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有一天会与忘川彼岸的上古尸祖有交集。直到有一日，他采了轮回道的红石蒜，走过奈何桥，将那束红花递至我面前：“孟婆汤以冥界水木为方，小莲花与其日煎熬自身，何不用此花入汤？”
1.
后卿大人是与天地同寿的古神。听冥府的那些老前辈们说，冥王后土以己身化六道轮回渡万千鬼魂，后卿大人不愿抛下姐姐一人独守冥界，主动与犼之残魂相融，成为不被六界所容不死不灭的土之僵尸始祖。神魔大战时期，后卿大人被迫陷入沉睡，如今也正值苏醒之际。
后卿大人真的是个很温柔的祖神。上古尸祖苏醒，本该轰动整个冥界，可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不惊动任何鬼魂，不知道哪天就出现在轮回道，陪伴他的姐姐。
我则是奈何桥边执掌忘川一带的孟婆，在冥界永无日月的晦色中，他守着他的轮回道，我守着我的孟婆汤。我原以为我们一个在忘川之彼岸，一个在忘川之此岸，本不会产生交集，可那一天，他却采了轮回道的红石蒜，走过素来似乎是约定俗成只单向通行的奈何桥，来到此岸：“孟婆汤以冥界水木为方，小莲花与其日日煎熬自身，何不用此花入汤？”
上古尸祖，一眼便看穿我的真身。
“红莲业火，破的是往生迷障；恒河赤莲，消的是前世因果。此方有何不妥吗？”历代孟婆都有自己独特的汤方，我来自梵境，不会使九幽鬼火，亦无眼泪可用，便只能拿自己熟悉的东西煮汤渡魂。
“非也，只是看小莲花日日伤己真身，于心不忍罢了。”他眉峰微颦，“你说赤莲消因果，然依我之见，有些因果，确是不必消的。譬如有一魂灵，生前从未作恶，却唯独辜负了一个女子的深情判官断其善恶允之通行，可你若是消除了他身上的因果，对那女子又何其不公呢？”
我似懂非懂。梵境只有慈悲为怀，没有红尘之情。不过改汤方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收下那束红石蒜，投入身旁的锅中。后卿大人温和一笑：“小莲花要煮汤，我便不多烦扰了，日后若有需要，我会再送花来。”
“多谢。”我一时忘却梵境那些束缚，内心雀跃不已。所以说，后卿大人果然是个温柔的祖神啊……
2.
后卿大人失踪了。往日每到固定的时辰后卿大人都会给我送花来，可今日，忘川水涨了又落，后卿大人还是没有出现。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对岸，后卿大人不在轮回道。冥府的黑白无常急匆匆赶来：“哎哟孟婆你可别忙活了，通天引莫名其妙消失了，后卿大人呢？怎么不在轮回道？”
“今日忘川水涨时，我便没见到他。”
“完了，大人平日不会轻易离开轮回道，如今又恰好出了这样的事，大人他莫不是……”白无常神情严肃，“孟婆，我记得你真身是忘川赤莲，可否沿这忘川寻一寻大人踪迹？”
冥界除了十殿鬼城奈何桥，还有大片冥迷混沌之地。即便是十殿鬼王，一旦深入暝荒，也有极大风险迷失其中再难走出。忘川是唯一可以辨别方向的景观。
我有些迟疑，我也没去过奈何桥段以外的忘川。可是他们要找的是后卿大人，我鼓足勇气，催动真身向忘川深处探寻。不知过了多久，赤莲真身在水中捕捉到一丝血气，我忙化作一尾鱼朝那个方向游去，在一处浅滩找到了重伤昏迷的后卿大人。我无暇多想，吐出孕育了上千年的莲心喂给大人，费力将他推入水中，真身顶着他渡回奈何桥。梵境赤莲渡灾厄，未几，大人渐渐恢复意识，艰难开口：“小莲花？”
“是我。大人怎会在暝荒受重伤？”冥界之中，除了十殿鬼王勉强可与大人过招，没有谁有这种实力。
后卿大人方欲开口，抬眼瞥见黑白无常正焦急守在奈何桥边张望，神情严肃起来：“通知留守十殿的鬼王，赢勾逃出冥界，人间恐有大难。”
赢勾这个名字我也听过，上古四大尸祖，将臣被封印，旱魃沉眠于地底，只有赢勾能借助在水中的优势将大人打伤。我看着黑白无常离去，好奇询问：“大人，通天引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冥界与天界鲜有往来，通天引是唯一可以上达天听的路。如今赢勾断通天引闭塞天听，想要解决此祸患，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后卿大人正色道，“赢勾负伤，暂时不会掀起大风浪，我需要去一趟人界确定他的藏身之地，以便之后尽快抓住他。小莲花可要随我同去？”
“可是我还要煮汤呀。”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后卿大人不语，独自走上奈何桥，须臾又从轮回道折回，手中多了朵花。他轻渡一口鬼气，那花便化作冥灵，笑嘻嘻从我手中接过汤勺。
“这样便可以了，阿姊还在时，也是这样留个分身镇守冥界带我去人间的。”四大尸祖，将臣赢勾嗜血成性，就连生前良善的旱魃醒时也会有坏脾气，唯独后卿大人，大概是与后土娘娘感情深厚，从未被犼之残魂影响，一直都这样温柔。
3.
人间，天高云淡，鸡犬相闻。冥界从来没有这般景象，那里的天总是一片阴晦，鬼魂一个个都安安静静游荡于道。梵境则宝象庄严，全然没有这里生气蓬勃。
“阿姊若看到这般景象，一定也会很开心吧……”后卿大人眉眼温和。万物易造，魂灵难塑。“后土娘娘渡冥界万鬼，也为人间带来了生生不息的崭新生命。
“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先去前面那座山上看看吧。”后卿大人神色微凝，“仙气四散死气沉沉，看样子赢勾多半是来过这里的……”
废弃的山神庙中，一个孩子正蹲在炉火旁煎药，身上因果纷乱。
“尸傀咒。”后卿大人一眼看出男孩身上的问题。一旁靠在山神像上休息的美人急切询问：“敢问先辈，尸傀咒是什么？”
尸傀咒是只有赢勾才会用的邪术，只是不知他为何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我一言不发看着仙子亲手杀死男孩，百思不得其解：“既愿舍命救他，又为何忍心杀他？”
“救他是为一己私欲，杀他是为天下苍生。我绝不允许他成为别人手中的杀戮工具。”仙子脸色苍白，“多谢二位相助，二位若要找赢勾，白水镇落云涧，是我最后见到他的地方。”
赢勾的消息得到了，但我仍有不解之处：“大人，那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魔祖罗睺后裔，天生魔种，比常人更易堕魔。”后卿大人若有所思，“赢勾素来狂傲眼高于顶，尸傀咒亦有相应反噬，他肯受反噬暗中下咒，一来是因那孩子确实难得一遇，二来恐怕也是他实力大跌急需培养下属为他效力的原因。”
然而赢勾生性狡诈，即便身负重伤，我们也追踪不到他。
白水镇，商贩云集，甜香扑鼻。好奇怪，闻到人间食物的香味，我肚子竟也会咕咕直叫。一旁卖栗糕的大娘听到声音，笑盈盈递过来一块栗糕：“姑娘饿了吧，拿这个先垫垫肚子，就当是大娘送你的。”
我刚要谢绝，后卿大人已抢先一步开口：“那便多谢这位大娘了，大娘可有何事我们能帮上忙？”
“唉，大娘能有啥事，就是看见你们，想到我那两天没回家的儿子罢了。他身上也没带啥值钱玩意儿，只希望他饿着时，也有人愿意给他口饭吃……”大娘摆摆手，“这孩子气性大，我就说了他两句，他就离家出走两天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在折磨我还是折磨他自己喽……”
后卿大人再次谢过大娘，将栗糕塞到我手中。
“大人，我不饿的。”
“尝尝吧，毕竟是大娘的一片心意。”
“梵境不重口腹之欲……”
“可你现在是冥界之灵，不是吗？”后卿大人温和一笑，“冥界没有这些束缚，你既在忘川生根，又何须时时恪守梵境之规呢？况且这也并非杀生破戒之大逆。”
我犹豫着将栗糕送入口中。当初梵境之主将我留在冥界时，确实未言让我何时回去。既已是冥界生灵，梵境的清规也不是非守不可。
落云涧，赢勾早已逃离此处然而石涧深处，却有一具了无生机的干尸。我仔细一看，那干尸竟与卖栗糕的大娘有几分相似。
“是赢勾，赢勾吞噬了他的生气和魂魄。”后卿大人面色凝重。没有魂魄，他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大人，我们要告知大娘此事吗？”
后卿大人撕下干尸身上一块布料：“就和她说，她儿子一气之下从军，没来得及告诉他，只留下一片布料为信物。”
“可是佛莲不可以说谎……”
“没有让你说谎，我来同她说。”后卿大人换了副装扮，“真相伤人，她未必承受得住。总要给她留下一点希望，她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不理解，可是后卿大人将谎言告诉大娘时，大娘却宽慰了不少：“从军好啊，就算是以后回不来，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小莲花，有时候坚持真相，也未必是正确的呢……”后卿大人眉眼微垂，“阿姊说，若谎言能给人带来希望，真相埋没又何妨？世人说谎多为利己，可当谎言是为保护他人而编织时，便不算错。”
我好像懂了。梵主没有错，后卿大人更没有错，只是他们遇到的情况不同罢了。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赢勾，我问大人：“可是赢勾又逃了，我们现在要怎么找到他？”
后卿大人思索片刻：“赢勾潜水而逃，我们便循水而追。此水与淮水相通，赢勾！逃亡途中必经淮水，我们便沿淮水流域寻找线索。”
人间水路四通八达，淮水同样与多水相通，想寻到赢勾藏身地，还得再费一番功夫。我叹了口气，但愿大人能在赢勾祸害更多无辜人之前，快点抓住他吧……
4.
朔北边陲，黄沙蔽天。这段时日通过赢勾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和大人一路追到了这里。不知为何，明明江南河流遍布更有利于赢勾藏匿，他却一路北上来到凡间两国交界处。
“赢勾好战嗜杀他是想与林胡王勾结，意图挑起战争！”后卿大人拳头紧握，“这座小城本没有这般荒凉，是赢勾掠夺了此处的生气，才导致这里寸草不生！”
大人稍稍平复胸中的怒气：“以赢勾一人之力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掠夺走全城的生气——除非，他早已与林胡王勾搭上。我原以为凭借留守冥界的几位鬼王之力加上我可以再次将他封印，现在看来恐怕难办了。赢勾吞食了这么多生气，实力至少恢复了三成，我需要先回冥界找到阿姊留下的冥王传承，才能打败他。”
后卿大人回到了冥界。可留守冥界的十殿鬼王，没有一个知晓冥王传承的下落。
“阿姊走前，就没有告诉你们一点有关冥王传承的消息吗？”
“大人，冥王是您亲姐姐，连您都不知道冥王传承在何处，我们这些无关人等又从何而来相关线索呢？”
后卿大人颓然垂下头。在他的记忆里，阿姊从来没有明示过他有关冥王传承的任何线索。冥界茫茫，他又该到何处寻找阿姊留下的传承呢？
“大人，赢勾在朔北大肆炼化尸兵，近日人界亡灵剧增。”
“知道了，我不会让他猖狂太久。”后卿大人揉了揉眉心。话虽这么说，找不到冥王传承，他也奈何不了赢勾。
“我曾答应过阿姊，要替她守护好人鬼两界的平衡，可现在赢勾为祸“人间，我却没有办法解决他。我对不起阿姊的嘱托。”后卿大人怊然。我想了想，指了指奈何桥的方向：“大人你看，这些鬼过奈何桥，都是单向行往轮回道，却从来没有一个亡灵从轮回道那边过来。”
“大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逆向而行给我送来温暖的人。大人心系冥界万鬼，我相信后土娘娘定是为大人感到欣慰的。”
“逆向而行……”后卿大人若有所思，“我想，我大概知道冥王传承究竟在何处了……”
那时冥界还没有轮回道，忘川也没有奈何桥。常有鬼魂因受不了冥界无边的孤寂，妄想通过忘川游回人间，却无一例外都被看似平静的忘川所吞噬。
那时阿姊曾站在忘川边，心事重重。
“阿卿，你说忘川的对岸，会有什么呢？”
“是虚无，和暝荒一样的虚无，我去过那里的。”
“错了，忘川的对岸，是人间啊……”阿姊指着静谧的忘川，“阿卿，我们在这里造一座渡过忘川的桥，再从对岸修一条通往人间的路，好不好？”
“可是通天引和幽暝道都可以通往人间，而且这里什么都没有，如何造桥修路？”
“可这些普通鬼魂，终究是没法如我们一般通过幽暝道回到人间啊……”阿姊神色悲悯，“冥界亡灵越来越多，人间新生命却越来越少，我要造的，是一条能让冥界万千魂灵重回人间的轮回之路。阿卿，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走一走我造的路，也希望你能记得，从轮回道归来……”
六道轮回是阿姊必生心血，冥界万灵皆是通过轮回道转生人间，可若是逆行六道，又会不会发生什么呢？
轮回逆行，传承阵起。阿姊留下的传承，一直都在他脚下的土地上。只是他习惯了走幽暝道，从未将阿姊的那番话放在心上。
人间，玉门。听说将军之女不久前才以身诱敌血战万余尸兵，千余将士无一生还。朝中七皇子自请率三万人马增援，路上与我们相遇。后卿大人自荐为七皇子幕僚，助皇子殿下打败林胡祭司赢勾。
“大人，那位皇子殿下的袖中，似乎藏了一条白蛇。”
“是白龙，一条失了龙格身怀蛇珠的白龙。她的龙珠就在七皇子体内，也正因为这位皇子本身便与白龙有羁绊，他才会相信鬼神之说。”
难怪后卿大人直言林胡祭司是冥界逃犯时，那位皇子并没有很惊讶。
援军到达战场的第一天，因先前赢勾炼化的尸兵被小将女一举歼灭，林胡大败。随后的几场战役中，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亦层层深入。然而随着主将外出退敌，玉门守卫空虚，赢勾突然亲率一支精兵袭城，轻而易举攻破城池。可他不知道，这只是大人与七皇子的计中计。
“你们根本没有离开玉门！”赢勾又惊又怒，“后卿，原来是你！”
跟随鹤将军出城的大多是伪装成士兵的玉门百姓，真正的士兵则替补了那些百姓混迹于城中。后卿大人知道赢勾需要更多弱者炼化尸兵，便向七皇子提议佯装中计让赢勾自投罗网。
“赢勾，我不会再让你祸害更多的人。”朔北地貌于大人有利，纵然赢勾掠夺了大量生气，亡灵怨气蚀神躯，大人又有冥王之力压制他，赢勾渐渐落了下风。
“咳——想不到你竟恢复到了鼎盛时期……可那又如何？”他突然一招击向远处指挥的七皇子，“就算失败，我也要拉一个血祭！”
谁都没有想到那杀招是冲着七皇子去的，带着赢勾无尽的怨念，触者即死。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竟是生生吞了那道杀意。
是小白龙。后卿大人一招重伤赢勾，擒制住他。
“抱歉，是我没能及时阻止他。”后卿大人自责，“你与她的缘本不该尽于此，若将她带回故里，或有一丝希望。”龙怀蛇珠，必然也有一番缘故。
大人将赢勾押回了冥界。然而途径忘川时，赢勾却突然蓄力自断双臂跃入水中：“后卿，忘川是我的领地，我看你这次还怎么抓得到我！”
阴森可怖的笑声回荡在冥界，后卿大人皱了皱眉，他确实一时无法抓住潜入忘川的赢勾，但赢勾自断双臂，已是没有多大威胁。
冥界似乎又回归了从前的安宁。我还是煮汤的孟婆，大人也仍是守望轮回的古神。可我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维持太久。赤莲生于忘川，自然也会隐隐感受到忘川之下的暗流汹涌。赢勾一日不被彻底封印，隐患便存在一日。
地府新来了一个奇怪的鬼魂。鬼魂终日徘徊于忘川，却始终不肯喝汤过桥。
“姑娘，忘川阴气蚀魂，姑娘还是早些喝汤上路才好。”
鬼魂不肯，鬼魂要等失信之人。可她要等的人，却被困于万骨窟的怨气中，无法超脱。我不忍看她魂体渐消，想出一个好办法：“姑娘若要坚持等人，不如来帮我一起熬汤，引渡这些亡灵。”
鬼魂同意了。生前为人，她比我更了解那些亡灵，煮汤技艺也比我更好。我觉得哪天我若退位，她完全可以胜任我的位置。
赢勾在忘川并没有消停。这段时间他吞噬了不少沉于忘川的怨灵，渐渐不满足于此，竟催动川水暴起卷走岸上的亡魂。后卿大人也无法再容忍他，誓要彻底封印他。然而即便继承了冥王之力，身在水中的大人，也施展不出神通。
“大人，我来助你。”我化为真身，刹那间血莲铺满水面，形成莲渚。赢勾祸心不死。我同样也在默默发展根系，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大人做点什么。
“呵，小小赤莲，竟敢与我为敌？”水中暗潮疯狂攻击赤莲真身，我咬牙，散灵祭身，维持莲渚的坚若磐石。其实后卿大人找到传承那日，我是听见了后土娘娘的声音的。后土娘娘一直在默默守护冥界，从未完全消散。后土娘娘说，后卿大人的力量来源于土地，奈何不了掌控忘川的赢勾。赤莲是唯一扎根于忘川的生灵，唯有我能在水中撑起一片陆地，弥补后卿大人的不足之处。
我的灵识渐渐消散。大人，赤莲愚钝，便只能帮你到这了……
一念荣枯，万缘俱寂。
1.
后卿大人是与天地同寿的古神。听冥府的那些老前辈们说，冥王后土以己身化六道轮回渡万千鬼魂，后卿大人不愿抛下姐姐一人独守冥界，主动与犼之残魂相融，成为不被六界所容不死不灭的土之僵尸始祖。神魔大战时期，后卿大人被迫陷入沉睡，如今也正值苏醒之际。
后卿大人真的是个很温柔的祖神。上古尸祖苏醒，本该轰动整个冥界，可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不惊动任何鬼魂，不知道哪天就出现在轮回道，陪伴他的姐姐。
我则是奈何桥边执掌忘川一带的孟婆，在冥界永无日月的晦色中，他守着他的轮回道，我守着我的孟婆汤。我原以为我们一个在忘川之彼岸，一个在忘川之此岸，本不会产生交集，可那一天，他却采了轮回道的红石蒜，走过素来似乎是约定俗成只单向通行的奈何桥，来到此岸：“孟婆汤以冥界水木为方，小莲花与其日日煎熬自身，何不用此花入汤？”
上古尸祖，一眼便看穿我的真身。
“红莲业火，破的是往生迷障；恒河赤莲，消的是前世因果。此方有何不妥吗？”历代孟婆都有自己独特的汤方，我来自梵境，不会使九幽鬼火，亦无眼泪可用，便只能拿自己熟悉的东西煮汤渡魂。
“非也，只是看小莲花日日伤己真身，于心不忍罢了。”他眉峰微颦，“你说赤莲消因果，然依我之见，有些因果，确是不必消的。譬如有一魂灵，生前从未作恶，却唯独辜负了一个女子的深情判官断其善恶允之通行，可你若是消除了他身上的因果，对那女子又何其不公呢？”
我似懂非懂。梵境只有慈悲为怀，没有红尘之情。不过改汤方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收下那束红石蒜，投入身旁的锅中。后卿大人温和一笑：“小莲花要煮汤，我便不多烦扰了，日后若有需要，我会再送花来。”
“多谢。”我一时忘却梵境那些束缚，内心雀跃不已。所以说，后卿大人果然是个温柔的祖神啊……
2.
后卿大人失踪了。往日每到固定的时辰后卿大人都会给我送花来，可今日，忘川水涨了又落，后卿大人还是没有出现。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对岸，后卿大人不在轮回道。冥府的黑白无常急匆匆赶来：“哎哟孟婆你可别忙活了，通天引莫名其妙消失了，后卿大人呢？怎么不在轮回道？”
“今日忘川水涨时，我便没见到他。”
“完了，大人平日不会轻易离开轮回道，如今又恰好出了这样的事，大人他莫不是……”白无常神情严肃，“孟婆，我记得你真身是忘川赤莲，可否沿这忘川寻一寻大人踪迹？”
冥界除了十殿鬼城奈何桥，还有大片冥迷混沌之地。即便是十殿鬼王，一旦深入暝荒，也有极大风险迷失其中再难走出。忘川是唯一可以辨别方向的景观。
我有些迟疑，我也没去过奈何桥段以外的忘川。可是他们要找的是后卿大人，我鼓足勇气，催动真身向忘川深处探寻。不知过了多久，赤莲真身在水中捕捉到一丝血气，我忙化作一尾鱼朝那个方向游去，在一处浅滩找到了重伤昏迷的后卿大人。我无暇多想，吐出孕育了上千年的莲心喂给大人，费力将他推入水中，真身顶着他渡回奈何桥。梵境赤莲渡灾厄，未几，大人渐渐恢复意识，艰难开口：“小莲花？”
“是我。大人怎会在暝荒受重伤？”冥界之中，除了十殿鬼王勉强可与大人过招，没有谁有这种实力。
后卿大人方欲开口，抬眼瞥见黑白无常正焦急守在奈何桥边张望，神情严肃起来：“通知留守十殿的鬼王，赢勾逃出冥界，人间恐有大难。”
赢勾这个名字我也听过，上古四大尸祖，将臣被封印，旱魃沉眠于地底，只有赢勾能借助在水中的优势将大人打伤。我看着黑白无常离去，好奇询问：“大人，通天引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冥界与天界鲜有往来，通天引是唯一可以上达天听的路。如今赢勾断通天引闭塞天听，想要解决此祸患，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后卿大人正色道，“赢勾负伤，暂时不会掀起大风浪，我需要去一趟人界确定他的藏身之地，以便之后尽快抓住他。小莲花可要随我同去？”
“可是我还要煮汤呀。”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后卿大人不语，独自走上奈何桥，须臾又从轮回道折回，手中多了朵花。他轻渡一口鬼气，那花便化作冥灵，笑嘻嘻从我手中接过汤勺。
“这样便可以了，阿姊还在时，也是这样留个分身镇守冥界带我去人间的。”四大尸祖，将臣赢勾嗜血成性，就连生前良善的旱魃醒时也会有坏脾气，唯独后卿大人，大概是与后土娘娘感情深厚，从未被犼之残魂影响，一直都这样温柔。
3.
人间，天高云淡，鸡犬相闻。冥界从来没有这般景象，那里的天总是一片阴晦，鬼魂一个个都安安静静游荡于道。梵境则宝象庄严，全然没有这里生气蓬勃。
“阿姊若看到这般景象，一定也会很开心吧……”后卿大人眉眼温和。万物易造，魂灵难塑。“后土娘娘渡冥界万鬼，也为人间带来了生生不息的崭新生命。
“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去哪？”
“先去前面那座山上看看吧。”后卿大人神色微凝，“仙气四散死气沉沉，看样子赢勾多半是来过这里的……”
废弃的山神庙中，一个孩子正蹲在炉火旁煎药，身上因果纷乱。
“尸傀咒。”后卿大人一眼看出男孩身上的问题。一旁靠在山神像上休息的美人急切询问：“敢问先辈，尸傀咒是什么？”
尸傀咒是只有赢勾才会用的邪术，只是不知他为何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我一言不发看着仙子亲手杀死男孩，百思不得其解：“既愿舍命救他，又为何忍心杀他？”
“救他是为一己私欲，杀他是为天下苍生。我绝不允许他成为别人手中的杀戮工具。”仙子脸色苍白，“多谢二位相助，二位若要找赢勾，白水镇落云涧，是我最后见到他的地方。”
赢勾的消息得到了，但我仍有不解之处：“大人，那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魔祖罗睺后裔，天生魔种，比常人更易堕魔。”后卿大人若有所思，“赢勾素来狂傲眼高于顶，尸傀咒亦有相应反噬，他肯受反噬暗中下咒，一来是因那孩子确实难得一遇，二来恐怕也是他实力大跌急需培养下属为他效力的原因。”
然而赢勾生性狡诈，即便身负重伤，我们也追踪不到他。
白水镇，商贩云集，甜香扑鼻。好奇怪，闻到人间食物的香味，我肚子竟也会咕咕直叫。一旁卖栗糕的大娘听到声音，笑盈盈递过来一块栗糕：“姑娘饿了吧，拿这个先垫垫肚子，就当是大娘送你的。”
我刚要谢绝，后卿大人已抢先一步开口：“那便多谢这位大娘了，大娘可有何事我们能帮上忙？”
“唉，大娘能有啥事，就是看见你们，想到我那两天没回家的儿子罢了。他身上也没带啥值钱玩意儿，只希望他饿着时，也有人愿意给他口饭吃……”大娘摆摆手，“这孩子气性大，我就说了他两句，他就离家出走两天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在折磨我还是折磨他自己喽……”
后卿大人再次谢过大娘，将栗糕塞到我手中。
“大人，我不饿的。”
“尝尝吧，毕竟是大娘的一片心意。”
“梵境不重口腹之欲……”
“可你现在是冥界之灵，不是吗？”后卿大人温和一笑，“冥界没有这些束缚，你既在忘川生根，又何须时时恪守梵境之规呢？况且这也并非杀生破戒之大逆。”
我犹豫着将栗糕送入口中。当初梵境之主将我留在冥界时，确实未言让我何时回去。既已是冥界生灵，梵境的清规也不是非守不可。
落云涧，赢勾早已逃离此处然而石涧深处，却有一具了无生机的干尸。我仔细一看，那干尸竟与卖栗糕的大娘有几分相似。
“是赢勾，赢勾吞噬了他的生气和魂魄。”后卿大人面色凝重。没有魂魄，他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大人，我们要告知大娘此事吗？”
后卿大人撕下干尸身上一块布料：“就和她说，她儿子一气之下从军，没来得及告诉他，只留下一片布料为信物。”
“可是佛莲不可以说谎……”
“没有让你说谎，我来同她说。”后卿大人换了副装扮，“真相伤人，她未必承受得住。总要给她留下一点希望，她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不理解，可是后卿大人将谎言告诉大娘时，大娘却宽慰了不少：“从军好啊，就算是以后回不来，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小莲花，有时候坚持真相，也未必是正确的呢……”后卿大人眉眼微垂，“阿姊说，若谎言能给人带来希望，真相埋没又何妨？世人说谎多为利己，可当谎言是为保护他人而编织时，便不算错。”
我好像懂了。梵主没有错，后卿大人更没有错，只是他们遇到的情况不同罢了。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赢勾，我问大人：“可是赢勾又逃了，我们现在要怎么找到他？”
后卿大人思索片刻：“赢勾潜水而逃，我们便循水而追。此水与淮水相通，赢勾！逃亡途中必经淮水，我们便沿淮水流域寻找线索。”
人间水路四通八达，淮水同样与多水相通，想寻到赢勾藏身地，还得再费一番功夫。我叹了口气，但愿大人能在赢勾祸害更多无辜人之前，快点抓住他吧……
4.
朔北边陲，黄沙蔽天。这段时日通过赢勾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和大人一路追到了这里。不知为何，明明江南河流遍布更有利于赢勾藏匿，他却一路北上来到凡间两国交界处。
“赢勾好战嗜杀他是想与林胡王勾结，意图挑起战争！”后卿大人拳头紧握，“这座小城本没有这般荒凉，是赢勾掠夺了此处的生气，才导致这里寸草不生！”
大人稍稍平复胸中的怒气：“以赢勾一人之力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掠夺走全城的生气——除非，他早已与林胡王勾搭上。我原以为凭借留守冥界的几位鬼王之力加上我可以再次将他封印，现在看来恐怕难办了。赢勾吞食了这么多生气，实力至少恢复了三成，我需要先回冥界找到阿姊留下的冥王传承，才能打败他。”
后卿大人回到了冥界。可留守冥界的十殿鬼王，没有一个知晓冥王传承的下落。
“阿姊走前，就没有告诉你们一点有关冥王传承的消息吗？”
“大人，冥王是您亲姐姐，连您都不知道冥王传承在何处，我们这些无关人等又从何而来相关线索呢？”
后卿大人颓然垂下头。在他的记忆里，阿姊从来没有明示过他有关冥王传承的任何线索。冥界茫茫，他又该到何处寻找阿姊留下的传承呢？
“大人，赢勾在朔北大肆炼化尸兵，近日人界亡灵剧增。”
“知道了，我不会让他猖狂太久。”后卿大人揉了揉眉心。话虽这么说，找不到冥王传承，他也奈何不了赢勾。
“我曾答应过阿姊，要替她守护好人鬼两界的平衡，可现在赢勾为祸“人间，我却没有办法解决他。我对不起阿姊的嘱托。”后卿大人怊然。我想了想，指了指奈何桥的方向：“大人你看，这些鬼过奈何桥，都是单向行往轮回道，却从来没有一个亡灵从轮回道那边过来。”
“大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逆向而行给我送来温暖的人。大人心系冥界万鬼，我相信后土娘娘定是为大人感到欣慰的。”
“逆向而行……”后卿大人若有所思，“我想，我大概知道冥王传承究竟在何处了……”
那时冥界还没有轮回道，忘川也没有奈何桥。常有鬼魂因受不了冥界无边的孤寂，妄想通过忘川游回人间，却无一例外都被看似平静的忘川所吞噬。
那时阿姊曾站在忘川边，心事重重。
“阿卿，你说忘川的对岸，会有什么呢？”
“是虚无，和暝荒一样的虚无，我去过那里的。”
“错了，忘川的对岸，是人间啊……”阿姊指着静谧的忘川，“阿卿，我们在这里造一座渡过忘川的桥，再从对岸修一条通往人间的路，好不好？”
“可是通天引和幽暝道都可以通往人间，而且这里什么都没有，如何造桥修路？”
“可这些普通鬼魂，终究是没法如我们一般通过幽暝道回到人间啊……”阿姊神色悲悯，“冥界亡灵越来越多，人间新生命却越来越少，我要造的，是一条能让冥界万千魂灵重回人间的轮回之路。阿卿，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走一走我造的路，也希望你能记得，从轮回道归来……”
六道轮回是阿姊必生心血，冥界万灵皆是通过轮回道转生人间，可若是逆行六道，又会不会发生什么呢？
轮回逆行，传承阵起。阿姊留下的传承，一直都在他脚下的土地上。只是他习惯了走幽暝道，从未将阿姊的那番话放在心上。
人间，玉门。听说将军之女不久前才以身诱敌血战万余尸兵，千余将士无一生还。朝中七皇子自请率三万人马增援，路上与我们相遇。后卿大人自荐为七皇子幕僚，助皇子殿下打败林胡祭司赢勾。
“大人，那位皇子殿下的袖中，似乎藏了一条白蛇。”
“是白龙，一条失了龙格身怀蛇珠的白龙。她的龙珠就在七皇子体内，也正因为这位皇子本身便与白龙有羁绊，他才会相信鬼神之说。”
难怪后卿大人直言林胡祭司是冥界逃犯时，那位皇子并没有很惊讶。
援军到达战场的第一天，因先前赢勾炼化的尸兵被小将女一举歼灭，林胡大败。随后的几场战役中，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亦层层深入。然而随着主将外出退敌，玉门守卫空虚，赢勾突然亲率一支精兵袭城，轻而易举攻破城池。可他不知道，这只是大人与七皇子的计中计。
“你们根本没有离开玉门！”赢勾又惊又怒，“后卿，原来是你！”
跟随鹤将军出城的大多是伪装成士兵的玉门百姓，真正的士兵则替补了那些百姓混迹于城中。后卿大人知道赢勾需要更多弱者炼化尸兵，便向七皇子提议佯装中计让赢勾自投罗网。
“赢勾，我不会再让你祸害更多的人。”朔北地貌于大人有利，纵然赢勾掠夺了大量生气，亡灵怨气蚀神躯，大人又有冥王之力压制他，赢勾渐渐落了下风。
“咳——想不到你竟恢复到了鼎盛时期……可那又如何？”他突然一招击向远处指挥的七皇子，“就算失败，我也要拉一个血祭！”
谁都没有想到那杀招是冲着七皇子去的，带着赢勾无尽的怨念，触者即死。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竟是生生吞了那道杀意。
是小白龙。后卿大人一招重伤赢勾，擒制住他。
“抱歉，是我没能及时阻止他。”后卿大人自责，“你与她的缘本不该尽于此，若将她带回故里，或有一丝希望。”龙怀蛇珠，必然也有一番缘故。
大人将赢勾押回了冥界。然而途径忘川时，赢勾却突然蓄力自断双臂跃入水中：“后卿，忘川是我的领地，我看你这次还怎么抓得到我！”
阴森可怖的笑声回荡在冥界，后卿大人皱了皱眉，他确实一时无法抓住潜入忘川的赢勾，但赢勾自断双臂，已是没有多大威胁。
冥界似乎又回归了从前的安宁。我还是煮汤的孟婆，大人也仍是守望轮回的古神。可我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维持太久。赤莲生于忘川，自然也会隐隐感受到忘川之下的暗流汹涌。赢勾一日不被彻底封印，隐患便存在一日。
地府新来了一个奇怪的鬼魂。鬼魂终日徘徊于忘川，却始终不肯喝汤过桥。
“姑娘，忘川阴气蚀魂，姑娘还是早些喝汤上路才好。”
鬼魂不肯，鬼魂要等失信之人。可她要等的人，却被困于万骨窟的怨气中，无法超脱。我不忍看她魂体渐消，想出一个好办法：“姑娘若要坚持等人，不如来帮我一起熬汤，引渡这些亡灵。”
鬼魂同意了。生前为人，她比我更了解那些亡灵，煮汤技艺也比我更好。我觉得哪天我若退位，她完全可以胜任我的位置。
赢勾在忘川并没有消停。这段时间他吞噬了不少沉于忘川的怨灵，渐渐不满足于此，竟催动川水暴起卷走岸上的亡魂。后卿大人也无法再容忍他，誓要彻底封印他。然而即便继承了冥王之力，身在水中的大人，也施展不出神通。
“大人，我来助你。”我化为真身，刹那间血莲铺满水面，形成莲渚。赢勾祸心不死。我同样也在默默发展根系，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大人做点什么。
“呵，小小赤莲，竟敢与我为敌？”水中暗潮疯狂攻击赤莲真身，我咬牙，散灵祭身，维持莲渚的坚若磐石。其实后卿大人找到传承那日，我是听见了后土娘娘的声音的。后土娘娘一直在默默守护冥界，从未完全消散。后土娘娘说，后卿大人的力量来源于土地，奈何不了掌控忘川的赢勾。赤莲是唯一扎根于忘川的生灵，唯有我能在水中撑起一片陆地，弥补后卿大人的不足之处。
我的灵识渐渐消散。大人，赤莲愚钝，便只能帮你到这了……
一念荣枯，万缘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