硌脚。
这是贺锦君踏进埋骨川的第一感觉。
没有路，全是白骨，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惨白色，压抑身心。这里是真正的死地，看不出有一点活物，随处可见的野草生长不起来，生命顽强的动物不见踪影，就连最喜阴暗潮湿的拓荒苔藓，对此地仍束手无策。
“唰！”
破空声骤然大作，只见天空无数利刃裹挟万钧之势飞来，贺锦君将破妄横在胸前，飞身悍然迎上，她右手每挥动一次，便听得叮一声，身前利刃便少一只。不过片刻，叮当之声便大作，直至贺锦君突破包围。
“各位。”贺锦君漂浮在空中，沉稳道，“我无心打扰，也不想与各位发生冲突，我只想前往埋骨川中心，离开此处。”
“哦？”空气中传来一道似有似无的冷嘲。
“你们说，这是不是一个人？”
有妖兽回道，“看这样子，必然是个人了。”
“哈哈哈！来一个送死的人！痴心妄想！”
还有声音说：“修炼至大乘期不易，劝你一句，别去。”
“你怎么还真信了？！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她说她要去中心，便是要去？谁知道她会做什么——啊！”
贺锦君淡然自若，收回了手，“如果诸位定要阻拦我，我也愿与大家一战。不过可要想好了，很多年以前，你们有没有在上一个来这里的人手里讨到好？”
姬烨殊。
在场所有妖兽同时想到这个名字。
贺锦君说：“我只为去埋骨川中心，并不想和你们发生冲突。打或与否，你们定。”
四周沉静，但灵力的波动极为明显，贺锦君感受得到妖兽在相互传递消息，商量是否要相信她。她静静等待，如同一尊雕像。
片刻，阻拦散去，贺锦君放出神识，一路畅通无阻，沿着呼唤她的方向继续前行，途中没有再受到阻拦。
一直走到白骨的尽头，前方明明空无一物但莫名扭曲跳动——就像有一团无形的火，熊熊燃烧，烈焰灼痛空气。还有些地方，闪动流转的白色华光。
“空间裂缝？”贺锦君问系统。
“是。扭曲的地方就是有空间裂缝的。”系统回答，“你小心一些。”
“白色的光又是什么东西？”
系统：“……我也不知道。以前没见过。”
任何地方，不论是空中还是地面，随时有空间裂缝出现，稍不留神，就有被裂缝卷入的可能。轻则身体撕裂，重则当场殒命。
前方时而稳定正常，时而骤然弯折，眼睛总是要不停扫射，才能找到暂且安全的位置。地面不停塌陷，或猛然升起一块，有点像打地鼠，只不过锤子与地鼠的角色反了过来。贺锦君脚不沾地，悬在空中，与土地保持一定距离，也不敢飞得太高，担心原本安全的地方，下一刻就会露出吞噬一切的獠牙。
过程中，她半秒也不曾停下，饶是如此，初进半刻钟多一点，她的小腿就被划过，总有灵力护体，仍出现一道不小的口子。随着不断深入，空间裂缝的数量上升，贺锦君免不得顾此失彼。
“我到哪了？到一半没有？”
“有。”系统答复，“过一半了。”
听到这个答复，贺锦君更加严肃。身前的裂缝已经多到可怖的地步，空气已不再是空气，反而变成烈风拂过的水面，每一处都在发狂地跳动。
稍不留神就可取人性命的地方，颤动得令人眼花缭乱，看久了几乎要晕眩起来。她目不转睛，身形飘忽不定，时上时下，整个人几乎拧成一股麻绳。狭小的安全地带不情不愿地接纳了她，并在危险到来前送她离去。
前半段贺锦君只花了一柱香，却在差不多距离的后半截浪费了几乎半个时辰。她必须等裂缝露出可供人通过的大小才能继续行走，有时还不得不后退两步。
最危急的一次，裂缝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出现，脑袋很克制地往后一扬，堪堪躲过，心中还是一阵后怕。
待贺锦君走出，全身滴滴答答往下滴血，俨然已成为血人。
她原地修整了一会，用灵力愈合全身细密的伤，简单擦了下身体，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正前方一排树木排列整齐，把埋骨川最危险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
穿过去，发现密林背后，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色土地，不算平坦。近处有些坑洼，远处有些突兀的凸起，不像是原本就有的东西。
贺锦君盯着那看了一会，心里浮现两个字：墓碑。
寂静是底色，唯一的动响源自贺锦君微不可闻的心跳。她的手放在胸前，压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却压抑不了涌上心头的不安。
如同龙卷风，外头波澜起伏，中心却是风平浪静，这种平静带给贺锦君极大的危机感。她感觉这里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又像炸弹来临前的绝望，空气中满是狂暴至极的灵力，只等力量到达顶峰，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整个世界。
强烈的危机感让贺锦君产生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对系统说：“我想……”声音一出，她察觉到自己竟无意识地颤抖，她吸气呼气，再道：“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不能走。我都来到这里了！”
片刻沉默。
贺锦君问：“若我死在这里，世界还有救吗？”
系统道：“几率很小。”
“你呢？”
“我？”系统讶异，“若你死了，我也一定没了啊！”
“这么说。”她苦笑道，“我要是死了，黄泉路上，有你陪我，可能还有千千万万的人陪我。”
贺锦君缓了缓，挪动僵直的双腿，走近那些坟墓。
有的墓碑建造得极大，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的一看便知主人的随意，小不说，上面也没几个字，潦草地把名字刻在上面就算完事。还有个更敷衍的，连个字也没有，就画了些图案。
贺锦君没心情一一去看，全身心投入到寻找埋骨川最靠近主世界的地方。
墓碑。墓碑。墓碑。
怎么全是墓碑？
她转过一块大墓碑，心脏一下猛然跳动一下。
背后居然有一个一身黑的人！丝毫觉察不到半点气息。
贺锦君停下，心脏砰砰直跳，想着此人莫非是姬烨殊，面上镇定道：“你好？”
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她应该是年轻的，弯眉大眼，双颊透粉，嘴唇红润，但只有麻木呆滞的神情进入眼底，沉沉暮气缭绕她周身。
“你来这，是想做什么？”她很慢地抬眼，去看贺锦君，吐字极为缓慢，约莫是许久未曾说过话，声带像被搁置很久的琴弦，每一声都带着沙哑。
“我想离开溯源之地。”
她点了点头，“跟我走。”
她在墓碑中穿梭，脚步沉重，但对每一处都熟悉无比，像走了千百次，贺锦君跟上她，搭话道：“在下贺锦君，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名字？”她恍惚一下，“我忘了。我只是一个守墓人。”
“前辈，我们是要去哪？”
“去薄弱处。”
“何为薄弱处？”贺锦君不解。
守墓人慢吞吞说：“到了你就懂了。”
贺锦君满腔疑惑，问道：“前辈在此地有多久？”
守墓人像一个逐渐活跃的问答机器人，“很久。忘了。”
“那些坟墓都是何人的？”
“很多人的，很多妖兽的。”
“这些墓碑都是前辈做的吗？”
“不，是它们自己做的。”守墓人说话逐渐流畅，补充道，“你也要做。我只负责帮你殓尸下葬，不负责帮你做墓碑。”
贺锦君干笑：“多谢前辈。请问前辈，它们都为何而死？”
“因为她们想出去。来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想离开，所以死了。”
“离开，就会死吗？”
“出去了又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那些妖兽死还是没死。”说话间，守墓人停了下来，仰头望天，“到了。”
眼前所见原本是数千年不曾变过的土地、灰蒙蒙的天，贺锦君心下疑虑，跨出一步站在守墓人身边，景物陡然变化。
天幕像是被划了一刀，以半空为界，上下景色迥然不同。一抹淡蓝破开黯淡世界，云染霞光，金色与橙黄交相辉映，投下温暖无比的阳光。云朵下，草木苍翠，花朵盛放，溪流潺潺而过，小孩在水边嬉戏打闹。
这简直是贺锦君见过的最割裂的画面，一半生机勃勃，一半死气沉沉，两边经一条轻微起伏的线连接起来，半点不搭的世界，竟就拼凑在了一起。
像是看呆一样，她原地站着不动，然后问：“这是什么？”
守墓人道：“薄弱处，空间裂缝。”
“这……我刚才也见到了空间裂缝，为何和它不一样？”
“那是不稳定的空间裂缝。”
她想到些东西，如初到繁芜之域看到的天上河，那天上河是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是因为空间不稳定，所有繁芜之域里的妖兽能看到。
贺锦君回归正题，“我该如何做？”
守墓人说：“冲进那条线里。找到你要去的地方，穿过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贺锦君当即就要飞上天。
守墓人预判了她的动作，在她飞起来前，宽大的黑色袖口里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指，虚虚点在贺锦君身体上。不知怎地，贺锦君浑身一僵，竟是一根头发也动不了了。
“你忘了做你的墓碑。”守墓人说。
话音落地，贺锦君身体一松，她不敢不听，便问：“怎么做？”
守墓人道：“跟我走。”
于是贺锦君第二次跟上她。二人原路返回，穿过碑林，一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她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见到的坑洼，就是石头被采去做墓碑后的印记。
她终于对那些墓碑产生强烈的好奇，难道是因为自己可能将与其做伴？变成土里的一分子？
“前辈。“贺锦君说，“我想看一下这些墓碑。”
守墓人没有拒绝，脚步拖在地上，陪伴贺锦君。
一个、两个、三个……各不相同的墓碑静静伫立，每一块都代表一个死在溯源之地出口的妖兽或人。
守墓人介绍，声音如幽魂飘忽：“死者自己做的，死者自己挖的坟。我只需要把尸体埋进去，插上墓碑。”
贺锦君默然，一个一个看过去，姜思议、房天容、孟丁……有的只写了名字，有的画了画像，有的刻了遗书写了生平。
“咦？”
贺锦君停下脚步。
面前的墓碑无名无姓，上面只画了几片散落的书页。
“这是谁？”
守墓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我不知道她是谁。”
“她什么样子……”贺锦君凝视那散落的书页。
“身高八尺，相貌昳丽。”守墓人回忆道，“带了个孩子。”
“然后呢？”
“然后她从天上掉下来，受了重伤，元婴破碎，经脉具断。”
“她的孩子呢？”
“没有掉下来，不知道是死在裂缝中，还是出去了。”
“她死前可有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守墓人记得一清二楚，“她笑着烧了一张银狐皮，说我肯定活不了了。还说自己纵横一世，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经历过，掀起风浪，搅乱人间，一生没有不得之物。女儿如愿被送到人间，她活了这么久，也算是无憾。”
“还有吗？”
“她在墓碑上画画——因为她做的墓碑是空白的。我问她你不写名字吗？她还在笑，说’名字不重要，人死如浮云散去，死了就是死了，留下名字，难道你会念着我的名字悼念我？’”守墓人复述，“她说’认识我的自然认识，不认识就算写上名字又有何用？’最后她刻完墓碑，挖好坟墓，没过多久就死了。我把她埋了进去。”
墓碑上痕迹深深，似犹有当时那人双手拂过留下的体温。贺锦君蹲下，用手描摹那上面书页的划痕，心想，她说得对。
认识你的自然认识。
几张散落的书页。
几页书。
姬烨殊。
妖族中头次听得你的名字，魔界详细得知你的事迹，溯源之地亦有你的传闻。
想不到，竟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了这里。
贺锦君仿照姬烨殊的墓碑，挖了一块差不多的，同样没有刻上任何东西。
守墓人问：“你也不刻吗？”
“没必要。”
贺锦君挖好墓穴，插上墓碑，冲进波动的线里。她的身影如同一道自下拔地而起的流星，眼里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这是贺锦君踏进埋骨川的第一感觉。
没有路，全是白骨，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惨白色，压抑身心。这里是真正的死地，看不出有一点活物，随处可见的野草生长不起来，生命顽强的动物不见踪影，就连最喜阴暗潮湿的拓荒苔藓，对此地仍束手无策。
“唰！”
破空声骤然大作，只见天空无数利刃裹挟万钧之势飞来，贺锦君将破妄横在胸前，飞身悍然迎上，她右手每挥动一次，便听得叮一声，身前利刃便少一只。不过片刻，叮当之声便大作，直至贺锦君突破包围。
“各位。”贺锦君漂浮在空中，沉稳道，“我无心打扰，也不想与各位发生冲突，我只想前往埋骨川中心，离开此处。”
“哦？”空气中传来一道似有似无的冷嘲。
“你们说，这是不是一个人？”
有妖兽回道，“看这样子，必然是个人了。”
“哈哈哈！来一个送死的人！痴心妄想！”
还有声音说：“修炼至大乘期不易，劝你一句，别去。”
“你怎么还真信了？！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她说她要去中心，便是要去？谁知道她会做什么——啊！”
贺锦君淡然自若，收回了手，“如果诸位定要阻拦我，我也愿与大家一战。不过可要想好了，很多年以前，你们有没有在上一个来这里的人手里讨到好？”
姬烨殊。
在场所有妖兽同时想到这个名字。
贺锦君说：“我只为去埋骨川中心，并不想和你们发生冲突。打或与否，你们定。”
四周沉静，但灵力的波动极为明显，贺锦君感受得到妖兽在相互传递消息，商量是否要相信她。她静静等待，如同一尊雕像。
片刻，阻拦散去，贺锦君放出神识，一路畅通无阻，沿着呼唤她的方向继续前行，途中没有再受到阻拦。
一直走到白骨的尽头，前方明明空无一物但莫名扭曲跳动——就像有一团无形的火，熊熊燃烧，烈焰灼痛空气。还有些地方，闪动流转的白色华光。
“空间裂缝？”贺锦君问系统。
“是。扭曲的地方就是有空间裂缝的。”系统回答，“你小心一些。”
“白色的光又是什么东西？”
系统：“……我也不知道。以前没见过。”
任何地方，不论是空中还是地面，随时有空间裂缝出现，稍不留神，就有被裂缝卷入的可能。轻则身体撕裂，重则当场殒命。
前方时而稳定正常，时而骤然弯折，眼睛总是要不停扫射，才能找到暂且安全的位置。地面不停塌陷，或猛然升起一块，有点像打地鼠，只不过锤子与地鼠的角色反了过来。贺锦君脚不沾地，悬在空中，与土地保持一定距离，也不敢飞得太高，担心原本安全的地方，下一刻就会露出吞噬一切的獠牙。
过程中，她半秒也不曾停下，饶是如此，初进半刻钟多一点，她的小腿就被划过，总有灵力护体，仍出现一道不小的口子。随着不断深入，空间裂缝的数量上升，贺锦君免不得顾此失彼。
“我到哪了？到一半没有？”
“有。”系统答复，“过一半了。”
听到这个答复，贺锦君更加严肃。身前的裂缝已经多到可怖的地步，空气已不再是空气，反而变成烈风拂过的水面，每一处都在发狂地跳动。
稍不留神就可取人性命的地方，颤动得令人眼花缭乱，看久了几乎要晕眩起来。她目不转睛，身形飘忽不定，时上时下，整个人几乎拧成一股麻绳。狭小的安全地带不情不愿地接纳了她，并在危险到来前送她离去。
前半段贺锦君只花了一柱香，却在差不多距离的后半截浪费了几乎半个时辰。她必须等裂缝露出可供人通过的大小才能继续行走，有时还不得不后退两步。
最危急的一次，裂缝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出现，脑袋很克制地往后一扬，堪堪躲过，心中还是一阵后怕。
待贺锦君走出，全身滴滴答答往下滴血，俨然已成为血人。
她原地修整了一会，用灵力愈合全身细密的伤，简单擦了下身体，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正前方一排树木排列整齐，把埋骨川最危险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
穿过去，发现密林背后，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色土地，不算平坦。近处有些坑洼，远处有些突兀的凸起，不像是原本就有的东西。
贺锦君盯着那看了一会，心里浮现两个字：墓碑。
寂静是底色，唯一的动响源自贺锦君微不可闻的心跳。她的手放在胸前，压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却压抑不了涌上心头的不安。
如同龙卷风，外头波澜起伏，中心却是风平浪静，这种平静带给贺锦君极大的危机感。她感觉这里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又像炸弹来临前的绝望，空气中满是狂暴至极的灵力，只等力量到达顶峰，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整个世界。
强烈的危机感让贺锦君产生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对系统说：“我想……”声音一出，她察觉到自己竟无意识地颤抖，她吸气呼气，再道：“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不能走。我都来到这里了！”
片刻沉默。
贺锦君问：“若我死在这里，世界还有救吗？”
系统道：“几率很小。”
“你呢？”
“我？”系统讶异，“若你死了，我也一定没了啊！”
“这么说。”她苦笑道，“我要是死了，黄泉路上，有你陪我，可能还有千千万万的人陪我。”
贺锦君缓了缓，挪动僵直的双腿，走近那些坟墓。
有的墓碑建造得极大，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的一看便知主人的随意，小不说，上面也没几个字，潦草地把名字刻在上面就算完事。还有个更敷衍的，连个字也没有，就画了些图案。
贺锦君没心情一一去看，全身心投入到寻找埋骨川最靠近主世界的地方。
墓碑。墓碑。墓碑。
怎么全是墓碑？
她转过一块大墓碑，心脏一下猛然跳动一下。
背后居然有一个一身黑的人！丝毫觉察不到半点气息。
贺锦君停下，心脏砰砰直跳，想着此人莫非是姬烨殊，面上镇定道：“你好？”
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她应该是年轻的，弯眉大眼，双颊透粉，嘴唇红润，但只有麻木呆滞的神情进入眼底，沉沉暮气缭绕她周身。
“你来这，是想做什么？”她很慢地抬眼，去看贺锦君，吐字极为缓慢，约莫是许久未曾说过话，声带像被搁置很久的琴弦，每一声都带着沙哑。
“我想离开溯源之地。”
她点了点头，“跟我走。”
她在墓碑中穿梭，脚步沉重，但对每一处都熟悉无比，像走了千百次，贺锦君跟上她，搭话道：“在下贺锦君，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名字？”她恍惚一下，“我忘了。我只是一个守墓人。”
“前辈，我们是要去哪？”
“去薄弱处。”
“何为薄弱处？”贺锦君不解。
守墓人慢吞吞说：“到了你就懂了。”
贺锦君满腔疑惑，问道：“前辈在此地有多久？”
守墓人像一个逐渐活跃的问答机器人，“很久。忘了。”
“那些坟墓都是何人的？”
“很多人的，很多妖兽的。”
“这些墓碑都是前辈做的吗？”
“不，是它们自己做的。”守墓人说话逐渐流畅，补充道，“你也要做。我只负责帮你殓尸下葬，不负责帮你做墓碑。”
贺锦君干笑：“多谢前辈。请问前辈，它们都为何而死？”
“因为她们想出去。来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想离开，所以死了。”
“离开，就会死吗？”
“出去了又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那些妖兽死还是没死。”说话间，守墓人停了下来，仰头望天，“到了。”
眼前所见原本是数千年不曾变过的土地、灰蒙蒙的天，贺锦君心下疑虑，跨出一步站在守墓人身边，景物陡然变化。
天幕像是被划了一刀，以半空为界，上下景色迥然不同。一抹淡蓝破开黯淡世界，云染霞光，金色与橙黄交相辉映，投下温暖无比的阳光。云朵下，草木苍翠，花朵盛放，溪流潺潺而过，小孩在水边嬉戏打闹。
这简直是贺锦君见过的最割裂的画面，一半生机勃勃，一半死气沉沉，两边经一条轻微起伏的线连接起来，半点不搭的世界，竟就拼凑在了一起。
像是看呆一样，她原地站着不动，然后问：“这是什么？”
守墓人道：“薄弱处，空间裂缝。”
“这……我刚才也见到了空间裂缝，为何和它不一样？”
“那是不稳定的空间裂缝。”
她想到些东西，如初到繁芜之域看到的天上河，那天上河是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的，是因为空间不稳定，所有繁芜之域里的妖兽能看到。
贺锦君回归正题，“我该如何做？”
守墓人说：“冲进那条线里。找到你要去的地方，穿过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贺锦君当即就要飞上天。
守墓人预判了她的动作，在她飞起来前，宽大的黑色袖口里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指，虚虚点在贺锦君身体上。不知怎地，贺锦君浑身一僵，竟是一根头发也动不了了。
“你忘了做你的墓碑。”守墓人说。
话音落地，贺锦君身体一松，她不敢不听，便问：“怎么做？”
守墓人道：“跟我走。”
于是贺锦君第二次跟上她。二人原路返回，穿过碑林，一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她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见到的坑洼，就是石头被采去做墓碑后的印记。
她终于对那些墓碑产生强烈的好奇，难道是因为自己可能将与其做伴？变成土里的一分子？
“前辈。“贺锦君说，“我想看一下这些墓碑。”
守墓人没有拒绝，脚步拖在地上，陪伴贺锦君。
一个、两个、三个……各不相同的墓碑静静伫立，每一块都代表一个死在溯源之地出口的妖兽或人。
守墓人介绍，声音如幽魂飘忽：“死者自己做的，死者自己挖的坟。我只需要把尸体埋进去，插上墓碑。”
贺锦君默然，一个一个看过去，姜思议、房天容、孟丁……有的只写了名字，有的画了画像，有的刻了遗书写了生平。
“咦？”
贺锦君停下脚步。
面前的墓碑无名无姓，上面只画了几片散落的书页。
“这是谁？”
守墓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我不知道她是谁。”
“她什么样子……”贺锦君凝视那散落的书页。
“身高八尺，相貌昳丽。”守墓人回忆道，“带了个孩子。”
“然后呢？”
“然后她从天上掉下来，受了重伤，元婴破碎，经脉具断。”
“她的孩子呢？”
“没有掉下来，不知道是死在裂缝中，还是出去了。”
“她死前可有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守墓人记得一清二楚，“她笑着烧了一张银狐皮，说我肯定活不了了。还说自己纵横一世，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经历过，掀起风浪，搅乱人间，一生没有不得之物。女儿如愿被送到人间，她活了这么久，也算是无憾。”
“还有吗？”
“她在墓碑上画画——因为她做的墓碑是空白的。我问她你不写名字吗？她还在笑，说’名字不重要，人死如浮云散去，死了就是死了，留下名字，难道你会念着我的名字悼念我？’”守墓人复述，“她说’认识我的自然认识，不认识就算写上名字又有何用？’最后她刻完墓碑，挖好坟墓，没过多久就死了。我把她埋了进去。”
墓碑上痕迹深深，似犹有当时那人双手拂过留下的体温。贺锦君蹲下，用手描摹那上面书页的划痕，心想，她说得对。
认识你的自然认识。
几张散落的书页。
几页书。
姬烨殊。
妖族中头次听得你的名字，魔界详细得知你的事迹，溯源之地亦有你的传闻。
想不到，竟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了这里。
贺锦君仿照姬烨殊的墓碑，挖了一块差不多的，同样没有刻上任何东西。
守墓人问：“你也不刻吗？”
“没必要。”
贺锦君挖好墓穴，插上墓碑，冲进波动的线里。她的身影如同一道自下拔地而起的流星，眼里是一往无前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