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盏里结了豆灯花,尚劈啪作响,作画的人分染色彩正到关键处,有人悄然推门而入,待收笔抬头看,脚下的石板都教那翠色浸透了,翠罗衫见他搁笔,拨开一绺蜿蜒在脸颈上的湿发,拿过面盆架上晾的白巾擦了把脸,“画完了?”

    “这是……”翠罗衫衣裳尽湿,衣料附在身上倒朦朦胧胧显出玲珑身姿来,和尚不动声色避开目光,轻咳一声,“施主浸了水,还是早些汤浴驱寒的好。”

    “好啊,你去烧水吧,有劳了。”翠罗衫拧着头发倚在架旁看他匆匆出门去,不由噗嗤笑了出来,不料扯动刀口,疼到眉眼具蹙,就着面盆里的水自照,良久,怃然低眉。

    翠罗衫再回屋,和尚已趴在案上睡着了,床前的青瓷盏也早剪芯添油,好好地等在那里,她青灰僧袍罩身,回眼望去,影子投在地上,恰似一口钟,坐在床上想了半刻方趿着鞋去柜里寻出件厚衣裳给和尚盖在身上,又见画晾在那里便偏头去看,恰瞥见一碗茶,端起来闻似是姜汤,推了窗悄悄泼在外面,仍旧将碗放回原处。

    过了小满,贺三果然归来,山下众徒不敢明里刁难翠罗衫,更不敢与踏歌楼作对,便如树倒猢狲一般哄散,翠罗衫狐假虎威逃过一劫,仍回楼里,临行前不忘在和尚尚未作就的画角上留下“伴云”二字,和尚傍晚归来瞥见画上墨迹,不觉失笑,想起前尘往事。

    这面翠罗衫回了踏歌楼,恰似放虎归山,如鱼得水,好不自在,重裘惜她险些丢了性命,准她三日内肆意游荡,不必应卯。第一日,翠罗衫换了素衣随处捡了块野地祭了故亲;第二日,翠罗衫拎了糕饼去城郊桃花坞树下打盹,醒了便翻身上马,一路飞驰;第三日,打了金风阁的杏花酒躲进禅房等和尚。

    这日天黑的格外慢,酒饮了一壶人还未来,趴在案上随手翻出一个轴子,嘿,作画不落款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便受受累做一回好人,少不得一一替他添上,许是酒劲上来了,好好的“伴”字写成了“许”,不对不对,涂掉重写,写下再涂,诶,怎么还是写错?和尚一进屋就见案上一副佳作生生成了百家衣,拾起脚边酒壶置在案上,正对上酡红一双桃花目,问道:“施主,怎么在这里?”

    “嗯?”翠罗衫眯住眼睛,歪了头蹙眉瞧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来做什么的,复又孩子气地笑了来,弃了笔,拎起酒壶递到和尚面前,“我……来请你喝酒啊。”觉得分量轻些,对着壶眼儿看了看,又晃晃,听见寥寥水声,复递回去,看他不接,强塞到和尚怀里,凑上去悄悄道:“别怕,没有人的。”见他不喝,竟上手猛地强灌了几口,看他直被呛出泪来,拿过来自己又饮了几口,踉踉跄跄退到床前坐下,边思量边开口道:“我是来……谢你的,对,谢你。”和尚还未开口推辞,酒气泛上来,咳得背过身去,翠罗衫看他难受,就从床上摸到桌畔随手斟杯茶给他,和尚咳得眼花,也不曾分辨,只一口灌下去,一时辣得额上汗如泉涌,看自己奸计得逞,翠罗衫更是开怀,“和尚,你可真傻。”

    和尚嗔她一眼,却不想酒气蒸腾间眉眼蕴了水气,双颊亦染霞色,翠罗衫眼里看去只觉青松翠柏平添一抹艳丽,平日里见女子杏脸桃腮,这和尚喝了酒倒丝毫不输与她们,于是随心伸出手来点他鼻尖,赞道:“真好看”,和尚被她点中,不由大惊失色,慌忙后撤转身避开,见和尚扭了身并不理她,愈发穷追不舍,看那嶙峋肩膀横戈眼前,一手搭上,口中还学些娇媚调子,“哎,法师你……。”和尚只觉那手烫的很,烈日当头也比它不过,直烤得人沁湿衣衫,又沉的很,便似金刚怒目落掌拍下,惊觉灵台都一片震荡,匆忙躲开,连累她骤失所依,哎呦一声摔到脚下,先前的刀伤尚未好全,这一下恰痛得翠罗衫蛾眉倒蹙,张口便骂:“死和尚,你躲什么?”

    和尚见人摔得惨了,也不曾上前扶起,由她自便,“施主宜自重。”

    “你,我一个女儿家还能占了你的便宜不成。”地上寒凉,正解她一番燥热,翠罗衫在地上伏了这一会儿,已散了两分醉意。

    “道人不近女色,正如不舐刀刃之蜜,方才是施主屡屡靠近。”和尚故作镇定模样,从旁倒了杯茶水,两步走到床畔背对她饮下。

    翠罗衫爬不起来,索性支起身子斜倚住凳腿,支颐仰看他,缓缓思索,“近吗?我同旁人也是这样,为何你不行。”又想起什么,自觉有些理亏,还是辩道:“你要真是有道之人,身在花楼也不动心,碰你一下你便躲,可见道行不够。”

    “小僧是修道人,却未必是得道人,道人之下,小僧先是个男子,而施主,是个女子,这‘于理不合’,小僧也曾对施主说过。”和尚踱步至门边,手已搭在门上,“施主,酒,小僧喝过了,天色已晚,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我走了便有人要死,你不管吗?”翠罗衫撑着凳子站起来,眉眼间蕴住几分焦躁不满。

    “小僧但做自了汉,先自渡再渡人,施主若想脱离苦厄,不妨入我道门,摈弃业孽。”

    “要是死的人是我呢?”她上前一步,目中似有星动。

    “众生皆是一样的。”他退一步,立掌低眉。

    “那佛陀呢?佛不是爱众生,怎么不爱我?”她不依不饶。

    “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众生爱佛,佛就爱众生。”

    翠罗衫不由露出一点苦笑,“好好好,果然是无情道人,我以为你还算个好人,原来也是这样。”伸手扯开门,咬牙道:“你既避我如蛇蝎,我就离了你这地方,也望法师早日得道,哪天成佛了,别忘了渡一渡我这野鬼。”说完,推门,点上枝头。

    门外,枝丫绽裂,重物坠地,激起两声黄狗吠,门内,和尚脆生生打了个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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