今年是宋持盈等孟不悔及第的地三个年头。

    宋持盈捂住胸口,怆然望向天际,过往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情在她眼前骤然清晰,她没死,并且还回到了十三年前,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老天有眼。”她低声喃喃。

    周莲担忧道:“持盈,你说什么?”

    老天有眼并未叫她枉死,不过此等荒唐无稽的事情说出去恐怕无人可信还会自找麻烦,宋持盈沉下眼眸,自若地摇摇头故作安好道:“没事的周莲姐姐,今日我只是突然心闷,恍惚了半日,现在已经大好了。”

    “当真?”

    宋持盈笃定的点了点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问了些扬州的近况,等周莲走后,她起身松了松筋骨,妙龄少女的身体轻盈有致,五指白皙纤纤手如柔荑,回想起上一世蹉跎多年,继而小产,落下了一身的病根,每每辰时清醒浑身刺痛,生不如死,她都想亲手杀了孟不悔。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貌美青涩的面庞,前世糊涂荒谬了一辈子,这一世绝不能在枉过。

    此后三日宋持盈便告病不再迎客,她是坊中行首又是清倌人,倒没有那么多规矩,点了夜烛,趁着四下无人,她在房中将上一世所有的经遇全都写了下来,朝中大员,宫中娘娘,日后的走向以及转折,也包括李昭仪宫变之事,或许重来一次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会顺遂抑或是更加艰难。

    宋持盈又翻出了私藏在床底的银子,两百贯钱足以赎身,从前她一直在等孟不悔科举及第能接她去汴京做进士娘子,一等便等了五年,本以为他科考之路多舛,待宋持盈年岁渐大,没皮没脸的跑到京中寻他,原来孟不悔早在嘉佑八年就入了殿试成了“天子门生”,此事传了出去被周遭的人耻笑了好一阵子。

    第二日宋持盈拿着满满一袋子的银钱找到薛娘,浑身素净未戴珠钗,沉静自若道明了自己的来由,瞧着眼前的丫头,着实吓了薛娘一跳,平日里笑笑嚷嚷的姑娘倒变的老陈起来了,还冷不丁的要一个人贸然跑到汴京去。

    她自然是不同意,不解道:“持盈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直说便是,每月的银钱赏钱不够,薛娘我还是蛮好说话的,不如每月多给你加五贯钱?”薛娘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一处,于是讪笑道:“你户籍从良我已经托人去办了,持盈你大可放心,成不成就在这几日。”

    宋持盈眉头微蹙深思,上一世她为了良籍费尽周章,到头来依旧遭人唾弃,官伎出生这辈子都是官伎出生,其实这世间的人从来都不会在乎你户籍如何,能高下立判的只有地位权利钱财。

    “户籍的事情,薛娘你不必插手了。”她顿了顿,“至于前往汴京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绝不会转圜。”

    薛娘问:“你莫不是为了孟不悔那个破落户?”

    “不是。”宋持盈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此生已经决定与他恩断义绝。”

    薛娘越发看不透了,一夜之间一个人的性子竟能全然转变,叹道:“好事,好事,恩断义绝是好事,那种连亲生老娘都不管的腌臜货,早早断掉才好。”接连颔首,“既不是为了孟不悔,你去汴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为何,你小小一丫头靠什么生计。”

    “这便是我要麻烦薛娘的地方了。”宋持盈道,“持盈还记得,薛娘与扬州云县县令大人相熟,烦请薛娘托大人写一封推介函送往京中的教坊司。”

    “糊涂!”薛娘怒嗔,“你知不知道入了教坊司日后从良便是无望了,更别谈里头的姑娘伺候的是官家是娘娘,稍有不慎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薛娘,这些我都知道。”宋持盈揽过她的手,自五岁入坊学艺她早就把薛娘当做至亲,继而沉下声音,“持盈心有鸿鹄但志不在扬州。”

    薛娘闻言苦笑了几声,她去意已决再没有过多的微词,“你且想好了,教坊司的事情我能帮你,但是以你的身份入京怕是难上加难,就单凭一封进京碟书你从何得来。”

    宋持盈在汴京生活了十三年,新宋门、南熏门、新郑门和封丘门,四门守卫只要稍用些银钱贿赂想要进城并不难办,但这些都是此刻的宋持盈不知道的,她只好故作为难,担忧道:“这件事,薛娘无须担心我会有法子的。”

    待宋持盈走后,内阁雅间的赵聿才从窗前探了出来,她与薛娘的谈话被他听了个全,心中有愧,隔墙有耳不是他的本愿,只是碰巧被他听见罢了。

    他与萧行舟来阳春坊接连扑空两次,没闻见宋娘子抚琴略有遗憾,正当他苦闷饮酒时,恰逢这样的插曲,遗憾倒是弥补了一些,并未想太多,赵聿只觉那样一个娇弱女子,独自进京定不是一件易事。

    正当赵聿怅然,萧行舟匆忙入内,从怀中掏出一沓信函,道:“眉州那边有消息了,督察院的那些泼皮早已动身,我们若是去晚了一步恐怕那些赈灾款以及罪证都会不翼而飞。”

    “我们的行迹呢,有无暴露。”赵聿忙问道。

    “这个无从得知,只是赵兄,我们必须即刻启程不可再耽搁了。”

    “那好,我们今夜就走。”

    ***

    宋持盈与孟不悔自幼就相识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因无父无母便把孟不悔的母亲当作自己的生母对待,他寒门出生一穷二白,依靠着宋持盈的卖艺钱度日,为了科考上学堂请先生的银钱都是倚仗着宋持盈,现在想来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去年冬天孟母病故,丧事是宋持盈帮着操持,就连尸身都是她帮着殓的,一封讣告信传到汴京,孟不悔像是毫不在意,家书上仅写了“安好”二字。

    离开扬州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待入了夜街道坊市空无一人,宋持盈带着些干草来到元宝街上的一处私宅,这是当年宋持盈买给孟不悔母子的,既想着日后会嫁给他迟早是一家人,房契上写得是谁的名字都无所谓。

    况且孟不悔还拿些情话诓她,说什么汴京再好迟早要回扬州的,那才是根脉,所以要买处大的宅子,等子子孙孙多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咱们也能安心的白头偕老安度晚年。

    等宋持盈多年后醒转过来才知道这些情话如同当头棒喝。前世孟不悔早年偶遇了一位富商开出了天价,当机立断就将宅子给卖掉了,发了笔横财,带着外室去赌坊豪赌又输了个精光。

    没有犹豫她将干草铺在门外,火折子打开往里一扔,火焰霎时就窜了起来,天干物燥,火势愈来愈大几乎要吞没了宅门,很快就蔓延至一旁的草木,宋持盈捡起脚下的燃起的树枝往府内扔,望着烈焰浓烟,心中从未如此解气。

    因为地处闹市,她也不敢多耽搁,见大火还没有惊动附近的百姓,赶忙的往后门走去,不料后巷之中正上演着一场兵戎相见的大戏,几个黑衣刺客从天而降与身着劲装的持剑男子扭打在一起,宋持盈惊诧不已慌措地躲在了石墩后。

    身后是火,眼前是剑,到底是时运不济,又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

    只好搏一把了。

    “走火啦!走火啦!”宋持盈高声惊呼着,伴随着屋檐倒塌的声响。

    黑衣刺客见黑烟滚滚,很快便收手逃离,不见踪影。

    赵聿的左臂负了伤,他一手捂紧伤口一手提剑起身,回首正好撞见宋持盈惊措逐渐自若的神情,娇小的身子却站的笔直毫无惧色,白净清丽的脸庞面无表情,已过深夜子时,她一个姑娘家为何会在这里。

    宋持盈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月色朦胧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见身材高挑纤瘦,皮肤白嫩,看起来年岁不大。

    赵聿长剑一挥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持盈心口一顿,不知他是何人,但知道肯定是她惹不起的人物,于是柔下声音道:“小郎君,我救了你一命,你莫要恩将仇报。”

    “小郎君?”赵聿轻笑了声,接着收起了长剑,背着月光走到她跟前。“见你模样,在下应该还年长姑娘几岁。”

    他的面容轮廓以及目光都在逐渐清晰,映入宋持盈的眼帘,这个人,这个人她眼熟的很,细细思索,上一世在琼州与之搭话寒暄的就是此人,只不过眼前的这张脸更加青涩稚嫩,难掩的俊美呼之欲出。

    是天大的缘分才会让他们再次相遇,宋持盈难以置信的往后倒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赵聿见状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触碰到她盈盈一握的臂腕,霎时耳朵红了起来,小声道:“抱歉。”

    他看见宋持盈的异样,不由生疑,问道:“姑娘,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

    “方才多有得罪。”赵聿神情顿时变得温吞,附身行了一礼,“还没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无妨.....”不知怎的宋持盈喉口一窒,脑中许多的话都说不出口,亦或是前世故人的原由,正是此人陪伴了她最艰难的一程,情何以堪,“既无事,那我先走了。”

    “等等!”赵聿又拦住了她,“姑娘不认识我,但是在下认识姑娘。”

    阳春坊的名伶谁人不识,宋持盈静静等着他余下的话。

    他道:“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闻一首宋娘子奏的《将月词》。”

    少年人就是青涩内敛,旁的恩客皆是满嘴的情话,满眼的孟浪,偏他还惦念着那首演奏一半的乐曲。

    倒颇为可爱。

    宋持盈颔首扬了扬眉问道:“好说,只是还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

    “赵聿。”他没有犹豫,“京中御防使赵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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