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吹得破落院枯黄树叶泛滥,扰人的很。

    满月门边倚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娃,通身倒是整齐,钗环裙袄一应俱全,可若细看,无需富贵眼,一眼便能瞧出这女娃身上穿戴皆是旧物,偏生她生得鼻腻鹅脂,色如春晓之花,年纪虽小,可已是透出娇憨神态,眉如墨画。

    此刻,安榆急得很。

    昨日程姨娘随着老太太去了通觉寺礼佛,带了不少贴身要紧的物件,明说了是要住上些日子,却还将院里唯一能撑事的方清嬷嬷带走了。

    碧落斋素日便不受待见,伺候的下人们大大小小这么些年都往高处飞的差不多了,独留一个程姨娘的教养嬷嬷方清,再就是五岁便被卖入府做丫鬟的安榆。

    昨夜四姑娘晚上贪多了风,入寝几刻便觉得头疼脑热,半夜就烧了起来,直嘤嘤哭着叫唤。

    没得太太允许,就算是请来了郎中也不得进府。眼看着报信去通觉寺的脚夫还没回来,安榆叹了口气。

    她是胎穿,落地后过了几年苦日子便被卖进这户高官人家,那年刚巧四姑娘身边服侍的大丫鬟莫名暴毙去了,程姨娘便挑了个同四姑娘差不多年岁的小丫头,刚好挑到她。

    程姨娘是大爷的第四房,也是个最不受宠的,只因她成日跪拜在菩萨神像面前,身上沾染的香火味让大爷觉着不喜,统共三位姨娘,唯有程姨娘这些年来被大爷远远放着,不曾多见。

    管家的太太霍氏专权横行,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平日最厌恶的就是她们这几房小妾,如若说小姐病重要寻郎中,求到她面前也是没丝毫作用的,反倒会引来冷嘲热讽,再是几下棍棒。

    至于另外两房姨娘,那也是心狠厉害的主,万万不会突发善心助他们碧落斋。

    安榆急得厉害,已是打算心一横,待大爷遣了事务回府便求上门去,可今日又正好遇上太子寿辰,想必是不能很快回府了。

    屋内断断续续的传来了声响。

    “安榆……安榆……”

    听得这声音难受至极,安榆两步作三步,匆往院里去。

    宝榻上的姑娘肌骨莹润,眉眼间似有一股禅意,却痛苦的拧着脸,双眸湿润,两颊粉红,朝着安榆伸出手。

    “安榆,我好难受……”

    安榆紧紧握住她的手,发觉愈发火热,不自觉咬了咬嘴唇,眸中清明。

    “姑娘,若要等大爷回来怕是不成,一则今日事务繁忙,许会宿在外头,再有若是拖下去,怕是您会不好!”

    沈四沈薇楠轻颤出声:“可……可没有太太给牌……咱们也出不去这府,如何能叫郎中进来?”

    安榆紧蹙眉,略微沉思。

    少刻,便有了主意,眼眸坚定:“既出不了府,便寻旁的法子,记得前日,管灶房的厨娘王妈妈曾告过假,为的就是照顾家中发热的孙儿,想来这才不过一日,她那定有多的药材,奴婢去讨来一副煎了,姑娘且先等着,边上的茶盏都新添了水,若是口渴了伸手便能摸到。”

    沈薇楠晕乎着,却还记挂着她说的话,虚虚扯了扯安榆的袖角:“王妈妈那般小气……她定是要对你弄性……”

    安榆却顾不上许多了:“那个老货是个泼皮,却记挂她那孙儿,我有法子让她帮咱们。”

    说完,她起身替沈薇楠细细掩好褥子,飞快便跃出了碧落斋,直朝着灶房冲去。

    沈家这座宅院是圣上赐的,奢华大气自是不用多说,弯弯绕绕的小路也多的很,安榆足足跑的喘粗气,才终于进了灶房的影里。

    她方要不顾一切闯进去,往内里看便被堵住了去路。

    五六个妈妈丫鬟围在厨台,窃窃私语,似是出了大事。

    “王妈妈,太太这要求忒刁钻了些,要做出酥香斋那样的点心果子,这满京城有几个人能做?恐怕也就只有宫中的御厨了!”

    “太太怕是因着三少爷要回来,一时高兴坏了?这才没注意出口的吩咐?”

    “想来应当是,那可是酥香斋的点心,半块枣酥就要了一百文去!咱们王妈妈……虽然厨艺高超,在府中无人敢否,可……可那毕竟是酥香斋啊……”

    安榆七七八八一凑,差不多将听到的拼了个完整,她身量小,只能奋力伸长脖子,从别人两臂之间瞧见现今情况。

    那王妈妈此刻一脸惴惴,瘫坐在厨台上,白花花的额头上冒了不少汗珠。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的灶房里其他人纷纷给她出主意。

    “王妈妈,不成咱们现在就去酥香斋买点心,太太要的不就是酥香斋的点心吗!”

    王妈妈剐了那人一眼:“蠢材,酥香斋每日晨间便能卖空所有点心,若是还能买到,太太怎会下令让我来做,难不成太太还能有意作弄我这老婆子?”

    好心出主意,却被想被骂了个对脸,那人顿时黑了脸。

    “太太是高兴坏了,不如王妈妈你先尽力做了,兴许太太瞧见后回过神来,也不会太过怪罪的。”

    王妈妈乜斜说话之人一眼:“你说的轻巧,若太太要责罚,你这小蹄子还能替我赔上这条老命不成!”

    “嘿!你这老货……”

    被塞了满嘴的粪言,当下王妈妈就引起了众怒,很快便都四散走了。

    安榆看了忍不住摇摇头,这王妈妈,这样的脾气还能安生在府里做事这么多年,看来是真靠本事吃饭的。

    灶房没了人,安榆小巧的身量便显露出来。

    她眼神悠悠一转,心情大好。本是想做几样点心给王妈妈的孙儿尝个新鲜,可正好今日借花献佛,能替王妈妈解了燃眉之急。

    王妈妈眼睛一眯,将这小丫头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许久才从脑海中对上号。

    “你这丫头是碧落斋的?”

    安榆点点头,甜笑着朝王妈妈走近了些,柔声道:“难为王妈妈还记得我,往日托您照拂,咱们碧落斋才能不至于吃那些糟蹋人的玩意,您是不知,我家主子每每吃上您做的饭菜,那定是要先夸上您半日,再每口细细咀嚼品味的,都说王妈妈是咱们府里最要紧的人,少了谁,也不能少了王妈妈呢!”

    王妈妈听着她柔声顺语,倒也没怪她危急时刻来拍马屁,只冷哼一句:“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嘴倒挺甜。”

    安榆赶忙又道:“安榆今日也是没眼色,偏生扰了妈妈,方才听那话,我却是有几分办法。我与那酥香斋的一位厨娘是远亲,初入京时,爹娘还领我在她家住过几日,尝过手艺,这么些年也忘不掉。我瞧着她做过几次点心,若是妈妈肯给个机会,安榆愿意做给您瞧瞧。”

    听着安榆居然有办法,王妈妈眼睛登时亮了,细细思索安榆的出身,倒确实是外头买进来的,保不准与酥香斋的厨娘就是远亲呢?

    不过毕竟也活了半辈子,王妈妈抬抬头,觑她:“你想要什么?我这可没什么好东西。”

    安榆神情诚恳:“求妈妈善心,我家姑娘昨夜发了热,四处求不到人放我出府找郎中,听闻前些天您孙儿也发了热,便想从妈妈这求一副去烧的药。”

    王妈妈听了,觉得这要求倒也不过分,正好她孙儿病得也并不严重,昨日已经大好,还剩下几副药。

    王妈妈虽不甚了解这碧落斋的丫头,可眼下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这丫头做出难咽的混账东西,届时再扒了她的皮也不迟,她再抓紧做好几样拿手的点心,送去太太那交差也是来得及的。

    随即她便让了让身:“你这丫头倒是细心,我就告你一回,若是诓骗妈妈我,仔细你的皮了!”

    安榆慌里点头,做出一副老实模样。

    安榆心底实则还是有些紧张的。

    前世,她的职业便是厨子,中西各式菜肴都会。可自从来了这,别说品鉴美食了,能吃饱已是个问题,手艺也难免生疏。

    至于那什么远亲的酥香斋厨娘,也不过是安榆随口编造的,她哪认识什么酥香斋的人,不过是有时同方嬷嬷经过那,瞧见过几次那些点心的样式,馋的流口水罢了。

    王妈妈挺胸叠肚,稳当站在边上,已是准备好瞧她表现。

    安榆围着灶房转了一圈,细细查看了厨台上的食材。沈家如今主事的大爷位居二品,二爷官位不高,却是武将重臣,三爷前些年高中探花,如今也是仕途顺畅,沈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这吃穿用度都是好的,从新鲜带着泥土的菜叶,再到各色香甜的水果,东西多的很。

    她的目光在那猪肉、牛肉、羊肉上停了一瞬,口津飞快咽下,依依不舍的移开眼神。

    安榆取来面粉,又拿了新鲜的石榴,将其开膛破肚,露出里头鲜红透亮的石榴子。

    此外还有南瓜,将石榴与南瓜取出汁水来,便得了粉色与黄色的汁。

    安榆把调好味道的面团用汁水染色,细细揉搓,石榴汁逐渐将整块面团浸染成白淡的烟粉色,南瓜汁则染成了亮黄的。

    王妈妈在一边瞧的不耐烦,得了两块不同颜色的面团而已,也成不了美味佳肴,心中的不信任陡然增生。

    可她慢慢瞧着,那面团在安榆手中轻快变化,取小片雕刻,用干净鱼刺压出花纹,便是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瓣样。那南瓜色的面团则做成了花蕊,盈盈点睛。

    顷刻间,一朵完整的牡丹花酥便出现在了安榆手上,王妈妈凑过去睁大眼瞧着,居然发现那牡丹花瓣上还做出了花瓣生长的纹路,每片花瓣都朝着自然的方向舒展开来,正像极了盛开的样子,全然不像一个死物,倒像是活的。

    那花蕊也嫩的出奇,仿佛还能吐露出甜蜜来。

    王妈妈惊诧出声:“奇了!这、这花瓣薄的很,你如何雕出来的?”

    安榆也不吝啬,大方又取了几片面片,在王妈妈面前演示起来。

    王妈妈看的频频点头,是了,这牡丹花酥的样式同酥香斋一模一样,也是一同拿进蒸锅水蒸,蒸出来味道清甜,水汽环绕,极为好看,又因花瓣薄如蝉翼,才像是炸了定型过,得了个酥字。

    安榆用绢子擦干净手,笑道:“不知这牡丹花酥能否让妈妈交差?”

    王妈妈再看安榆的眼神已是不同,似有几分贪婪,又似有几分欣赏,咂咂嘴道:“你瞧上去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想来既是被卖来的,亲缘也颇浅,不如跟了我做女儿,虽说过不上夫人少爷身边的下人那般大气,可总比你在碧落斋那没落的地方要强上许多。”

    安榆只微微颔首,并不直接应声拒绝,装作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妈妈骤然如此抬举我,我倒是有些懵了,只是这事还是得和主子说一声,妈妈若方便,还望您赐副药给咱们姑娘吃,待她好全了,安榆再来给妈妈斟茶。”

    王妈妈此时得了必能被太太夸赏的玩意,自然乐意赐药,爽朗笑了几声:“行!你同我来耳房,那药我就放在榻上。”

    好容易折腾一番,安榆拿了救命的药材,出了王妈妈的耳房,脸上笑容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脚下生风,匆匆往碧落斋回了。

    烟雾同黑夜交织,天色沉了。

    马车堪堪停在沈府前,便见程姨娘被方嬷嬷搀着俯身而下,满脸尽是担忧。

    “娘子,慢些,小心摔着了。”

    程姨娘来时已经哭过一轮,现在眼含热泪:“都怪我,只顾着讨好老太太寻庇佑,若四丫头出了事,我便也不要活了。”

    方嬷嬷唉哟笑道:“娘子可别想的如此可怖,安榆可陪着咱们姑娘呢,有她在,可抵了两三个老奴了。”

    主仆二人背着月色踏来,鼻息皆是紊乱,踏过那满月门进入碧落斋,待看清眼前场景,皆是相视一愣。

    案几上是碗底只剩残汁的汤药,榻上的小姑娘睡得安稳香甜,床框下还倚着个同样睡得酣熟的丫头,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着几句“猪肉羊肉”。

    方嬷嬷啧啧摇头称笑:“您瞧瞧,奴婢说的可没错吧,有安榆在,一切尽可放心。”

    程姨娘望着两个小丫头熟睡的面孔,终是放下心来,转而也浅浅露出几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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