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如洗，夜倦微凉，皎如柔绢的月光跃过薄窗，浅浅落在屋中沉睡之人的侧颜。离青自午后断续睡了大半日，却仍困意沉沉，此时正侧身伏于榻上，姣好沉静的面容一半于月色下朦胧，一半于暗影中沉浮。
九重天之上，烛九阴族十分好认，仅凭气质相貌便能轻易道出分别。烛九阴为蛇，族首烛阴上神，乃洪荒时代六位创世神其一，这一脉自然成了群蛇之王，同龙族般一身睥睨天下的狂傲霸气。但不同于龙族气度的凛然周正，圣威厉冽，蛇族本就敛锋藏芒，狡黠乖张。冷血而漠然，匍匐而晦暗。
除此悬殊气质之异，蛇族本妖冶惑人，至尊烛九阴自然容色倾绝，行止娆媚，窥之撩神夺魄。然，华而不媚，上古神族不染一丝妖惑俗气，且烛阴与佛门昔有挡雨悟道这一层渊源，此脉皆有眉间一点护佛法印，更显淡然出世。
世人尽说蛇蝎之类，心无善恶是非，皆以作乱为乐；或说蛇蝎本无心，如何谈其乐？木木然行尸走肉游魂野鬼罢了，是以烛九阴虽尊为上古神族，相比天帝、昆仑、四极各神，甚至于青鸟一族，可谓是全无尊神待遇。
离青对这些陈年旧事一向无甚兴趣，不过闲来听止息八卦过几句。说是当年令燧皇陨落，毁天灭地的大战之后，上古神族本已零落无几，帝皓继位后曾希望烛九阴族应劫化龙，以乘神龙之威。这对于视昼瞑夜，吐纳冬夏的烛阴上神，不过是件愿不愿做，而非能不能做的小事，但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上神似是不屑为之，噎得帝皓眦裂面青。自此烛九阴便令人只畏不敬，怀恶存惊。群蛇之王烛九阴尚且如此，底下那些小蛇崽更是任人欺压，憋着一口气修行只盼能应劫化龙。
离青也想过化龙，小时候觉得龙身金灿灿甚是好看，但舅舅烛阴说化龙后那点护佛法印就没有了。离青细细想了几年，终究舍不得，遂不生此念。
离青眉间的护佛法印形如两条小细蛇相缠成的细小螺旋，幽青中泛着浅亮的金光，半掩于额间乌黑碎发中。蛇族化人后，眼睛生得最为精绝。法印两侧，淡眉平飞入鬓，一双杏眼若悬珠，瞳色更是黑得灼人，静时深邃如漩涡，动时则光艳流转。睫毛扑闪，微微下垂的眼角更显沉敛动人，轮廓柔和，只微微隆起的鼻梁为整张脸平添了几丝不符于烛九阴和上古神族的稚气，但这迷惑性的柔和迅速被两片凉薄丹唇所终结，回复了一贯的神秘疏离。
离青的脸在月色下半明半暗，甚是动人，只是浑身冰冷，气息似有若无，若不是目光所及，很难察觉到屋中有人歇息。忽然，她手指一动，黑暗中猛地腾起两枚透着瘆人青光的竖瞳，下一秒榻上已人去无踪。
阙柳外，离青看着门前的黑锁完好无损，皱了皱眉，抬手在楼外一丈处又布了道结界，才将黑锁取下。
屋内一片漆黑，离青见之冷笑一声，拂袖信步入内。蛇族早习惯于黑暗中行动，其余感官皆比视觉灵敏上数倍，何况离青堂堂神女，然泠宫方圆数里内都能洞察万物，阙柳内是何等情形自是了然胸中。
离青只走了三步，揣摩着那男子能看着自己了，便顿下脚步。
“你用刀尖抵着的人叫止息，这几日，是她偏要救你。这是份大恩，如今你便算晓得了。”
说到这儿，离青顿了顿，叹了口气，“本不该多余说这些，只是我嫌麻烦，提前说清楚省些日后口舌之辩罢了，你愿怎么做还是随你。”
月色自门楹洒落，斜照着孑身独立的离青，显得单薄寂寥。
一时万籁俱寂。
两丈外的床榻边，隐约可见两团黑影。男子似是从床上翻落，一袭白衣凌乱，缠绕着带倒了个小木箱子，瓶瓶罐罐散落一地。他靠着床脚就这么坐在地上，正细眯起一双凤眼，细细打量这单薄的侧影，一只手反握着柄轻巧的双刃匕首，刀身隐现龙纹，刀尖正正抵着地上昏睡之人的脖颈。
三人似木头般一动不动地僵持了许久。终于，男子眯起的眼睛骤然放松，狠厉紧绷的轮廓也随之柔和，恰如春风荡开的寒冽水面。转手将那匕首拢入袖中，待刀收好，男子畅快淋漓地抵着袖子就是一顿猛咳。离青皱了皱眉，侧身展袖，将止息接到了怀中，仍未正身去瞧那男子。
过了许久，男子大概是缓了过来，仰头靠着床沿轻轻喘着气，喘着喘着竟哑声轻笑起来，抬手抹去沿嘴角流下的血迹。
“多有冒犯，方才谢过神女点拨。”
“不必谢我，”离青见男子还有力气客套，一时半会儿大抵死不了，转身欲走，“说过了，省点口舌功夫罢了。”
“哦？”男子挑眉，眼神戏谑玩味，“在下修为已散，和凡人没什么区别，神女亲驾，我自然动不了这位恩公分毫。既嫌费舌，何不直接挥挥手拍死算了，还来相劝？久闻神族最是慈悲，今日终是得见。”
离青自然听得出话中讥讽，垂眼看了看睡得正酣的止息，“折煞了，我是怕止息生怨，少不了一番苦辩。”
此话一出，男子眼中光芒晃了晃，侧着头沉默了片刻，忽而展眉轻笑，“明白了，直接拍死的是苟延残喘可怜之人，劝过再拍死的就是忘恩负义该死之徒了。在下若是方才不识抬举，挟着恩公要求什么，怕是等不及说一个字就要灰飞烟灭了。在下斗胆，说的可有错？”
离青嘴角一抽，不欲再做纠缠，只冷冷吐出两个字，“不错。”
男子冷笑两声，眼神中射出两道凌厉，但很快便又隐去了。
离青置若罔闻，抬脚跨过门槛，不料男子再度悠悠开口，“神女既是嫌烦，何不把结界解了，在下就此告辞。若是恩公问起，便说……”男子略一沉吟，旋即莞尔，“便说方才我狼心狗肺，抬手欲取恩公性命。神女见之痛心疾首，不得以手起刀落，将这孽障挫骨扬灰。”
男子垂眉浅笑，看不清眼中情绪，徐徐补上一句，“如此，面上功夫便算是做足了，在下和恩公都得拱手叹一声，神女慈悲。”
离青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差点把止息丢了出去。这倒霉小子说书似的张口就来，言辞间礼数周全温文尔雅，但字字如钩抓心挠肝。离青气得额头青筋突突，简直想如这小子所言，来个“手起刀落，挫骨扬灰”，心里更是将止息骂了一通，养什么不好，非要养着这尊瘟神。待她养得不耐烦了，分分钟就给一脚踹出去。这一脚不得劳动旁人，还需离青亲力亲为最为妥帖……
罢了罢了，离青勉力念了两句佛，阿弥陀佛……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恕莫修不便原送，神女足下留神。”身后晃晃飘来一句。
好像平和不了呢……离青眼皮跳了跳，抬手向后挥去，“嘭”地一声轰上了阙柳的大门，小黑锁“咔哒”一声轻巧地合上，便有幽暗难辨的青光迅速蔓延笼罩住整座楼宇。这一声巨响，震得昏迷中的止息都抽了抽。
踱着步子往止息寝处走，离青琢磨着虽摔了这门，心里总觉得还不够解气，得想个两全法子，达到既不影响伤者疗伤进程，又能对其身心意志加以摧残的效果。琢磨着琢磨着，不知不觉，已在阙柳外头加了两道玄铁笼，屋顶扯了朵乌云终日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点睛之笔是在铁笼间编排了两只丑时竭力打鸣，终日尖叫着打架的壮年斗鸡。至此，离青方才满意地拍了拍手，晃晃悠悠地回去睡回笼觉了。
男子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窗外又是风雨大作，又是森森铁牢，又是斗鸡凄厉的鸣叫，只垂眉浅笑两声。
“这位上古神女，还真是小孩子脾气呢……”
九重天之上，烛九阴族十分好认，仅凭气质相貌便能轻易道出分别。烛九阴为蛇，族首烛阴上神，乃洪荒时代六位创世神其一，这一脉自然成了群蛇之王，同龙族般一身睥睨天下的狂傲霸气。但不同于龙族气度的凛然周正，圣威厉冽，蛇族本就敛锋藏芒，狡黠乖张。冷血而漠然，匍匐而晦暗。
除此悬殊气质之异，蛇族本妖冶惑人，至尊烛九阴自然容色倾绝，行止娆媚，窥之撩神夺魄。然，华而不媚，上古神族不染一丝妖惑俗气，且烛阴与佛门昔有挡雨悟道这一层渊源，此脉皆有眉间一点护佛法印，更显淡然出世。
世人尽说蛇蝎之类，心无善恶是非，皆以作乱为乐；或说蛇蝎本无心，如何谈其乐？木木然行尸走肉游魂野鬼罢了，是以烛九阴虽尊为上古神族，相比天帝、昆仑、四极各神，甚至于青鸟一族，可谓是全无尊神待遇。
离青对这些陈年旧事一向无甚兴趣，不过闲来听止息八卦过几句。说是当年令燧皇陨落，毁天灭地的大战之后，上古神族本已零落无几，帝皓继位后曾希望烛九阴族应劫化龙，以乘神龙之威。这对于视昼瞑夜，吐纳冬夏的烛阴上神，不过是件愿不愿做，而非能不能做的小事，但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上神似是不屑为之，噎得帝皓眦裂面青。自此烛九阴便令人只畏不敬，怀恶存惊。群蛇之王烛九阴尚且如此，底下那些小蛇崽更是任人欺压，憋着一口气修行只盼能应劫化龙。
离青也想过化龙，小时候觉得龙身金灿灿甚是好看，但舅舅烛阴说化龙后那点护佛法印就没有了。离青细细想了几年，终究舍不得，遂不生此念。
离青眉间的护佛法印形如两条小细蛇相缠成的细小螺旋，幽青中泛着浅亮的金光，半掩于额间乌黑碎发中。蛇族化人后，眼睛生得最为精绝。法印两侧，淡眉平飞入鬓，一双杏眼若悬珠，瞳色更是黑得灼人，静时深邃如漩涡，动时则光艳流转。睫毛扑闪，微微下垂的眼角更显沉敛动人，轮廓柔和，只微微隆起的鼻梁为整张脸平添了几丝不符于烛九阴和上古神族的稚气，但这迷惑性的柔和迅速被两片凉薄丹唇所终结，回复了一贯的神秘疏离。
离青的脸在月色下半明半暗，甚是动人，只是浑身冰冷，气息似有若无，若不是目光所及，很难察觉到屋中有人歇息。忽然，她手指一动，黑暗中猛地腾起两枚透着瘆人青光的竖瞳，下一秒榻上已人去无踪。
阙柳外，离青看着门前的黑锁完好无损，皱了皱眉，抬手在楼外一丈处又布了道结界，才将黑锁取下。
屋内一片漆黑，离青见之冷笑一声，拂袖信步入内。蛇族早习惯于黑暗中行动，其余感官皆比视觉灵敏上数倍，何况离青堂堂神女，然泠宫方圆数里内都能洞察万物，阙柳内是何等情形自是了然胸中。
离青只走了三步，揣摩着那男子能看着自己了，便顿下脚步。
“你用刀尖抵着的人叫止息，这几日，是她偏要救你。这是份大恩，如今你便算晓得了。”
说到这儿，离青顿了顿，叹了口气，“本不该多余说这些，只是我嫌麻烦，提前说清楚省些日后口舌之辩罢了，你愿怎么做还是随你。”
月色自门楹洒落，斜照着孑身独立的离青，显得单薄寂寥。
一时万籁俱寂。
两丈外的床榻边，隐约可见两团黑影。男子似是从床上翻落，一袭白衣凌乱，缠绕着带倒了个小木箱子，瓶瓶罐罐散落一地。他靠着床脚就这么坐在地上，正细眯起一双凤眼，细细打量这单薄的侧影，一只手反握着柄轻巧的双刃匕首，刀身隐现龙纹，刀尖正正抵着地上昏睡之人的脖颈。
三人似木头般一动不动地僵持了许久。终于，男子眯起的眼睛骤然放松，狠厉紧绷的轮廓也随之柔和，恰如春风荡开的寒冽水面。转手将那匕首拢入袖中，待刀收好，男子畅快淋漓地抵着袖子就是一顿猛咳。离青皱了皱眉，侧身展袖，将止息接到了怀中，仍未正身去瞧那男子。
过了许久，男子大概是缓了过来，仰头靠着床沿轻轻喘着气，喘着喘着竟哑声轻笑起来，抬手抹去沿嘴角流下的血迹。
“多有冒犯，方才谢过神女点拨。”
“不必谢我，”离青见男子还有力气客套，一时半会儿大抵死不了，转身欲走，“说过了，省点口舌功夫罢了。”
“哦？”男子挑眉，眼神戏谑玩味，“在下修为已散，和凡人没什么区别，神女亲驾，我自然动不了这位恩公分毫。既嫌费舌，何不直接挥挥手拍死算了，还来相劝？久闻神族最是慈悲，今日终是得见。”
离青自然听得出话中讥讽，垂眼看了看睡得正酣的止息，“折煞了，我是怕止息生怨，少不了一番苦辩。”
此话一出，男子眼中光芒晃了晃，侧着头沉默了片刻，忽而展眉轻笑，“明白了，直接拍死的是苟延残喘可怜之人，劝过再拍死的就是忘恩负义该死之徒了。在下若是方才不识抬举，挟着恩公要求什么，怕是等不及说一个字就要灰飞烟灭了。在下斗胆，说的可有错？”
离青嘴角一抽，不欲再做纠缠，只冷冷吐出两个字，“不错。”
男子冷笑两声，眼神中射出两道凌厉，但很快便又隐去了。
离青置若罔闻，抬脚跨过门槛，不料男子再度悠悠开口，“神女既是嫌烦，何不把结界解了，在下就此告辞。若是恩公问起，便说……”男子略一沉吟，旋即莞尔，“便说方才我狼心狗肺，抬手欲取恩公性命。神女见之痛心疾首，不得以手起刀落，将这孽障挫骨扬灰。”
男子垂眉浅笑，看不清眼中情绪，徐徐补上一句，“如此，面上功夫便算是做足了，在下和恩公都得拱手叹一声，神女慈悲。”
离青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差点把止息丢了出去。这倒霉小子说书似的张口就来，言辞间礼数周全温文尔雅，但字字如钩抓心挠肝。离青气得额头青筋突突，简直想如这小子所言，来个“手起刀落，挫骨扬灰”，心里更是将止息骂了一通，养什么不好，非要养着这尊瘟神。待她养得不耐烦了，分分钟就给一脚踹出去。这一脚不得劳动旁人，还需离青亲力亲为最为妥帖……
罢了罢了，离青勉力念了两句佛，阿弥陀佛……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恕莫修不便原送，神女足下留神。”身后晃晃飘来一句。
好像平和不了呢……离青眼皮跳了跳，抬手向后挥去，“嘭”地一声轰上了阙柳的大门，小黑锁“咔哒”一声轻巧地合上，便有幽暗难辨的青光迅速蔓延笼罩住整座楼宇。这一声巨响，震得昏迷中的止息都抽了抽。
踱着步子往止息寝处走，离青琢磨着虽摔了这门，心里总觉得还不够解气，得想个两全法子，达到既不影响伤者疗伤进程，又能对其身心意志加以摧残的效果。琢磨着琢磨着，不知不觉，已在阙柳外头加了两道玄铁笼，屋顶扯了朵乌云终日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点睛之笔是在铁笼间编排了两只丑时竭力打鸣，终日尖叫着打架的壮年斗鸡。至此，离青方才满意地拍了拍手，晃晃悠悠地回去睡回笼觉了。
男子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窗外又是风雨大作，又是森森铁牢，又是斗鸡凄厉的鸣叫，只垂眉浅笑两声。
“这位上古神女，还真是小孩子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