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着满心气闷回到营里,天已黑透。

    今日许相思是彻底走不成了。

    白日里一场恶战结束,双方都没有讨到好处。

    尤其大锦这边,尚不知主将是死是活,虽由副将强撑着打完了这一场,可难免士气低落。

    如今见到谢叙白活着回来,众人自然是喜不自胜。

    吴用打发掉一轮又一轮探伤的将领,最后不耐烦干脆将营帐的帘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岳老被紧赶慢赶地叫来帐中。

    人一路小跑着来了,却看见帐中正杵着个神色不虞的许相思。

    岳老一愣,紧忙上前查探了一遭谢叙白的伤势。

    前序处理很好,可见医者对这伤势十拿九稳。

    着急的心绪退去,岳老也来了气,药箱一砸,对着许相思就痛斥道:“这不是胡闹吗?拔箭的伤势你处理不了?今日营中遭袭,多少战士等着我去救呢,你们就这样浪费我的时间?”

    许相思张了张嘴,愧疚与尴尬同时涌现。

    话虽这样说着,岳老还是三下五除二的紧忙活着。

    薄刃沾了烈酒,再用烛火烧热。

    谢叙白已早早除了衣衫,等着岳老替自己剜出箭头。

    薄红的刀刃逼近伤口,还未下手,岳老便一个体力不支打晃了两下。

    “岳老!”许相思将人扶住:“您怎么样?”

    岳老摆摆手:“没有大事,就是今日有些累了。”

    许相思霎时间明白过来,今日双方交战,岳老定是又一日未歇。

    岳老挣扎着起身,朝着谢叙白歉疚告罪道:“将军恕罪,待老夫缓上片刻,便立刻为您拔箭。”

    许相思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来吧。”

    谢叙白挑眉看向她。

    许相思无视掉他灼人的视线,接过刚刚的薄刃又在烛火处烧了烧。

    她朝着谢叙白的肩头比划了两下,寻找着入刃的角度,待拿好了章程,这才扶住他的肩膀,起身对他说道:“很疼,你忍一忍,我会尽快的。”

    谢叙白偏过头,注视着她抚在自己肩头的指尖,打量着两人极近的距离,笑的妖孽又闲适:“无妨,你莫急,若是疼的厉害,我自会找些解痛之法。”

    许相思避开他烫人的视线,稳住心神,嗯了一声便着手入刃。

    刀尖刺入皮肉的瞬间,许相思明显觉得谢叙白身子都绷紧了。

    只是一顿,她便专注的凝了神。

    不能分心,速战速决。

    薄刃顺着肌理割入,谢叙白青筋爆起,咬紧了后槽牙,下意识不断地离许相思近些,再近些。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那割肉的痛意。

    “别动。”许相思声音冷静,将人又往后推了推。

    太近了,不好下手。

    谢叙白忍着痛,老老实实的哦了一声。

    待那薄刃撬动箭身时,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抓紧了她的腰身,整个人轻轻地,克制地侧靠在她的身上。

    “谢叙白?”许相思动作一顿,关切着他此刻的状态。

    “你继续,就让我靠一会儿,靠一下就好。”谢叙白声音虚弱。

    只一瞬,许相思便又握紧了刀柄:“再忍忍,很快就好。”

    “嗯。”

    手起刀落,几个剜转间,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回,那箭头终于?的一声砸在水盆里。

    接下来便是止血敷药。

    待一切处理完毕,许相思这才拍了怕身前的人:“好了。”

    谢叙白磨磨蹭蹭地起身,眸光如水般去往许相思的眼。

    许相思却动作利落地转身净手,将注意事项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出了营帐去。

    看着谢叙白略带失望的望妻神色。

    岳老看戏一般咂了一口茶,悠悠开口:“以前倒不知,将军治伤竟有这般黏人?”

    “哎,可惜咯。明日许丫头就走了,将军日后只能黏我这个老头子喽。得了,奔波劳累了一日,您二位也好好歇着吧。”

    说罢,转身出帐去了。

    只余谢叙白眸光沉沉,盯着门口晃动的门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日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许相思抱着脑袋,躺在床上望着帐顶悠悠叹气。

    过去种种夹杂着如今的欺骗,轮番在她眼前上演。

    怎么能不气呢?捧出一颗真心,到头来又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怎么能不怪呢?每每独坐至黎明,她也曾切实感受过天地之孤。

    该说谢叙白到底良善些?

    至少,他没有如孟无厌那般,献祭了她骨肉至亲的生命。

    甚至如今想起来,离开前,他还在费心为她铺好后路。

    呵——

    许相思自嘲一笑。

    自己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都到了这步田地,自己竟还能想着法的给他开脱。

    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病重是假,身故是假……

    那爱重里,又有几分是真呢?

    许相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女之耽兮,尤难脱矣。

    既无重逢之喜悦,那便留个离别之洒脱也是好的。

    至少,她不想,输得太难看。

    她狠狠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还等什么明日?这军营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要去锦都,去找父兄汇合。

    日后,她便常伴父亲膝下,与父兄一起行游江湖!

    她要离这些破烂事儿远远的!

    许相思豁地起身,背上药箱,拿上自己的小包袱便出了门。

    气势汹汹的掀开帐帘,满腔的怒气又在此刻哑了火。

    不知何时,谢叙白就站在她的帐外,负手而立。

    见她出来,身上还背着药箱与行囊,他哪里还会不明白她的去意。

    心中升起几分余幸,面上谢叙白却仍然波澜不惊,他看着她,叹了口气:“更深露重的,要去哪儿?”

    从重逢到此刻。

    他没有一丝丝的失态。

    许相思不明白,他为何能淡定至此。

    是因为不在乎吗?

    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面对苦主,竟也能毫无一丝愧疚?

    心中的火气又腾地一下上来,许相思冷声道:“不劳六皇子费心。”

    说罢,她便绕过人欲走。

    谢叙白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抓住她的药箱不肯让步:“此界地处荒僻,周围又多猛兽出没,你一个人能走多远?”

    许相思生拉硬拽了几下,那药箱被牢牢卡在谢叙白手中,动也不动。

    她气闷的不行,索性也不拽了,一下甩开了手。

    这一下,倒是反震的谢叙白扯到伤势,胸口又濡湿了几点血意。

    可他丝毫不退,就那样执拗地注视着她。

    许相思被他磨的没了脾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默了默,谢叙白开口道:“我有话对你说。”

    许相思偏开头,形容间满是抗拒。

    谢叙白试探着去拉她的手,被她狠狠甩开,转身进了帐里。

    谢叙白跟着她进了帐中,把药箱放在桌台上。

    “假死之事,我可以解释。”他转过身,略带些局促,低咳一声道。

    许相思没吭声。

    谢叙白张了张嘴,自顾自的往下说:“这一切还要从我为何会去大启说起。”

    “你如今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是锦国的六皇子。我父皇有七个儿子,我行六,母亲出身又不显,虽说是皇子,也未见得尊贵到哪里去。”他自嘲笑笑。

    “不光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尊贵,甚至连个狗杂碎也不如。”

    “我出生那天,是个大雪日。那时我阿娘已失了宠,宫中连个碳炉子也没有,太医也请不来,只有一个小宫女在旁伺候,费尽全力才将我生下。缺衣少穿,竟也没冻死,硬生生活了下来。”

    “我娘说,我生下足有一月,才算见到我那父皇第一面。好歹是诞下个皇子,在我父皇那里过了明面儿,我们日子才好转些。”

    “不过好景不长,我娘既无盛宠,又没有母族撑腰。我也不讨我那父皇喜欢,自小只有被我那些兄长欺辱的份儿。”

    他眸色暗沉,似想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儿,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好在正是这样的出身,才叫他们对我并无多少忌惮,打量着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平日欺辱玩虐便罢了,倒不曾害我性命。”

    “父皇耽于美色,我成年时,他身子便已大不济。人一老,惧怕的事便多了。对内提防着我这些哥哥结党夺权,对外忧心大启吞并国土。”

    “不久后他便提出,要从群臣中派出一人赴启,时时监控大启的动向,及时报与他知。”

    “这差事不能由武将去做,满朝文臣又觉不耻,一时之间,倒选不出个合适的人选。我却觉得,属于我的机会来了。”

    “有兄长掣肘,想在锦国扶植我自己的势力几乎是不能。只有远赴启国,离开他们的视线,再将启锦二国的势力皆为我所用,我才能真正的强大起来,不必再任人宰割!”

    “因此,我便请命去了大启。原以为要改名换姓,碰巧那时河下谢氏正在寻找家主的私生子,我便顶了那人的身份,入了河下谢氏。”

    “再之后,你在谢氏逐渐站稳脚跟,还利用了谢氏的势力助你进入朝堂,成了权倾一时的谢相。”许相思开口道。

    “是。”谢叙白道。

    “相思,那个位置就在那里,我看过他坐在那龙椅之上,动辄定人生死。更何况,明明我也是他的儿子,可你说,为何其余兄弟都是出身不凡的皇权贵胄,只有我,活的连个猪狗都不如?”

    他问的言辞切切,神情中还带着些绝望的疯狂。许相思抿抿唇,避开他的视线。

    “来启的第一日我便知道,我早晚是要回到大锦去的!在大启的这些年,我表面上帮着启帝完成一件件劳民伤财的差事,实则是借职务之便,大大的中饱私囊,开始培植壮大我的势力。孟无厌常常说我是大启的奸臣,其实他说的一点错儿也没有。”

    “我本无意与大启的什么人什么事深有纠葛。可偏偏,孟无厌一心急着扳倒我,硬是把你送来了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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