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我爹政敌的儿子,可爹爹却觉得这门婚事甚佳。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这御赐的姻缘,断送的不仅是我的自由,更是我战场杀敌的巾帼梦……

    1.

    我与萧让向来水火不容。他父亲是当朝丞相,文官之首,而我父亲则是本朝大将军,与之争锋相对的存在。当然,我与他不和,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父亲之间的微妙关系。

    我自小女承父业,立志要成为像姑姑那样的女中豪杰,舞棍弄枪样样在行。那年杏花微雨,十岁的我在府外嬉戏,忽见街头恶犬欺负路人,我一时路见不平,冲上前去挡在美人儿身前:“何方孽畜敢在这里狂吠?还不速速退下!”

    孽畜没有退下。孽畜听不懂人话,但孽畜可能是觉得我在挑衅它,吠了两声后向我冲来。

    “呵,区区恶犬,也敢挑战姑奶奶我?”我轻蔑一笑,闪身避开恶犬的攻击,瞅准时机奋力一脚将它撂翻在地。恶犬在地上滚了一圈,气势弱了些许,恶狠狠朝我吠了几声后,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坏狗被我赶跑啦,美人姐姐你没事吧?”我开心地回头,却见美人神情怪异地盯着我。半晌,“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是女孩子。”

    “不是女孩子?怎么可能?你长得那么好看,一定是女扮男装!”我嘴快,等说完这些,美人儿的脸已经气红了。

    “行事鲁莽、不知礼数!”他重重吐出这八个字,甩袖离开。我迟钝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好像是在骂我。哼,不就是把他错认成女孩子了吗?我好歹还帮他赶跑恶犬了呢,他居然骂我?下次再也不帮这个小心眼的家伙了!

    2.

    我被一群狗霸凌了。我揍的那只恶犬居然是狗帮帮主,那天被我踢了一脚后,便怀恨在心,叫上几个狗兄弟来围堵我。我看着面前几只凶巴巴的恶犬,丝毫没有怯意:“你们是单挑,还是一起上?”

    恶犬不讲武德。恶犬打算一起上。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可以一用的防身武器。我幽幽叹了口气,正欲赤手空拳挑战它们,忽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挥舞着马鞭驱赶狗群,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自车厢内伸出,揪住我的后衣领就将我提进马车。

    “笨蛋。”美人哥哥一见面就骂我。我生气了:“你说谁是笨蛋?”

    “与狗斗殴,不是笨蛋是什么?”美人哥哥从容品茗,“令尊儒雅温和智谋无双,可惜你却这般莽撞急躁有勇无谋,当真是半点都没传承到伯父的智慧。”

    我气鼓鼓夺过他的茶杯:“谁说我不像我爹爹?我三岁就会扎马步,五岁就会耍花枪,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像爹爹和祖父那样的大将军,实现姑姑没有完成的巾帼梦!”

    美人哥哥哂笑:“鹤小将女平日还是多读些书为好,空有一身武艺可做不了大将军。”他掀开车帘,将军府大门近在眼前。

    “可不可以不走正门……”我的气焰弱了下去,今日我是趁昀棽姑父不在偷跑出来的,若是走正门,爹爹就该知道我又贪玩了。

    美人哥哥不听,故意让车夫高声通报我回来的消息,惊动在书房处理军政的爹爹。

    “以桥怎么又偷跑出去了?”爹爹无奈地揉了揉我的头,转而向美人哥哥道谢,“有劳萧世侄将小女送回府。她性子顽劣,若有冒犯,还望世侄海涵。”

    “伯父折煞晚辈了,妹妹心性纯良,很是可爱。”姓萧的装模作样回礼,“妹妹既已平安回府,小侄便告辞了。”

    我冲着那家伙离开的背影做鬼脸,忽听得身旁的爹爹问:“以桥可喜欢萧家小哥哥?”

    “我才不喜欢他呢!他心眼小又惯会装模作样,爹爹你别被他给骗了!”

    爹爹叹了口气,眼中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不久战事再起,爹爹也不得不东征西战,鲜少再回将军府。我由昀棽姑父抚养长大,一直到及笄之年,爹爹才勉强愿意带我一同上沙场。

    我再次见到萧让,是在第一次随父出征凯旋后的庆功宴上。彼时他已是太子少傅,席间举杯与我遥遥相望,我脑袋一空,一时竟没想起他是谁。再后来丞相府与将军府来往渐频,大人们谈大人之间的事时,我便无可避免地与他待在一处。

    “五年未见,以桥妹妹还是没有多少长进,这字帖上的字,倒像是插了翅膀欲飞出去般。”萧让瞥了眼我放在桌上的临帖,“琴棋书画陶冶性情,小将女就算不若京都贵女般各有所长,也不该一窍不通。”

    “谁说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我会下棋,还会画画,昀棽姑父的夸我有灵性呢!”我不服,翻出从前的画作,“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大作!”

    “这是什么?”

    “夜来幽梦忽还乡。”我解释道,“圆月上的墨影是凯旋的军队,月下小城是故乡,另一张是踏花归去马蹄香。”

    “这团墨点是……”

    “是墓碑,昔日战友马革裹尸,为你植满山野菊,踏花归去,从此,我戍边守关,你待这天下万安……”

    “确实……别有一番意境。”萧让的神色与昀棽姑父如出一辙。

    “那是,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怎么可能只注重武技是否精进?昀棽姑父教的兵法谋略,我也有在认真学呢!”我洋洋得意,“过几日我要随爹爹去阳城,若能再打胜仗,我也可以正式封将了。”

    “阳城啊……”他若有所思,而我满怀憧憬,也就不曾看到,他念出这个地名时,骤然暗沉的眸色。

    3.

    阳城的情况远比我想象中荒凉。之前我所见过的战场最多算是满目疮痍,然而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偶有一二面黄肌瘦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见到我们,又神情惊慌迅速消失不见。

    “爹爹,阳城以前,是这样的吗?”

    “荒漠绿洲,朔北重镇。”一句话,道尽阳城所遭。

    与朔北林胡鏖战的第二个月,宫中突然降下圣旨,命令父亲放弃阳城退守玉门。

    “凭什么?这一个月来我们打得再艰难,都没有向朝廷求过增援,如今阳城还未失守,怎可说弃城就弃城?”

    “以桥!这是陛下的旨意!”父亲呵斥。我依旧忿然:“陛下也只说让父亲退守玉门,父亲带主军先撤离,我留下率剩下的人马继续守城。我不倒,则阳城不破。”

    “恐怕由不得你胡闹。”父亲取出另一道圣旨,“丞相府以万石粮为聘,欲与将军府联姻,最多五日,你必须回京待嫁。”

    “我不回去!他既然还有闲心成亲,就让他来阳城好了。”

    父亲揉了揉眉心:“先喝点茶水吧,此事容后再议。”

    父亲一盏茶将我迷晕,等我再度醒来,我已身在将军府。

    “昀棽姑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会突然给我赐婚?”

    昀棽姑父幽幽叹了口气:“你父亲有私心,你自幼心怀巾帼志,可战场刀剑无眼,朔北内情更是蹊跷复杂,他不舍你受伤,便只能借此机会将你推离危险。那道圣旨,是陛下所降,却也是事先经他点头许可所拟。”

    “可是,为什么是萧让?”

    “以桥难道没有发现,自五年前你被恶犬围堵后,那些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吗?那都是他事后费心处理的。这五年来你随我清修极少见客,却从来不知道,他也如你父亲般一直在默默关注你,你每年收到的两份生辰礼,其中之一也都来自丞相府。”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两份生辰礼,是爹爹给我的双倍补偿。

    我的婚礼由昀棽姑父一手操办。大红盖头落下,我昏昏沉沉被抬入丞相府,一切都好似一场幻梦。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盖头突然被一柄玉如意撩开,我抬眸,正对上萧让似笑非笑的目光。

    “把你袖中藏的东西收一收,我们今夜只下棋,不做其他事。”

    我默默松开手上的剪刀。桌上早已摆好一盘棋,萧让手执白子,坐定于一方:“你说你会下棋,今夜便让我看看你棋艺究竟如何。”

    黑白子相继落局,龙凤烛焰影幢幢。我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棋盘上白子亦步步紧逼。我不肯服输,思忖良久,正要落下最后一子,萧让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腕:“你这样孤注一掷不顾大局,可曾想过后果?”

    我不傻,自然知道他指的不仅仅是我的棋路。我反唇相讥:“我当然比不得少傅大人运筹帷幄,我只是舍不得这一大片棋死。”

    他没有生气,将我的手引至另一处:“为何不下这里?”

    “这是死路!”我瞪他。

    “你不妨再仔细看看,这究竟是必死之路,还是破局之法。”

    我将信将疑落子,再纵观全局,忽然惊喜地发现,这一手虽不至于扭转乾坤,却为棋盘上多数黑子争取了一道生机。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他掷棋离开,栖于外间小榻。

    京城的生活总是那么安逸,安逸得让人易忘却边关苦寒。这几日萧让总来同我对弈,一局罢便在小榻歇下,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我渐觉无趣,让下人取了笔墨纸砚来,单手托腮,握笔信马由缰。

    “在画什么?”

    “大漠孤烟直。”我漫不经心,“大漠狼烟彻夜不熄,守城将士孤立无援,而千里外的京城却一片和乐,夜夜笙歌。”

    长久的沉默。我抬首,他正目光沉沉盯着我,半晌,才艰涩开口:“你很想重回战场?”

    “当然想啊,父亲戎马倥偬,朔北林胡又那般难缠,我也想替他分担点责任……”

    “好……”萧让阖了阖眼,似是下定极大决心:“两日后,你会如愿。”

    萧让没有食言。两日后,他将我带入朝堂,觐见陛下。我在陛下面前立下军令状,誓要击退林胡平定朔北,惹得陛下龙颜大悦,赐我千里良驹奔赴前线。

    城门外,我身披轻甲,望着城隅那道孤寂的身影,突然跳下马来,大步跑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多谢少傅大人成全。待我凯旋,必定加倍偿还少傅大人恩情。”

    他回拥住我,在我额上印下浅浅一吻:“我等你。”

    战马绝尘,我不曾想到,这一别,我与他再无缘相见……

    4.

    玉门,父亲再次见到一身戎装的我,长叹一声:“他还是没能留住你。”

    “朔北之战尚未平息,我又怎能安心待在京城贪图享乐?”我看着眉目间隐有疲色的父亲,神情严肃起来,“父亲,前线战况究竟如何了?”

    “不容乐观。林胡大祭司妖邪诡异,训练出的甲士无惧伤痛不知疲倦,若不断其四肢头颅,他们根本不会倒下。”父亲眉峰深颦,“你既然来了,便好好待在城中,莫再意气用事。”

    “那可不行,我可是立了军令状呢,不破林胡终不还。”我没有听从父亲安排,带上我的旧部出城迎敌。

    我在城外三十里地安寨扎营,很快便与朔北尸兵对上。他们果然如父亲所说,就像没有生命的傀儡,哪怕被一剑穿胸,也依然能举起武器战斗不休。短短七日,我的人马折损了近两成。正焦头烂额之际,父亲又强行将我召回,说是已有对付尸兵的办法。

    主营,我眼见将士们抬来一罐罐火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父亲说的对付尸兵的办法,便是用火攻?”

    “是。尸兵无神智,若将他们全部引至玉门城内,以火焚城,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玉门的百姓呢?就算他们已提前撤离,故土被毁,他们又该去往何处?”

    “林胡王前日已向京城送了停战书,要求陛下割地两千里换取太平,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父亲阖了阖眼,“是毁一城还是让百城,你应当清楚其中利弊。”

    “不会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我握紧拳头,“还请父亲再等等,我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对策。”

    朔北阴云不散,京城同样暗流涌动。朝堂,雍帝命身边宦官宣完停战书内容,沉声问底下一众大臣:“诸位爱卿怎么看?”

    有大臣出列:“臣以为,林胡王此番虽狂傲,然我朝地广,区区两千里,尚不足以动摇我朝根基。”

    “臣以为,此乃鹤将军才能不足,陛下当另择良将,抗击敌军。”

    “张大人此言差矣。鹤将军行事向来稳妥,此番久不见其反守为攻,只怕是有所顾忌。”

    “萧少傅莫将私情带入公事,谁人不知鹤将军乃萧少傅岳丈,这种时候,萧少傅应当避嫌才是。”被点名的张御史立即反驳。

    “为何要避嫌?”萧让坦然北向下拜,“微臣今日在此,不为天下,只为我妻,恳请陛下再予鹤将军七日时间,七日后若再无捷报传来,臣愿请褫少傅之衔,受军法处置,以息众怨。”

    “陛下,儿臣愿领三万人马,赴朔北助鹤将军一臂之力!”身着竹青银杏纹锦袍的少年站出来。

    雍帝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朕,准了。”

    京城的风起云涌,身在朔北的我并不知晓。这两日我正为父亲所言焚城之谋而苦恼,搜遍脑海中所存兵法策略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烦躁之际,余光无意间掠过堪舆图上玉门西十里处的天堑,我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父亲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困住尸兵的牢笼,而这牢笼,未必得是一座城。

    “我不同意!你这是去送死!”主帐,父亲听完我的计划,拍案而起。诱敌入天堑而后火攻,我方同样生路无门。

    “我已与部下说明情况,他们都愿意随我一道赴死。”我坚定不移,“以千人性命换万户无忧,这是我能想出的牺牲最小的法子。”

    “父亲,将士在战场上牺牲本就是理所应当,可若焚城,且不论那些年老体衰逃不掉的,便是撤离的那些,又焉能保证他们不会在迁往其他府城的路上死于饥饿冰寒?女儿不孝,恳请父亲为苍生考虑,应允女儿行这必死之役!”

    父亲沉默许久,哑声开口:“以桥,你长大了。”他长叹一声,到底是没有对我的想法再做干涉。

    京城,驿使八百里加急赶往宫中,奉七皇子之命传达玉门之战最新消息。丞相府的下人将我军大捷的喜讯告知赋闲在家的萧让时,他的眼中并未掀起多少波澜,只状似无意问了一句:“鹤小将女如何了?”

    下人迟疑一瞬,言明真相:“听七殿下身边的驿使所言,小夫人以身诱敌入天堑,全军一千余人,皆被大火吞噬,无一生还。”

    “咔——”萧让手一抖,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菊坠落在地。半晌,他放下剪刀,回房换上朝服。

    萧山南有菊冢,玉门府君为悼其亡妻而立。菊冢无冢,唯□□千余,每待秋来,金碧满山,蔚为大观。世人感其情深,遂著野史以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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