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王府上从不养闲人,你想入府,就得有一技之长。”织金云纹玄袍的矜贵青年慵懒抬眸,“会做红梅饼吗?”

    梅如君子,傲视风雪,坚贞不屈。父亲崇梅,阿娘最擅长做的糕点便是红梅饼,而我跟在阿娘身边,也得了一二真传。

    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原来眼睛能学会的手却不一定能学会,我忐忑不安呈上那碟惨不忍睹的糕点,做好了被赶出王府的准备。

    “这是……落梅饼?”他拈起一块造型奇特的糕点,“罢了,告诉本王饼中为何要放陈皮,本王便让你留下。”

    “梅花绽放于寒冬早春,此时人易患风寒,陈皮可化喉中痰。”阿娘说,能想通此关窍的人,必定心细如发会照顾人,故而我家的红梅饼,也是隐藏极深的择婿考验。

    “原来如此。”他勾唇,“竟然一无所长,你以后便做本王的贴身侍婢,负责给本王端茶倒水捧砚研墨。”

    听起来倒更像是提拔。我压下心头异样,我大抵是眼花了,竟有一瞬间在他眸中捕捉到了几分狡黠。

    2.

    父亲因直言不讳得罪了丞相党,被贬百越之地。而我因前几日才入翊王府为婢,也便留在了京城。

    上元夜,灯火如昼。可惜今夜,我却不能与家人团聚同游灯会。

    毓冥棋不知为何要我作陪共游花市。我亦步亦趋,看他一路摇头扫过街道旁花灯上的谜面。

    “店家,你这木簪怎么卖?”毓冥棋饶有兴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前。

    “三十文一支。”

    “可有鸾鸟样式?”

    两鬓霜白的摊主抬头看了眼毓冥棋。

    “贵人走错地儿了吧,我们这小摊哪配有鸾鸟……”她指了指对面雕梁画栋的高阁,“贵人想要那等华贵花样要去那里头。”

    “是小生唐突了,店家这里可有山雀簪?”

    “有嘞有嘞,你等我给你找找……”

    我正奇怪毓冥棋为何要买女子所戴之物,却听他突然发问:“你可知同样一只雀簪,在玉珍阁,要价几何?”

    玉珍阁是京中最大的胭脂铺,专营女子所用之物,然而我从未去过那里。

    “玉珍阁最寻常的一支簪饰,也要三十两纹银。”他随手将买下的木簪插入我鬓中,“升斗小民,日入不过斗米;万钟大户,日入可达百金。而户部税收,却一律为什一制……呵。”

    父亲正是因质疑如今户部税收制度,才被贬岭州。只是我不明白,他与我说这些有何用意。

    “那边有人放河灯,可要去看看?”毓冥棋打断了我的沉思。

    变故总在不经意间发生。我与毓冥棋刚登上画舫,一群蒙面人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惊得我一个不稳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涌入喉腔,视线模糊的前一秒,我似乎看到,毓冥棋也跟着跳了下来……

    翊王府,甫一睁眼,我便看到沉眸守在枕边的毓冥棋。见我苏醒,他抬手端过一旁的姜汤:“张嘴,喝药。”

    我心中疑窦丛生:“殿下为何对我一个婢女这般上心?”当初父亲执意要我入翊王府,父亲从不趋炎附势,又何时与毓冥棋私交甚笃?

    他叹了口气:“上官幽鸾,你当真无一点印象?”

    在我更加疑惑的目光中,他从怀中取出一对银镯。

    幼时记忆被这对似曾相识的银镯唤醒,我慢慢回想起他是谁。

    那时父亲还只是一个掾吏,有一天他突然带回一个脏兮兮的小少年,告诉我这个哥哥要在我家住几天。我见他看起来可怜,就把自己手上戴的一对银镯扒拉下来,送给他换钱买新衣服。后来小哥哥不告而别,父亲也没再提过他究竟去了哪里。原来,当初父亲带回家的少年,竟是如今的翊王殿下。

    故人相认,没有多少喜不自胜与互诉衷肠,有的只是不知所措与相顾无言。我努力找话打破沉默:“昨晚那些刺客,不是冲着殿下来的吧?他们到底想杀谁?”

    “大理寺少卿,萧灼。”毓冥棋神色晦暗,“萧灼手上有丞相府账目,老狐狸怕他查出什么来,想先下手为强。”

    “那萧大人可有大碍?”父亲之前赞过萧少卿年轻有为不畏强权,这样的人若被丞相所害,着实可惜。

    “放心,萧灼没有那么蠢。”毓冥棋语调微冷,“丞相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3.

    从不参政的翊王竟上书奏请陛下改革户部税收制度。父亲都没能做到的事,毓冥棋却做到了。

    “殿下是如何说服丞相党的?”

    “无需说服,只需许以一点利益,他们内部自会分崩离析。”毓冥棋慢条斯理解释道,“玉珍阁是丞相名下产业,他自然不希望税收增加。而我向陛下提议多出一倍的税收用于提高朝中三品以下官员的俸禄,利益当头,那些官员又怎甘心为讨好丞相放弃增加俸禄的机会?”

    “殿下聪慧。”若父亲那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也许便不会因直谏得罪百官而遭贬了。

    十一公主来找我时,我才知道他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究竟有多少弯弯绕绕。

    “你就是九皇兄不惜踏入朝局对上丞相也要为之出气的人?”

    “公主此话何意?”

    “你傻呀,以九皇兄的身份,一旦过问朝政,会引起多少猜忌与麻烦?九皇兄为你卷入朝堂纷争,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毓冥妤为她皇兄抱不平。

    “奴婢受教,多谢公主告知。”

    “既然明白了,为什么还自称为奴?你以为九皇兄真把你当侍女看呀?上官家养出的女儿果然是木头脑袋,可怜九皇兄一片真心……”

    “臣女知错。”这位十一公主倒是可爱,看似娇蛮跋扈,实则心性纯善。只是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又为何突然来找我?

    “公主寻我有何要事?”

    “还不是九皇兄怕你无聊,请我常来翊王府陪你说话……”毓冥妤眼眸一转,“九皇兄待你那么好,你有没有感动?要不要考虑做他王妃?”

    “翊王殿下金尊玉贵,臣女不敢高攀。”

    “这有什么好怕的,萧灼就敢以下犯上,本公主也喜欢他这样。”先前只听过十一公主对大理寺少卿一往情深的传闻,如今看来传闻竟是真的。只是我与毓冥棋,终究不像她与萧灼那般。我敛目,却没有看到,帘外人影微动。

    十一公主常来翊王府。与此同时,萧灼似也与毓冥棋暗中交往渐频。

    “哎呀,萧灼也真是的,再有一个月就成亲了,他还天天想着法子多见我一面……”毓冥妤满脸幸福,我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殿下这几日面色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萧灼查到,丞相名下产业的大部分收益,都流入了韩王府。”毓冥棋神色凝重,“丞相和韩王,有谋反之心。”

    “陛下可知晓此事?”

    “陛下早已对韩王产生猜忌,然而证据不足,丞相势力又不容小觑,他暂时没有合适的理由动他们。”毓冥棋分析起朝局,“韩王手中有一万私兵,禁军统领尚不知是否被他们策反,鹤壬坐镇西北无法兼顾京城,我们能用的只有锦衣卫与御林军。”

    “所以,韩王谋反的胜算极大?”

    毓冥棋揉了揉眉心:“他确实谋划许久,可他始终漏算了一人。”

    他郑重其事按住我的肩膀:“韩王有极大可能会在萧灼与十一大喜之日百官松懈时逼宫,公主府和皇宫分别有萧灼与我牵制住丞相与韩王,上官幽鸾,我要你护送十一,借来安家的龙骧军。”

    十一公主的母妃安太妃,是前朝将军安烈的女儿。前朝皇室纵情声色,安将军不愿手下兵士为这样的皇族卖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冷眼旁观起义军推翻莲氏江山,最后拒绝归顺新朝解甲归田。龙骧军,便是他当年拿名声换下的师旅。

    不出毓冥棋所料,韩王果然在十一公主出嫁当□□宫了。我按计划在小巷中拦下毓冥妤的花轿,急急向她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请她随我前往安家借兵符救驾。毓冥妤双目圆瞪:“难怪萧灼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本公主今日听你的话,可这么大的事,你们为何都瞒着本公主?”

    “公主恕罪,时间紧迫,还请公主速与侍女互换衣装。”为免打草惊蛇,此事知晓内情者只有四人。

    毓冥妤不再追究,迅速换装改乘轻轿。然而行至半路,她却突然叫停:“等等!”

    她掀开轿帘,远处似有一支小队行往后宫方向。

    “母妃还在宫里,你们一定也没有告诉母妃对不对?我要去找母妃,大皇兄和二皇兄谁当皇帝都可以,我只要母妃平安!”

    我跪伏于地:“请公主告知臣女太妃娘娘所在方位,臣女定以命护太妃安然,公主也要借来援兵。”

    “你……”十一公主冷静下来,“母妃在西宫慈安殿,你和母妃都要好好的。”

    安太妃礼佛,我比叛军先一步赶到慈安殿,可太妃娘娘却不愿跟我走。

    “本宫早已看淡生死,前朝覆灭,本宫在二十年前就该随之同去,如今这一切,不过是因果宿命。”

    “太妃娘娘,今日是您女儿的大喜之日。”安太妃神色微动。

    “太妃娘娘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十一公主考虑。您真的想看到她的大婚之日,变成母妃的忌日吗?”

    安太妃终于肯跟我走,然而叛军已杀至西宫。

    “太妃娘娘可知这附近有何处最易被人忽视遗忘?”

    安太妃思索片刻:“雀鸣宫,因前朝公主自刎于殿中,那里已荒废许久。”

    雀鸣宫果然如安太妃所言,殿门破落荒草丛生。我找到一口枯井,井口不大正适合用来藏人。

    “委屈太妃娘娘暂委身于井中,若臣女得活,定会找人解救娘娘。娘娘一心向佛,怨鬼必不敢近身。”

    安太妃深深看了我一眼,在我的帮助下躲入枯井。叛军应当不会过于关注一座废弃的宫殿,接下来就该告诉毓冥棋太妃在何处了。我深吸一口气,径直往南殿方向跑去。

    南殿此刻兵戈交接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不堪,跟本无法找到毓冥棋所在方位。我急中生智,爬上一旁的宫墙,用尽全力大喊:“毓冥棋!朱雀啼血,井蛙观天;求文问典,安能高飞——”

    ——雀鸣井底救安妃。他那么聪明,一定能听懂我向他传达的信息。有羽箭直直没入我胸口,我瞬间失去全身的力气,栽下宫墙。抱歉啊,毓冥棋,我没有如你所愿,选择那条生路……

    4.

    毓冥棋此生最不愿回忆起的恶梦,便是韩王逼宫那日,少女如折翼的青鸾,自宫墙坠下。

    那年,父皇病重,宫中帝位之争愈发激烈,而他因自幼丧母无人庇佑,也便在这场明争暗斗中成了最艰难的那一个。那时有一个掾吏见他无意去争却不被血亲所容,一时不忍,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掾吏一家特他极好。好到他甚至自私地想融入他们,永远留在那里。可他终究是皇室中人。帝位之争的最后赢家是较为宽容的大皇兄,掾吏也给他找到了合适的靠山——宫中那个深居简出一心向佛的安妃。大皇兄登基,安妃成了安太妃,而他也在束发之后,被封为翊王赐一府邸。

    再见故人之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她却早已将他遗忘。他隐隐有些失落,那些他念念不忘多年的温暖,于她而言不过是转瞬即忘的施舍。阴暗想法占据了他的内心,那个人既然敢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他,那他是否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上官御史因得罪丞相被贩至岭州,他向来不入朝局,可若涉及故人,便不一定了。闲云野鹤,不代表一无所知,丞相这些年暗中发展的产业,他一清二楚。他找上了萧灼,那个明察秋毫又厌恶丞相所为的大理寺少卿。

    萧灼没有让他失望,可丞相的狗急跳墙,却误伤了他的人。他面色阴沉盯着怀中高烧不退的少女,既已帮萧灼一次,他不介意深入局中搅动风云。

    他没有想到丞相的阴谋这般大。告诉她那些机密,他是有私心的。只有让她和十一同去安家,她才能在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中,安然无恙。

    雀鸣井底救安妃。可安太妃本就没有生的欲望,他知道太妃不会管这些事,却没料到她竟能说动太妃,最后更是放弃自己无恙换太妃安然。

    “九皇兄,就算你助大皇兄巩固了帝位,可你如今这般锋芒毕露,迟早也会被大皇兄所猜忌啊!”

    “可这是我欠上官家的。”他看了眼毓冥妤微隆的小腹,“十一若信得过我,这孩子生下来后不如交由我教导?”

    官复原职的御史夫妇也来找过他。上官幽鸾的灵柩一直在翊王府,他们感谢他为上官家所做的一切,同时希望带回女儿的尸骨。

    “幼时有幸尝过大人家的红梅饼,红梅生于寒冬早春,那饼中所添陈皮,是为化痰之用吧……”

    御史不懂何意,他夫人却是明白了什么。

    “能得殿下青睐,是鸾儿的福气。”御史夫人将丈夫拽回家。

    再后来,他一手培养了萧允,看萧允一步步爬上丞相之位,造福万民。

    “先生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

    “我要走了,有些话想同你说。”

    “先生要走?可兄长和允伯伯才是先生的学生,为何独独告诉我?”小鹤绫缃不解,却也隐隐感到骄傲。

    “因为小绫缃最聪明可爱。”他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小绫缃的病是天妒英才,所以小绫缃以后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先生相信你会比你兄长更优秀。还有,告诉绫轩,先生是去找师娘了,不必挂念我。”

    “先生怎么到现在才找师娘呀,允伯伯的孩子都和兄长一般大了。”

    他只轻轻笑了笑。因为她幼时曾说想看盛世安宁,他总要实现她之所愿,才好去见她。

    毒酒入喉,他摩挲着石碑上亲手刻下的字,半晌,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浮生若梦,唯尔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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