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待他得胜归来，他必将欠我的东西，十倍百倍奉还。可是啊，我在小城一隅等了一生，却也等不来他一点音信……
1.
我在山中采药时，捡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不像是说书人口中被仇人追杀的皇子或侠客，倒更像从邻城翻山越岭逃出来的小奴隶。本着不可见死不救的为医之道，我将他半装进背篓，费力背回了家。
少年身上的伤很重，好在都不致命，简单处理完那些伤口后，我喂他喝了点米汤，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悠悠醒转。看到坐在床边捣药的我，他迷蒙的目光迅速清明，哑声开口：“小生任阙，谢姑娘救命之恩……”
“三百五十一文钱。”我将捣好的草药放在床边，“我救你一共花了三百五十一文钱，你在我这里做工，食宿不计，我每日减你十文钱，三十五日后我们便可两清。”
他怔了一瞬，立时反应过来：“多谢姑娘收留……”
“我只给你三日时间养伤，三日后，你便开始做活。”我冷冷打断他。真不知道这傻小子一个劲的谢什么，我不过是想挽回我的损失，他倒像受了我莫大恩德一般。
傻小子恢复很快，捡回来的第二天就能下床帮我拣药炮药。我眯眼看他忙前忙后，在心里默默将那三日划去。我给过他时间修养的，是他自己不需要，那也怨不得我薄情了。
2.
仙乐坊琴师歆娘的手又受伤了。厢房，我轻车熟路为她伤痕累累的手指涂上厚厚的药膏，语气冷淡：“你再这样下去，这双手迟早要被你弹废。”
“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介乐伶，若不能及早为自己赎身，就只能像那些姐姐们一样被迫做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了。”
这世上有太多事身不由己，那些达官贵人喜欢歆娘的琴声，她就不得不昼夜不歇抚琴取悦他们，以便多赚些赏钱尽快在被竞拍前凑齐那笔高昂的赎身费。我暗暗叹了口气，收拾药箱起身离开。
乐坊门前，阿喜正用手对任阙比划着什么任阙不懂哑语，只手足无措站在那儿干着急，余光瞥见我出来，他连忙求助般上前一步：“姑娘可看懂了这位小妹妹在表达什么？”
这个哥哥是小满姐姐的夫君吗？阿喜比划着问我。我言简意赅：“不是。”
阿喜的神色有些失望，正打算与我们告别，她忽而又发现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又极快地黯淡下去。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徐老头扛着一束糖葫芦过来了。
“姑娘买一串糖葫芦吧？”任阙也注意到阿喜的细微表情。
“一串糖葫芦六文钱，从你头上扣。”我漠然吐出这句话，要了一串糖葫芦给他，他将糖葫芦塞到阿喜手中，小丫头一开始还畏畏缩缩，后来终是禁不住诱惑，犹豫着接过，小心翼翼拔下两颗红果，一颗给任阙，另一颗像是要给我。
“我不喜欢吃这东西。”我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任阙见状，也忙跟上来，一路上吞吞吐吐似有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不明所以，直到晚间熄灯欲眠时，才发现床边赫然放着一枚红果。我盯了那山楂许久，心上的冰雪悄然融化。这傻小子，倒也不算白捡。
3.
城东，我刚为舞坊的舞娘治好脚伤，迎面便遇上来此寻欢作乐的马家小纨绔。这马家是城中有名的大户，马家幼子更是仗着家里有钱在外挥霍无度。我本不欲与之有交集，却不想正欲绕道而行，那马家小儿就伸手拦住我：“呦，想不到姜小娘子平时里看着不可亵渎，背地里也会来这种地方？”
“让开。”我皱眉。
“哼，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娘以前就是个卑贱的舞娘，你爹当年还傲得很说什么自己女儿宁嫁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如今你还不是承了你娘的贱骨头来这里学怎么取悦男人！”
我眸光暗沉，当年我父母分明是真心相契，就因为我母亲是青楼出身，暗中不知受到过多少非议编排，才导致她终日郁郁寡欢生下我不久后便故去。我正想着要不要让他半身不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他伸过来的咸猪蹄。
“我来接姑娘回家。”任阙语气温和，眼中冷意一闪而逝。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姜满你什么时候养了个野男人？”
“这位公子注意言辞，听说新上任的陈县令最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公子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吧？”任阙不卑不亢。舞坊的妈妈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忙走过来打圆场，招呼几个姑娘将马有财哄走。
我一言不发向外走去，任阙也紧随其后，张了张嘴，不大自然地组织着措辞：“我父亲曾是大户人家的长工，母亲则是农户之女。”
我眯了眯眼。他继续说下去：“那户人家的大公子无意间看中了我母亲的美色，就天天变着法子找我们麻烦调戏我母亲。母亲不堪受辱刺伤那家公子自尽后，那家人怀恨在心，寻了个由头打死父亲，又开始日日磋磨我。后来，我找机会逃了出来，便遇到了姑娘。”
“姑娘莫要在意肤浅之人的无礼之言，我相信姑娘的父母也如我父母般，错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鼠辈。”
“谁管你怎么想。”我面上毫不在意，却在晚间饭点时多打了个鸡蛋进去。他这体格对上马家小儿根本没有优势可言，还是得多吃点长壮点才好。
4.
战争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然而因小城偏远，这里的人们并不清楚外界战况究竟如何惨烈。大家还是一如既往过着平静的日子，歆娘终于攒够赎身钱，阿喜也被她认做义妹养在身边。
“姑娘，生辰快乐。”某日我出诊归来，任阙突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如何知晓，今日是我生辰？”
“我问了一些熟悉姑娘的人。”他有些腼腆的挠了挠头，“姑娘，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随陈县令长子一同去参军……”
“两日。”我打断他，“你还欠我二十文未还，加上那串糖葫芦钱，一共二十六文。”
他怔了一瞬：“陈公子愿意再等我几日……”
“敌军会愿意等你几时？”我斜睨他一眼。他郑重像我顿首：“多谢姑娘，待我们得胜归来，我必将欠姑娘的，十倍百倍奉还……”
任阙走了，走了一月有余。陈家小子给他爹寄了封家书，那家书里也顺带了句任阙捎给我的话。因在我这耳濡目染了一个月，他那点浅薄的药理知识也被那位巾帼将军所赏识，从籍籍无名的小兵很快升迁为她的得力干将。
“姑娘恩情莫大，某无以为报，他日凯旋，定许之银鞍白马，凤冠霞帔。”
我唇角微勾，小子长本事了，知道回寄一封信有多贵多麻烦，料定我舍不得为一点小事回信拒绝他。
陈家长公子再没寄第二封信回来。任阙也跟着杳无音信。小城发生了很严重的灾荒，平静的日子被饥馑打断。
陈县令为尽力拯救小城过度操劳而倒下，他闭眼前还在自责自己的失职，思念他征战在外的长子。
歆娘照顾了陈县令一段时日，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早已倾心陈公子，可她同样，到死都没能等到她的心上人。
卖糖葫芦的徐老头也不行了，我敲遍大户人家的门，才将伴了他一生的草靶子卖掉，得了十文钱。不多不少，不够医药费，只够买一碗阳春面。可这种时候，连买上一碗阳春面，都是难上加难。在吃到我跑遍全城才买上的掺杂有泥沙的面时，老爷子眼下缓缓流出一滴浑浊的泪。
阿喜是在我怀中呼吸渐弱的。歆娘给她留下的口粮终究撑不长久。小丫头死前，还在比划着双手问我任小哥哥和陈公子怎么还不回来？她说小满姐姐等他们回来了，你一定要告诉陈家哥哥歆姐姐喜欢他……她一直坚持比划完，才安心垂下双手。我将她埋在了日常采药的深山，未立牌位。如今的局面，乱葬岗的死尸都成了一些人眼中的食物，我不想与她连完整的尸骨都无法留下。
我终究没能坚持到任阙回来。忘川河畔，孟婆第三次劝我：“姑娘，忘川阴气蚀魂，姑娘还是早些喝汤上路为好。”
“我要等他，他还欠我一串糖葫芦，还有那二十文钱，他怎么能不还我呢……”
孟婆叹了一口气，继续熬她的汤。
“大人，那个鬼魂能等到她想等的人吗？”
“万骨窟那一役惨绝人寰，若怨气不散，那些鬼魂根本无法回归冥界。她怕是，要空等一场了……”
忘川，万鬼齐喑，暗流未歇……
1.
我在山中采药时，捡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不像是说书人口中被仇人追杀的皇子或侠客，倒更像从邻城翻山越岭逃出来的小奴隶。本着不可见死不救的为医之道，我将他半装进背篓，费力背回了家。
少年身上的伤很重，好在都不致命，简单处理完那些伤口后，我喂他喝了点米汤，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悠悠醒转。看到坐在床边捣药的我，他迷蒙的目光迅速清明，哑声开口：“小生任阙，谢姑娘救命之恩……”
“三百五十一文钱。”我将捣好的草药放在床边，“我救你一共花了三百五十一文钱，你在我这里做工，食宿不计，我每日减你十文钱，三十五日后我们便可两清。”
他怔了一瞬，立时反应过来：“多谢姑娘收留……”
“我只给你三日时间养伤，三日后，你便开始做活。”我冷冷打断他。真不知道这傻小子一个劲的谢什么，我不过是想挽回我的损失，他倒像受了我莫大恩德一般。
傻小子恢复很快，捡回来的第二天就能下床帮我拣药炮药。我眯眼看他忙前忙后，在心里默默将那三日划去。我给过他时间修养的，是他自己不需要，那也怨不得我薄情了。
2.
仙乐坊琴师歆娘的手又受伤了。厢房，我轻车熟路为她伤痕累累的手指涂上厚厚的药膏，语气冷淡：“你再这样下去，这双手迟早要被你弹废。”
“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介乐伶，若不能及早为自己赎身，就只能像那些姐姐们一样被迫做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了。”
这世上有太多事身不由己，那些达官贵人喜欢歆娘的琴声，她就不得不昼夜不歇抚琴取悦他们，以便多赚些赏钱尽快在被竞拍前凑齐那笔高昂的赎身费。我暗暗叹了口气，收拾药箱起身离开。
乐坊门前，阿喜正用手对任阙比划着什么任阙不懂哑语，只手足无措站在那儿干着急，余光瞥见我出来，他连忙求助般上前一步：“姑娘可看懂了这位小妹妹在表达什么？”
这个哥哥是小满姐姐的夫君吗？阿喜比划着问我。我言简意赅：“不是。”
阿喜的神色有些失望，正打算与我们告别，她忽而又发现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又极快地黯淡下去。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徐老头扛着一束糖葫芦过来了。
“姑娘买一串糖葫芦吧？”任阙也注意到阿喜的细微表情。
“一串糖葫芦六文钱，从你头上扣。”我漠然吐出这句话，要了一串糖葫芦给他，他将糖葫芦塞到阿喜手中，小丫头一开始还畏畏缩缩，后来终是禁不住诱惑，犹豫着接过，小心翼翼拔下两颗红果，一颗给任阙，另一颗像是要给我。
“我不喜欢吃这东西。”我撂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任阙见状，也忙跟上来，一路上吞吞吐吐似有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不明所以，直到晚间熄灯欲眠时，才发现床边赫然放着一枚红果。我盯了那山楂许久，心上的冰雪悄然融化。这傻小子，倒也不算白捡。
3.
城东，我刚为舞坊的舞娘治好脚伤，迎面便遇上来此寻欢作乐的马家小纨绔。这马家是城中有名的大户，马家幼子更是仗着家里有钱在外挥霍无度。我本不欲与之有交集，却不想正欲绕道而行，那马家小儿就伸手拦住我：“呦，想不到姜小娘子平时里看着不可亵渎，背地里也会来这种地方？”
“让开。”我皱眉。
“哼，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娘以前就是个卑贱的舞娘，你爹当年还傲得很说什么自己女儿宁嫁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如今你还不是承了你娘的贱骨头来这里学怎么取悦男人！”
我眸光暗沉，当年我父母分明是真心相契，就因为我母亲是青楼出身，暗中不知受到过多少非议编排，才导致她终日郁郁寡欢生下我不久后便故去。我正想着要不要让他半身不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他伸过来的咸猪蹄。
“我来接姑娘回家。”任阙语气温和，眼中冷意一闪而逝。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姜满你什么时候养了个野男人？”
“这位公子注意言辞，听说新上任的陈县令最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公子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吧？”任阙不卑不亢。舞坊的妈妈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忙走过来打圆场，招呼几个姑娘将马有财哄走。
我一言不发向外走去，任阙也紧随其后，张了张嘴，不大自然地组织着措辞：“我父亲曾是大户人家的长工，母亲则是农户之女。”
我眯了眯眼。他继续说下去：“那户人家的大公子无意间看中了我母亲的美色，就天天变着法子找我们麻烦调戏我母亲。母亲不堪受辱刺伤那家公子自尽后，那家人怀恨在心，寻了个由头打死父亲，又开始日日磋磨我。后来，我找机会逃了出来，便遇到了姑娘。”
“姑娘莫要在意肤浅之人的无礼之言，我相信姑娘的父母也如我父母般，错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鼠辈。”
“谁管你怎么想。”我面上毫不在意，却在晚间饭点时多打了个鸡蛋进去。他这体格对上马家小儿根本没有优势可言，还是得多吃点长壮点才好。
4.
战争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然而因小城偏远，这里的人们并不清楚外界战况究竟如何惨烈。大家还是一如既往过着平静的日子，歆娘终于攒够赎身钱，阿喜也被她认做义妹养在身边。
“姑娘，生辰快乐。”某日我出诊归来，任阙突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如何知晓，今日是我生辰？”
“我问了一些熟悉姑娘的人。”他有些腼腆的挠了挠头，“姑娘，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随陈县令长子一同去参军……”
“两日。”我打断他，“你还欠我二十文未还，加上那串糖葫芦钱，一共二十六文。”
他怔了一瞬：“陈公子愿意再等我几日……”
“敌军会愿意等你几时？”我斜睨他一眼。他郑重像我顿首：“多谢姑娘，待我们得胜归来，我必将欠姑娘的，十倍百倍奉还……”
任阙走了，走了一月有余。陈家小子给他爹寄了封家书，那家书里也顺带了句任阙捎给我的话。因在我这耳濡目染了一个月，他那点浅薄的药理知识也被那位巾帼将军所赏识，从籍籍无名的小兵很快升迁为她的得力干将。
“姑娘恩情莫大，某无以为报，他日凯旋，定许之银鞍白马，凤冠霞帔。”
我唇角微勾，小子长本事了，知道回寄一封信有多贵多麻烦，料定我舍不得为一点小事回信拒绝他。
陈家长公子再没寄第二封信回来。任阙也跟着杳无音信。小城发生了很严重的灾荒，平静的日子被饥馑打断。
陈县令为尽力拯救小城过度操劳而倒下，他闭眼前还在自责自己的失职，思念他征战在外的长子。
歆娘照顾了陈县令一段时日，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早已倾心陈公子，可她同样，到死都没能等到她的心上人。
卖糖葫芦的徐老头也不行了，我敲遍大户人家的门，才将伴了他一生的草靶子卖掉，得了十文钱。不多不少，不够医药费，只够买一碗阳春面。可这种时候，连买上一碗阳春面，都是难上加难。在吃到我跑遍全城才买上的掺杂有泥沙的面时，老爷子眼下缓缓流出一滴浑浊的泪。
阿喜是在我怀中呼吸渐弱的。歆娘给她留下的口粮终究撑不长久。小丫头死前，还在比划着双手问我任小哥哥和陈公子怎么还不回来？她说小满姐姐等他们回来了，你一定要告诉陈家哥哥歆姐姐喜欢他……她一直坚持比划完，才安心垂下双手。我将她埋在了日常采药的深山，未立牌位。如今的局面，乱葬岗的死尸都成了一些人眼中的食物，我不想与她连完整的尸骨都无法留下。
我终究没能坚持到任阙回来。忘川河畔，孟婆第三次劝我：“姑娘，忘川阴气蚀魂，姑娘还是早些喝汤上路为好。”
“我要等他，他还欠我一串糖葫芦，还有那二十文钱，他怎么能不还我呢……”
孟婆叹了一口气，继续熬她的汤。
“大人，那个鬼魂能等到她想等的人吗？”
“万骨窟那一役惨绝人寰，若怨气不散，那些鬼魂根本无法回归冥界。她怕是，要空等一场了……”
忘川，万鬼齐喑，暗流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