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说:“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沈从说:“我是沈从。”

    “你是沈从。我是谁?”

    “你是沈芳。”

    “……我不记得了。”

    沈从嘴唇颤抖,似哭非哭般低声道,“不记得。不记得……”看得出他竭力想隐藏悲痛,可他应该也和系统一样,从未有过流露真情的时刻,他看着沈芳的时候,像有眼泪流出来。

    “你还记得什么?记得你的同伴吗?记得你的梦想吗?记得……记得你为何而制造出我吗?”

    沈芳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嘴唇很轻地动了动,“……不记得了。”

    沈从微微一晃。

    贺锦君的视线落在沈芳身上,内心思索。她曾在秘境中读过一个妖兽写的信,上面写着:“沈芳。你该死。”

    光看字迹,就能从中感受到无尽的杀意和对她深入骨髓的恨。

    眼前这个人,就是妖兽传说背叛了它们的人吗?

    沈从说,沈芳的故事要从一万年前讲起。

    那时天地初开,生命在奔流的水中诞生,植物、动物有了雏形,渐渐布满世间。溯源之地虽是天道心脏,但并未和万名大陆区分,两地本是同一个地方。所有的生命都困于永不停歇的洪水、出没不定的太阳、频频发作的地震,在灾难中痛苦挣扎,艰难求生。

    天道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苦难。祂有足以颠倒一切的力量,却冷眼旁观,极少插手世间,观看众生苦痛与喜乐,偶尔大发慈悲,回应幸运儿微不足道的祈祷。

    在朝不保夕,无比危难的年岁里,生命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学会了吸收灵气,运用灵气。渐渐的,方法传开,大家学习,拼尽全力活下去。不知道多少年过后,有修士突破大乘期,来到足以冲出世界,与天道对话的境界。

    沈芳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妖兽对天道及其敬畏,难以单独面对天道。因此包括沈芳在内,共有五个修士约定共同直面天道,提出要求,让天道出手,使世间平静、安宁。

    经历数日努力,她们合力打破桎梏,齐齐来到天道的面前。高空有天雷,可跨越永不停息的雷电来到高空之上,会发现原来这只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其中无数的光点闪烁,五颜六色,艳丽又诡异。

    有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非男非女,不带一丝感情,“你们希望得到什么?”

    五个人的答案早已商议好。

    第一个回答天道的是来自青龙一族的公主,生长自旷野之原。她说:“我希望世界能日月有序,白昼流转,四季轮回。”

    然后说话的是一个混血种,有一颗机敏的四只眼睛的头,“在这里,大家能够踩实土地,不用跌落担心什么时候会跌落深渊。”

    “水。”胳膊上除了有鱼鳍,还有龟壳的鲛人说,“不论是河是湖,是渊是海,水都要在这里呆在自己的轨迹中。”

    “我要这里气候稳定,风调雨顺。”浑身白色毛发的猿猴说。

    天道皆说好,应下她们的请求。

    最后轮到沈芳,她应该说“我要溯源之地就此与这片土地隔绝,此后所有生命都能远离你的心脏,远离你的一切没有征兆的灾难,远离你所有因突乎其来而造成的恐慌”。

    但是她没有。

    沈芳一直都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傲慢,自己的倔强,自己的激进。

    自小时候能记事起,她就难以容忍有谁压她一头。她及其要强,事事争先,基础灵力之类的课程她从来不去,她的时间要花在更重要的地方,比如修炼,比如切磋,比如变强。

    后来她成为人类这一种族中最强的人,在众多妖族中也占据上风。她庇护人族,在乱世中夺得一片土地。人族得以在这土地上修生养息,不必面对妖兽的围追阻截,能慢慢繁衍,壮大种族。

    面对天道的时候,她是五个修士中的领导者。

    率先取得突破的是她,找到打破天道限制的也是她。正因为有沈芳,其余四个修士才能沿着她的灵力拓宽道路,跟上她的步伐,与她一同来到天道面前。

    一人一生只有一次面对天道,对天道许愿的机会。今日结束,她就会和大家一起回去,面对全新的生活。大乘期修士也是修士,并未成仙。在新世界,沈芳将慢慢老去,从巅峰期下滑,逐渐面对自己越来越弱,直至被其他修士取代,直至死去。

    这是沈芳最不能接受的事。某一年洪水泛滥,淹没世间所有土地,生物不得不在水中生存。她在漩涡风暴中安坐如山,撤去护体灵力,让身体随水的轨迹飘荡,不去想会流到何方。她在土腥味浓重的水里想通了这件事。

    有人爱美色,有人爱金钱,有人爱权势,而自己唯爱力量。

    她费劲千辛万苦修炼到这个地步,成为世界上最强的修士,难道就是为了和其他修士一样,依附天道生存吗?或者是为了对天道说出心愿祈祷祂高抬贵手给世间一条生路吗?

    更何况,沈芳是那么的强,强到面对天道阻拦,她都没有用出全力。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听从天道的安排,仰人鼻息?为何不放手拼力一搏,把想要的东西抓在手里?

    为何……不能是她来制定规则?

    沈芳说:“我要挑战你。我要成为新的神。”

    沈从说完这句话,沈芳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探究他有无在说谎,有无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沈从很从容地与她对视,方才的失态已消失殆尽。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沈芳道:“你继续说。”

    贺锦君已不忍再听。

    沈芳会成为埋骨川的守墓人,她会被妖兽厌恶憎恨连带人修都被驱逐,已经说明结局是什么。

    高空之上面对天道的空间极为奇特,在那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包括时间。

    沈从说连沈芳自己也说不清她具体和天道打了多久,只知道很久,几十天,几月,甚至几年。

    最开始的几天,打下来沈芳毫发无损,天道没有在她身上造成一个伤口,但是越到后面,沈芳越是迟疑,一开始的自信也渐渐消失。

    “这是为何?”贺锦君问,“看起来天道并不能伤到沈前辈。”

    “相应的,主人也抢不到天道一分一毫。”

    不知为何,天道对她的所有战术都极为熟悉,了解她就好似是另一个沈芳。沈芳的每个招式,从未展现于修士前的绝招,脑海中构想过没有真正在现实中演示过的技巧,天道居然全都一清二楚。

    沈芳身上没有伤痕,不是天道不能,而是祂不想。

    认清这一点后,沈芳坚持又战斗了几日,实在是看不到一点胜利的希望后,主动停手。

    胜负已分。

    她的同伴,曾经与她亲密交流、畅所欲谈的同伴们,全都对她怒目而视。

    沈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所有招式?”

    天道答:“因为我是世界。”

    死寂在黑暗中漫延。

    沈芳伸手捂住了眼睛。

    好长一段时间里,耳边没有一个声音出现。没有谁说话,大家都把呼吸放得很缓慢,唯恐惊动这片黑色。心跳趋于静止,生怕打搅谁的安宁。

    沈芳回看同伴。墨绿色、黑色、红色、淡蓝色,四双不同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里面有同样的情绪:功亏一篑的绝望。

    沈芳面无表情地跪了下来,对着天道,把她本应说的说了出来,祈求天道答应她的请求。

    天道仍然说:“好。”

    祂说祂会把世界中的一部分区域划分出来,作为她们所希望的安宁和平的新世界,隔绝溯源之地,但众生仅有一日的迁徙时间,一天后,这条平安的道路便会消失。代价是,沈芳将作为新大陆与溯源之地通道的维护者,永留埋骨川。

    沈芳毫不犹豫,“好。”

    同伴一走,周围霎时安静下来,沈芳孤零零站在中间,影子拖得很长,阴影吞没她的脸,她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埋骨川清清冷冷,像坟墓一样,几十年见不到一个活物。

    对沈芳而言,剩下的生命和岁月都成了一潭死水,失去新鲜的风和雨后,唯一的命运只有慢慢枯竭。但是沈芳不后悔。

    她修炼,看守通道,做傀儡玩乐,自娱自乐打发时间,只是到了后面,她不断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忆过去,就像不愿意吞下食物那般,想一遍又一遍的通过咀嚼尝到过去的一点滋味。

    后面的日子里,什么都没有,她靠着反哺了无数遍的回忆过活,直到她的过去变成像甘蔗一般的残渣,再也压不出一滴汁水。她厌倦了回味千百遍的过去,最后抛弃了回忆,抛弃了自己。

    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坚持,忘记了自己曾做过的一切。

    她只记得天道的命令,变成埋骨川中的孤魂。

    “我是你为了解闷做出来的傀儡。”沈从最后说。

    沈芳听完,沉默了很久。

    贺锦君不敢打扰她,传音给沈从,疑惑道:“你是怎么来到万名大陆的?”

    “因为后面她也厌倦了我,要我去万名大陆看守通道。”

    “可……这,为何妖兽那么……最后的结果也挺好的。过程波折了些,结局和一开始祈求的差不多啊。”

    “不。差了很多,天道划分的区域恰好把人族领地装了进去,很多离得远的妖兽一天之内根本无法迁移过去,只有部分种族才离开了溯源之地。但本来,所有妖兽都能去万名大陆。”

    贺锦君默然。

    岁月流逝,故事在漫长的时间里归于传说,人族忘记了沈芳,再没有她的传闻,不论她是作为英雌还是罪人。唯有妖兽还记得,纵使细节不再,恨意也永远绵长,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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