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群音会还有两日。

    秦令时还是懒靠着二楼栏杆,只是这回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厚得匪夷所思的《江湖饮酒志》。

    云云在旁摆弄茶点,不解道:“主子,你昨天还是愁见此书,怎么今日反倒捧着看了。”

    “师傅都走了,我也就只能看看它了。”秦令时翻着页,倒是比昨日更为心平气和,书中所述也看得颇有兴致。

    “咕——咕——”一只头顶带红点的白鸽停在了书上。秦令时赶紧空出一只手,引了红点鸽停在手上,“这书可是我师父给的,书纸薄你爪利,可不能停错了地方。”

    秦令时另一只手合上书,递给了云云。云云接过书放好后,秦令时才从红点鸽足部绑着的小竹管中捏出细卷纸。

    秦令时轻搓着纸卷往下展开,尽数看完后不由一乐。

    原是姜午将那日搁在船上的黄玉壶送到了万如一名下的酒楼,还央了掌柜传达同游集市之意。

    云云见秦令时心情甚好,自己也跟着高兴:“主子,可是有什么喜事?”

    “走,今儿带你游集市去。”秦令时摸了摸红点鸽的颅顶,振臂放了它。

    /

    衔阳街,浔阳数一数二的万华楼近日顾客赢门,来得迟了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姜午自那日将黄玉壶托万华楼掌柜还给秦令时后,索性在万华楼住下,等着秦令时赴约。

    同万华楼相对的,是间书画阁,楼阁等高,书画阁的一楼陈画展书众多,比寻常层高又拔高了一些,故而二楼也随之见高。

    这会的二楼雷打不动坐着两个捧书遮面只露出眼睛的公子。

    左边的公子在书后,拨了拨架在鼻梁处的千里望,悄声问道:“小姐,咱们已经这样盯着二公子两天了,可都没发现什么,今日还要继续盯下去吗?”

    “要,当然要,黄玉壶莫名不见,定是阿弟将其拿去还给秦……啊,他的沈兄。这两日阿弟表面上虽看不出有何异样,但他已经接连两日住在万华楼了,不会友不外出,他有家不回,必定有事。”右边的公子将千里望又往上移了移。

    “苏公子楼上请,您要的书昨日就到齐了,我都给您放到盒子里头收好了……”这边楼梯上,管事领着位头冠籽玉,身着错藤双绣藕荷衫的公子上了二楼。

    管事走在前头,摸了钥匙要开柜门拿盒。苏泉在后走着,到了二楼就看见了后背笔挺如墨线,行为鬼祟如毛贼的姜禾主仆二人。

    “今儿是变天了不成,只看话本的姜小姐怎么捧起《礼记》来看了?”苏泉阴柔的声音凉凉响着。

    姜禾全神贯注于盯着家弟动向,苏泉的话过了耳朵没进脑中,与棉花塞耳之状无异。

    倒是高糕听到后,碰了碰姜禾的手肘:“小姐,那边有人好像在说你?”

    “嗯?是吗?”姜禾收了心神,将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一字过了一遍。

    只看话本的姜小姐,没错,说得的确是自己。

    《礼记》?我在看《礼记》吗?

    于是,姜禾合了书,低头一看,千里望下是一片靛蓝书面,意识到似乎更为重要的是何人在说自己,姜禾又站起来望向旁边,入目一片藕荷色。姜禾干脆摘了千里望。

    丹凤眼,高山鼻,薄唇。

    是苏泉无误。

    姜禾觉着自己这几日大概是应了自食其果这四个字,前有秦令时,现有苏泉。

    天地苍茫,逃无可逃,条条死路。

    身后高糕拉了拉姜禾的袖子:“小姐,你先跳楼我殿后。”

    姜禾背手拍了拍高糕,心下已有主意,姜午还在对面,只要动静大,不怕没人救。

    “哟,这不是响冠江南十二院的苏泉,苏公子吗?今儿怎么来书画阁了,莫不是走错路了?”姜禾从上到下分毫不放,慢慢将苏泉扫了遍,最后停在苏泉的喉结上。

    苏泉数年前曾陪同友人到曲池院寻乐,未料被醉酒的客人当成是姑娘,生扑上来死活不放。苏泉顾忌着曲池院是万如一的地盘,强忍动手杀人的念头,只是将人废得彻底。人虽痛苦近死,可流言却活泛四起。

    而流言这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很不堪。苏泉为此在家中也吃了很多苦头,后解除禁足得以出来时,但凡听到旁人提及此事半个字,定是见血封喉,不留情面。

    苏泉冷盯着姜禾眯了眯眼,像是密林深处嘶嘶吐信的毒蛇锁定了猎物:“姜禾,好得很,今天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也免得我惦记。”

    “咻——”苏泉扯了别在腰间的银鞭朝着姜禾狠狠一抽。

    这鞭与寻常皮鞭不同,是“荡雪原”中以制器闻名天下的方师傅亲手操刀而成的金属鞭。鞭子别在腰间时呈麻花状,一旦打出,股股麻花就可在空中旋出,每股都是淬毒的利刃。

    银鞭碎空而来,眼看就要打在姜禾身上,姜禾反手将身后的高糕推向旁边,自己也借力到了栏边,遂不管不顾地高声嚷着:“杀人啊!姜午!杀人啦!救命!”

    衔阳街临湖的那头,秦令时带着云云正要去赴姜午的约,近了万华楼,隐约听见一个又急又尖的声音喊着,姜午杀人啦!救命!

    秦令时听了心下一紧,担心姜午出事,脚下踩着腾云步,移形换影速速往万华楼去。

    与此同时,万华楼中的姜午听闻呼喊,提剑到窗边一看,便见自己阿姐扒在对楼的栏边,身后是握着银鞭一脸阴狠的苏泉。

    糟糕!

    姜午蹬步窗棂疾跃,提气盈身,又一点栏边借力换步稳稳站在了姜禾身后。

    “苏公子,阿姐纵有得罪你的地方,也犯不着用命来赔。”姜午举着薄如纸,亮如火的剑直指苏泉,言辞虽还算客气,但着实是寸步不让相护到底的架势。

    “哈哈哈哈哈哈,是么?那我今天还就非要她命不可了。”苏泉一双丹凤眼笑得弯弯,笑意未散就扬臂抖腕甩鞭朝姜午打去。

    姜午跃身而躲,苏泉往上一划,姜午忙以剑鞘相挡,双器相撞间嗞嗞发响。银鞭势猛绞压剑鞘非常,逼得姜午手腕吃力发酸,未及,手中剑鞘瞬被银鞭卷去丢远。

    “阿姐,快走!”姜午一交手便知苏泉远比流言蜚语中更为狠辣,阿姐再不走,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想走?那我来送一程。”苏泉左手摔鞭截姜午,右手翻掌而出,直直打在了大半个身子趴着栏杆的姜禾身上,姜禾不堪一击跌下楼去。

    “阿姐!”

    “小姐!”

    姜午自知家姐习武只为强身,此番坠楼,若无意外必是非死即伤。

    姜午心如火焚,提剑痛砍银鞭,苏泉无意留活路给姜禾,自是由不得姜午前去搭救,身转鞭随,银鞭错开利剑缠了姜午脖子,寸寸收紧。

    秦令时赶来时,正见姜禾手脚乱舞下坠,忙飞身而上缆住姜禾,安稳落地后,看姜禾并无外伤问道:“姜午呢?”

    “楼……楼上,苏泉!苏泉在!”

    秦令时心知不妙,急急仰头朝楼上喊道:“苏狐狸!别伤姜午!”

    姜禾尚在秦令时怀中,神魂未定眼神木然,只怔怔呆睁着眼。两人离得极近,姜禾眼前就是秦令时纤细光顺的脖颈。

    没喉结……秦令时……是女子!

    此时,书阁二楼,高糕见姜午于收紧的银鞭下面色胀红,遂举了旁边的木椅朝苏泉摔去。

    苏泉听到秦令时喊声后,面不改色,足下一蹬退避木椅,随余力凌空而下,手腕腾转间便收了银鞭。

    一个吐息不到,苏泉就握着银鞭站在秦令时面前。

    姜禾这会又见苏泉,心中畏惧,本着同为女子无需避讳的想法以及刚刚秦令时救了我性命的亲切感,忍不住又往秦令时身上挨了挨。

    “姜家姐弟同你什么关系?”苏泉瞧着姜禾像块粘牙的高粱糖贴着秦令时,又多生了不耐厌烦之色。

    “姜午情同胞弟。”秦令时瞧着苏泉几欲街头见血的势头,决定还是先保下姜家姐弟。

    苏泉听后扔了周很是完整的白眼给秦令时,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

    万华楼,二楼厢房。

    “嘶——,阿姐,你再轻些……”姜禾拿着云云给的活肤膏一点点给姜午上药。

    苏泉虽是没想要姜午性命,但下手却是不轻,姜午脖子已见鞭痕。

    “阿姐,你怎么惹到苏泉了?”姜午比起自己的伤势更为关心自家阿姐究竟是如何同苏泉这个疯子结下梁子。

    秦令时坐在桌边吹着茶,也很是好奇地看向姜禾。

    “唔,就是……我有回在书坊碰见了烈刀门的罗橦,她辱我,我气极。一时没忍住就动手打了起来。我不善武功,就使了些不伤人性命的香粉出来,我们打得有些久,书坊也被糟蹋得不像样,其中就有好些是苏泉订了的孤本……”

    “那书坊可是逍遥坊?”秦令时放下杯子问道。

    “是逍遥坊!你怎么知道?”

    “那是苏泉开的书坊。苏泉向来爱书胜命,你那一架可是折损了他不少书目,他至今也是心疼得紧。”

    “是苏泉的书坊?!难怪他生气……我此前还有托书坊掌柜相传歉意与补偿,后来掌柜将东西原封不动退还,又传了苏泉的话,苏泉说……”

    “那又如何?你坏了我的书,拿命来赔都不为过。”秦令时接上。

    “是!没错!只字不错!苏泉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姜禾立马抬直了头,挺直了身,眼睛噌亮又惊奇地看着秦令时。

    “沈兄,那该如何是好?阿姐若再遇苏泉怕是只能等死。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解苏泉心中之气?”姜午听后虽是明白家姐闯下了泼天祸端,但实不忍心她不知何时在外丧命。

    “是啊是啊,我是极想补偿苏泉的,只是不得关窍,就算拍马屁也会拍到马蹄上。总不能……总不能真将性命给了他,让他解气。”

    秦令时撑着脑袋想了想,苏泉气性大,若是想他心中宽解,起码得双手奉上原模原样的书,可孤本已毁,世间哪里找得到第二本,不然就是……

    “小午,你家里可有典藏的老书吗?不管什么书都行,最好是有些年头,外头寻不到的书。”

    “老书?”姜午是个十足的武痴,自小便醉心武道,对其他事情并不上心。

    “有的有的!我娘亲是明芳宗的宗主,家中多的是制香的古籍,只是这些书世上再无第二,若是就这么给苏泉,我没在他手上丧命也得残在爹娘手中。”

    “这个好办,姜小姐可寻一笔精墨妙之人,誊抄一份。这样家中不丢古籍,也可解苏泉之气。”

    “这个好!待回了家理出古籍,我便亲抄一份送给苏泉。”

    “你?”

    “沈兄有所不知,我阿姐虽只爱看话本,但于书法之道却是大家。”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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