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沼泽地里,空气里都是泥浆和腐烂的味道,一只小虫落在头发上,停留片刻,好奇地打量下面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血与泥土混成一团,脸庞朝上,眼皮在动,除开嘴唇附近干涸的血块,勉强算得上是干净。衣服上点点红斑,手以一种扭曲的状态软绵绵塌着。

    突然,底下一道呻吟泄出,小虫惊起,嗡嗡嗡飞远了。

    第二次传送,不论是身体层面还是心理层面,贺锦君的评价都是糟糕透了。

    她第一时间用灵力把身体托起来,悬空脱离地面,慢慢地一点一点艰难挪出去,躺倒在草地上,双目放空。枝条遒劲、形状弯曲的树枝严严实实挡住天空,草地如同刚下过雨,潮湿、阴冷,贺锦君观察环境,施展隐匿术躲避探查,确保自己不会刚醒就什么妖兽发现因此而死。

    “系统,我在哪啊?”她有气无力地问。

    “繁芜之域。”

    贺锦君长长地叹息一声,心中仅有的希望落空,果然还是没有好运传送到旷野之原或者无尽之海。缓了缓,强打起精神探查身体状况。探查着,她惊讶地咦了一声。

    体内的伤比想象得要少,她明明记得她掀飞时肋骨断了,腹部受到重击,胸膛里巨痛难忍,谁知现在再看,全身上下居然没什么内伤,充裕的灵力流转于四经八脉,只剩下一些骨折、擦碰的外伤。

    不愧是繁芜之域。贺锦君感慨。

    灵气竟能充足到此等地步,只是昏迷的一段时间,身体自发吸收的灵气就足以疗愈。

    又过了一会,贺锦君的其他外伤完全恢复,身体已经无虞,就是衣服破破烂烂,银狐毛做成的护手护膝全部报废。她坐起来,快速地换好衣服,等后面再用储物耳钉里剩余的银狐毛做一个,现在先离开这个沼泽,探索一下繁芜之域。

    繁芜之域什么样子?

    从银狐长老那里,贺锦君听到一些描述,她说里面什么都有,有山有海有天空有平原,但也什么都没有。

    看到了山,却走不进山里。瞧见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海,踩进水中,也不会体会到一丝海水带来的凉意。头上天空高远辽阔,但说不定伸手就能触碰到未知的顶端。

    “你去过吗?”

    “没有。”大长老难掩向往之情,“据说没去过那里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繁芜之域的模样的。”

    贺锦君提议:“二长老她们都很可靠,在空闲的时候抽出几天去一趟,应该不会有事。”

    “是啊是啊!”越西甩了甩尾巴,说话闷闷的,嗓音因长时间哭泣而干哑。

    “并非时间问题。进入繁芜之域的妖兽几乎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少有的出来的几个,也都元气大伤,形同废人。”长老抚摸越西,叮嘱道,“你们在外行走,一定要避开繁芜之域,那是最没有规则的地方,最混乱不过,就算是我进去,也不一定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我记住了,长老,我不会去的。”越西说。

    贺锦君听到越西的声音,收回思绪,随之应和。

    既然繁芜之域最是混乱,也从未听说里面有何宝物法器,为何大长老如此向往?

    在银狐族的最后一天,越西照例留在父亲墓前,对他说些什么。贺锦君自觉不去打扰,安静留在洞穴里修炼。墙上掏空的洞口,一缕月华倾泻,银色华光静静流淌在室内,她睁眼,忽觉此等美景不可辜负,从宝贵的修炼时间抽出两分钟,走出大门看一看这美好的月亮。

    林中淡淡亮光,虫鸣窸窣,贺锦君轻盈跃上树梢,细枝摇晃两下,牢牢接住身形远超过它的庞然大物。从高处往下看,有越西和她身前的小小土包,有连绵起伏的树海。贺锦君扫过侧方,还看见望月的大长老。

    视线甫一落下,大长老目光如炬,准确无误与她对视。贺锦君跳下树,去问大长老为何她向往繁芜之域。

    狐狸对她的到来和问题并无半分惊异,端庄沉稳地注视来人。

    “你现在感受不到,等你境界高上一层,你就能体会繁芜之域对你的吸引力了。”大长老道,“所有修为高的妖兽,都想去那个地方,已成为本能。”

    贺锦君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想起与尔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刻。魔宫西面一座宫殿中出现溯源之地的裂缝,她进入,跳进裂缝的欲望瞬间就涌了上来。

    强烈的吸引力,无可阻拦地想靠近,这是否与大长老说的是同一种?

    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有了新的,她注视大长老,大长老却闭上眼。

    此刻大长老的话清晰出现在脑海中,当时听闻见山不进山,进海触无水之类的话,推测繁芜之域中常见海市蜃楼,眼前的事物看似在近处,实则遥远不可及,只是由光线折射形成。然而亲身置于此地,又觉海市蜃楼之说,实在难以完全概括。

    这片沼泽地范围比贺锦君想象得要大。

    小心翼翼不接触地面,在空中一步一步行走,走出了头顶崎岖虬结的树杆,抬头望去,立刻被天上景色所震撼。

    一条大河,波涛汹涌,水花四溅,湍急怒号,反重力地在高空奔腾,两边还看得到黄色的泥土!

    水花、浪涛、打在河岸上溅起的水滴,无一不在说明它的存在。靠近河的泥土是吸了水的深色,接近褐色,远一些的则是更浅的干燥的黄。不论是细节还是整体,每一处都真实得可怕,仿佛都在证明这条河是真正存在的,存在于天上。

    然而这条河只有一小节。在流淌,但是看不到源头,看不到终点,像被谁生生斩断一般,饶是如此,仍不断流淌。

    第一眼看过去,贺锦君立刻就推翻过去的想法,这条河清晰得像马上就要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绝对不是海市蜃楼。

    可是……

    “这是真的吗?”她下意识问出声,然而与她一起的已不是越西。系统没说话,因为问它不需要说出来。

    贺锦君在心里重新问一遍,系统说:“是真的。不是幻觉。”

    此话一出,贺锦君立刻就想飞到天上,近距离观察接触一下这条河,看看它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但理智告诉她,这么飞上去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简直就是一个活靶子,任由地面的妖兽攻击。况且天之高,是修士所不能触碰的,唯有成仙之人或妖兽才有能接触。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收回视线迈动脚步。走了两步,忽觉不对劲,周围好像太安静了些,还有被什么东西窥探的感觉。贺锦君眼皮跳了起来,她放缓呼吸,打起十二分精神,假装无意地回头望。

    什么东西!

    头皮瞬间发麻,贺锦君咬紧下唇,压抑到嘴边的尖叫,若无其事回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前行。

    “看到,你了,我。”人首的蜥蜴张嘴,咧开一个巨大的笑容,半张脸都被嘴割开,牙齿又尖又密又小,里面竟有四排牙齿,“你,看起来,好吃。”

    我不好吃!!

    贺锦君心里大骂一声,飞奔起来。

    醒来之后她一直注意四周,探视有无生物在附近,就是怕突然遇到什么东西。盘曲的蛇、劳作的蚂蚁、树上结网的蜘蛛,她一一避开,不去惊动。要不是直觉,她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没怎么刻意隐藏的蜥蜴。

    知道回头突然看到一个在地上爬的人头蜥蜴有多恐怖吗!回去之后都能免疫一切鬼屋和恐怖片了!!

    贺锦君狂奔,蜥蜴跟着狂奔,轻而易举从她头顶越过,跳在她前面,继续咧嘴大笑:“你,让我吃。”

    “不。”贺锦君捏紧破妄,“我不让你吃。”

    下一秒,凌厉风声响起,蜥蜴扑到身前,张嘴就要撕咬!

    噌!破妄出鞘!

    剑光雪白,反射在蜥蜴黄色眼睛里,他头向后一仰,以难以看清的敏捷躲开剑尖,还有心思控制尾巴,击中贺锦君腿部。

    大力来袭,贺锦君身形不稳,摇晃一下,但眼也不眨,左手飞快取出符咒,双脚猛然发力,后退数米,灌注灵力于符咒上掷出。

    一声惨叫,“啊——”

    霎时浓烟冲天而起。只见滚滚黑烟中,人头蜥蜴伏地,发狂而来,力道和速度比之方才高了不知几倍。猝不及防被符咒击中吃痛,蜥蜴收起痴傻笑容,浑浊眼球里燃起熊熊怒火,势要杀掉眼前的人。

    嘭嘭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时不时传来的一人一兽的痛呼和嚎叫,灵力波及至周边的树木,粗壮树干多出平整的缺口,轰隆隆倒了一地,沼泽的泥土四溅飞散。

    一开始,在蜥蜴未熟悉贺锦君招数的时候,她还能勉强抵挡一二,只是手臂震得发麻,偶尔被击中的胳膊和腿几乎要动不了。她不知道这个蜥蜴在轻盈的同时还能保持大力,她知道蜥蜴眼睛很脆弱,可他护得严严实实,就像没有弱点一般,与她不同,她感觉自己在蜥蜴面前全身上下都是弱点。

    观战的系统看得着急,知道她要集中精力不能分心,一直保持沉默,竭力想办法。贺锦君一直深呼吸,保持冷静,此刻的她比过去进步太多,至少打得有来有往。蜥蜴见优势在我,笑容重回脸上,道:“别,反抗。让我,吃你。”

    贺锦君严肃冷漠,心里却大骂你是不是有病。

    从说话的腔调到表情,这个蜥蜴都不似过去在万山之森、浮悬之空遇到的妖兽。那些妖兽虽然各有不同,但语言总是能流畅表达的,表情也比较正常,与常妖兽无异。且它们的外观都较为正常,混血程度相较于蜥蜴不算高,基本上都能一眼看出是何种血脉,然而这个蜥蜴,贺锦君还真看不出来。

    “唔!”

    贺锦君闷哼一声,冷汗涔涔,看一眼胳膊,那血肉模糊,突兀地少了一块肉。

    正对面的蜥蜴口中咀嚼,陶醉回味。

    打到最后,贺锦君新换的外套几乎成了血衣,浑身上下都是细碎的伤痕,喉间腥甜,点点猩红落于衣摆,维持不住一直站在空中,踩在沼泽上。

    为什么蜥蜴与她同样踩在沼泽上,却能保持平衡?为什么蜥蜴不发出任何声音?为什么蜥蜴总是耳朵先动,眼睛再看?

    贺锦君不再犹豫,闪电般三张雷电符甩出。对于符咒,蜥蜴吃过一次亏,有了经验,就绝不会吃第二次,符咒威力大,纵然杀不死,也会造成身体的痛楚。面对飞来的符咒,蜥蜴轻而易举地躲开。

    但贺锦君的目的本身就不是他,瞄准的是他脚下的沼泽。

    砰!!泥浆四溅!

    此时此刻,系统插空大喊:“弱点是眼睛!视力不好!你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动!!”

    贺锦君心道:“知道!!”

    泥浆溅起,宛如海啸时分的大浪,形成一堵隔绝双方的墙。趁此机会,贺锦君果断躺倒,任由泥浆落下覆盖全身,屏住呼吸,不发出一丝动静。

    我能杀了他。贺锦君眼神坚定。我一定会胜利,我一定比他更强。

    待得重归平静,蜥蜴果然失去贺锦君的踪迹。他收敛神色,警惕、慎重地慢步前行,前肢已经踩在贺锦君腿上。但贺锦君察觉不到他的重量,看来他在沼泽中生存用了相同的办法防止下陷——不与地面接触。

    更近了,他的眼睛,黄色的,浑浊的,如同老旧用了多年的电灯泡,积灰甚多,已经贴近贺锦君的胸膛。她跳动的心脏,就在蜥蜴的爪下。

    我一定比你强,我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家,才有机会找尔涯报仇。

    怀揣这样的信念,贺锦君孤注一掷,决绝挥出!

    破妄斩破空气,随之而来的还有微不可闻地穿透血肉的声音。从眼睛刺破头颅,直至穿过头骨,除了最后一步有些阻力之外,一切超乎想象的顺畅。破妄轻而易举,切瓜砍菜般切碎蜥蜴的大脑,贺锦君猛地发力,斜斜往下一划,坚硬鳞片包裹的身体似一堵陈年的墙,轰然倒塌。

    “咯……咯……”他的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声音,不动了。

    猩红占据视线,奇异的,她一点也不想呕吐。她牢牢握住破妄,手指僵得像有谁要来用力掰开夺走一样,身体脱力倒下,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古怪,迷惘中夹杂疑惑的喜悦。她说话了,连声音都因此而奇怪,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反倒似离唇部很遥远的位置震动而来:“原来真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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