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苑,管事领一众侍女往前院雅间提前布置。关庆语混在队伍末尾,随之同去。将至复廊时,一名佩剑的东旭派侍卫迎面走来,侍卫偏行一侧与队伍拉开距离,只在最后抬眼,不露声色地与关庆语打了个照面。

    关庆语仿佛无事发生般继续随队伍前行,一直到复廊的拐角处,才不声不响地消失不见。

    关庆语再出现,则是在偏院的一处屋前。她抬手轻推房门入内,进屋后反手就将房门关严实。关庆语背对门口,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然,不见半点人影。关庆语继而抬步往里走了数下停住,她微转方向,定睛注视着一处不见天光的地方,沉声放言:“出来吧。”

    未几,方才于走廊碰面的男子信步从暗处走出。

    关庆语看到来人,只觉眼皮开始突突地跳动。显然,关庆语并不觉得这位本应值守在阁楼的人,突然现身于此会有好事发生。而自己只盼这位大爷别惹是生非,若是能安生依约行事便算得上千好万好了。

    关庆语略感不安地出声问询,“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多要几瓶那东西。”男子轻松自在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午膳用餐想多添碗饭。

    关庆语原以为是有意外突临,不想竟听得如此荒唐的要求。关庆语抿了抿嘴,扼住发火的冲动,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冷声喝道:“无影君寻,你以为蓝雀花汁是什么东西?是你想要多少能给多少的?”

    无影君寻歪头轻笑了声,并不把关庆语的话当回事,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原以为知合琴再好,也不过是一张琴。可今日看你的布局,竟已将手伸到刘老身上,啧,真是煞费苦心。”而后,无影君寻走到关庆语面前,低头继续道,“忽然觉得,这桩交易比想象中要费力,我多要些报酬不为过吧。”

    关庆语暗暗腹诽无影君寻的无赖。她不曾想,无影君寻值此紧要关头还能轻轻快快地讨价还价,甚至有些坐地起价的架势。关庆语自省到底是低估了无影君寻的混蛋程度。

    奈何两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稍有不慎,前功尽弃。再有恼怒也需生生忍住。

    关庆语一忍再忍,缓声低语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也不怕早晚丢了性命?”

    无影君寻听了关庆语的威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若世上真有这般好事,我定是高兴都来不及。”

    关庆语听得心口一窒,自以为出了重拳能叫对方有所收敛,却没想是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不说反而助长了气焰。关庆语决计不再与无影君寻作无谓争执,全当方才没听见这人的疯话。拿定主意,关庆语随即干脆利落地表示蓝雀花汁只给约定之数。

    无影君寻听了竟也不加反驳,仿佛方才斤斤计较之人并非是他。

    关庆语摸不清无影君寻的想法,见他并无多话遂要离开。

    可无影君寻哪能放过让关庆语添堵的机会,在关庆语即将迈出门槛前,无影君寻不怀好意的声音幽幽响起,“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布在香水堂那片的人手全被万如一剿灭了。”

    就如无影君寻预想一般,关庆语闻言身体瞬时僵住,过了会,关庆语才转身,盯住无影君寻半晌,才开口:“你说得是真的?”

    无影君寻闻言只觉好笑,低头呵呵得笑了几声,才抬头看向关庆语,毫不掩饰地嘲讽道:“不然呢?你不会妄想那些小喽罗能在万如一眼皮下活命吧?或者说,你对他们的气度是有什么误解?”无影君寻往前压低身体,在关庆语耳边如毒蛇吐信般低语,“他们可不是能怜香惜玉的主。”

    关庆语仿佛被戳中痛处般,猛得出掌推开无影君寻,勾着嘴角冷笑道,“那你呢?你接下去不会还想告诉我,你就在香水堂干看着万如一的人上门动手,自己袖手旁观吧?”

    “嗯?”无影君寻觉得关庆语怒不可遏的问责实在是毫无道理且强人所难,无影君寻背着手,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然呢?双拳难敌四手,这天底下岂有白白送命的道理?”

    关庆语怎会不清楚无影君寻的身手,见死不救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出手。

    排布在香水堂那片的人手足有二十余人,算是此次行动的据点。关庆语心痛不已,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吐出,“行,那你就好好留着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得不错,当真不错啊。”无影君寻好似非常满意关庆语的回答,笑得很是开怀。

    关庆语心火烧得厉害,幸存的理智让她在几欲撕破脸皮前提醒自己,同无影君寻这样的疯子是没有半分道理可讲的,而后极为忍耐地冷声道,“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还请不要忘了当初的约定。”

    无影君寻笑声渐止,再看向关庆语时仿佛变了一个人,面容严肃地回道:“放心,我们各取所需,各尽其职。”

    关庆语从屋内出来后,心仍是跳得厉害。她突然想到被自己安排在雅间,身饲母蛊的手下。

    上午复赛后半段,自己被人撞到脏了一身衣裙,待收拾妥当又被管事喊去厨房帮手,再到前院时,看客已尽数走完。

    说不上理由,但关庆语直觉,那名手下恐怕也是难逃一死。关庆语想到此次带出的人手几乎消耗殆尽,下意识地,手就摸到了袖中的信号弹。竹管温凉的触感让她于惊慌之中找回一丝清醒。

    须臾,关庆语的手从袖中抽出,继续往来时的路走去。

    既已开局,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

    秦令时一行人刚出酒楼,就见云云匆匆而至。

    “怎么了?”秦令时闻到云云身上有红拂玫瑰的气味,料想她定是见了齐旻。

    事实也是如此。云云在关庆语的人被剿之后就赶制了众人画像,亲自送往昭发楼。

    齐旻对着画像仔细辨认后,再辅以云云的查验描述,确认关庆语出动的人手皆来自荫昼宫。

    而后,齐旻便托云云将一琉璃小瓶交给秦令时,自己则速速离开。

    秦令时听云云在耳旁腹语一番后,接过了她双手呈递的琉璃小瓶。继而,秦令时吩咐云云去向姜午借匹好马,喂马吃些千里追后拴在郦院后头的马厩里。

    苏泉在旁看秦令时主仆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看得云里雾里,“你这是做什么?”

    “捕鱼,捕条漏网之鱼。”

    /

    秦令时掐着点回到郦院,一入内便直奔三院验牌。

    群音会决赛的形式与此前稍有差异,多了项参赛者互投的部分,占分比低,意在谦自我,赏他人。

    这就意味着,决赛之时,选手需按座坐于赛台之下,临场听音。

    开赛鼓声叠响,选手抽签定顺序,管事逐个登记后,遂由掌事领往赛场。

    秦令时这回抽到最后出场,依照次序乖排在最后。

    尚未踏足二院,稍需抬眼就能见到高建的阁楼。

    秦令时自然放眼望去,只见阁楼五步一人,旁有领卫轮流盯梢。而夏良烠大概是没少吃盗贼突袭的苦头,在房顶处都安排了看守侍卫。

    秦令时见夏良烠的布防比此前更甚,突然有些好奇关庆语盗琴的手段。

    想知道,她是如何在这种情形中将知合琴盗走。秦令时走了会神,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而秦令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踏足二院的青石板之时,无影君寻恰好轮班至阁楼背对赛台的后方。

    到了天井,秦令时依规就座后,抬头打量起了阁楼正面的布防。

    阁楼正面除安排侍卫站岗外,还悬挂了两排小铃铛串。铃铛颜色涂得与门一致,串连的鱼线纤细如毫发,若非细看很难注意到此。

    “咳咳……咳咳……”

    秦令时听到旁边选手假得不能再假的咳嗽声,偏头看了过去。那人余光瞥见秦令时看向自己,赶紧低声提醒秦令时不要张望别处,好好听音才是当下头等大事。

    秦令时听到这样好心的劝告,微微颔首,继而看向赛台。

    赛台上的选手是余下三人中唯一的琴者。

    一首《流水》弹奏得着实不凡,无论是技法还是其他,可谓是万中无一。

    只不过,再好也好不过李泊渠。

    秦令时想到李泊渠平素抚琴的模样,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

    云云依秦令时的吩咐安排妥当后,即来到万如一的雅间等候秦令时。

    万如一见到云云,笑说:“来得正好,你家主子在下头听琴。”

    云云闻言往下看去,只可见秦令时的背影,秦令时偏支着脑袋,坐得很随意。

    相较旁边正襟危坐的选手,云云怀疑自家主子心思早飘向别处了。

    秦令时倒不觉得自己的姿势有问题,直到轮到自己上台比赛时,她才觉得方才这般的确是有些不妥。

    撑得太久,脖子有些发酸。

    秦令时边走边伸手揉了揉脖子,快到赛台时才放下手。

    苏泉在雅间内看得好笑,打趣道,“你瞧,她这样哪像是来比赛的?”

    耿潮笑着回道:“秦公子天性自由,断不会拘泥于面上礼数。”

    “你这话说得不错,要是让她听见了,想必身后的尾巴要再翘上一翘。”苏泉想到这样的场景,笑意更甚。

    秦令时吹笛极少有照乐谱来的时候,现下也不例外。

    笛声清冽透冷如雪川下封的冰河,深秘处自有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浩荡。冰河绵延不息,卧地千里。阔阔大河循山而淌,笛声忽低,拉而迭高,冰河始破,澎湃奔涌……

    一曲终了,鸦雀无声。

    秦令时收好竹笛就干脆利落地走下赛台。

    过了会,众人才像从缈缈冰原上找回神识般乍醒,脱去方才怔怔之色。

    赛后,众评委聚在一起商讨结果,秦令时则与其余二人一同前去内投。

    该有的流程结束后,比赛结果出得快之又快,评委中看起来颇有年岁的老者代为发言。

    老者手中握着锦册慢步上台,登台后才将锦册展开,中气十足地念道:“今群音会,恭喜笛师沈川拨得头筹,特授知合琴以示嘉许,望沈公子今后勤如春起之苗,不废乐道。”

    化名为沈川的秦令时在台下起身,好生作揖礼还,“沈川受教。”

    雅间内的苏、万等人听到结果,皆与秦令时同喜。

    按照惯例,群音会的彩头由肩负守卫职责之人从阁楼内取出,开外匣,亲授获胜者。

    夏良烠从天井斜角走出,秦令时因心系知合琴的缘故,一双眼落在夏良烠身上不放。

    就在夏良烠快至阁楼时,斜刺里横出一把雪亮的细剑直逼夏良烠的命门。

    秦令时见状下意识地讶出声,而夏良烠生性机敏,眼目不及身先察,再加秦令时这一惊呼,瞬以足抓地,整个人好似秋风渡口的芦苇荡随风而动,身若无骨般旋而倾倒,险避擦面而过的凛然剑意。

    刺客见一击不成,出手更为狠辣,剑似雷光一闪而过,直刺夏良烠。夏良烠见遇上劲敌,右手拔剑出鞘,以臂发力相抗。

    奇怪的是,东旭派的侍卫虽个个抽剑而出,但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而是通通避让躲开,像是为二人的打斗腾出空间,之后就是紧张地盯看四周以防有人浑水摸鱼,趁机进犯。

    “沈、之、明。”苏泉一字一顿地说出刺客的名字,而后从座椅上离身,半倚栏杆,桃花眼笑得扬起,“秋水眼近来真是不挑生意。”苏泉并不把眼前性命攸关的生死搏斗当回事,而是看作街头巷尾的寻常热闹。

    秦令时不比苏泉有兴致,仰头看了会二人的交缠打斗,确信夏良烠一时半会难从沈之明手下安然脱身。既如此,若仍是按照群音会的规章流程走,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从夏良烠手中接过琴。

    思及此处,秦令时再无耐心继续等候,直接开口高声嚷道,“夏公子,你们二人再打下去天都要黑了,不如让我先将琴取走。”

    夏良烠听到秦令时这话,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沈之明的细剑就如毒蛇盘咬,夏良烠不敢分心别处,只好先应对沈之明的剑招。

    秦令时看沈之明的剑招出得又快又密,丝毫不给夏良烠留余地,二人的利剑交互间只能见到几缕刷白的剑影。

    秦令时急于夏良烠的答复,但又不想坏了沈之明的生意,遂从袖中悄然摸出竹叶,用指尖捻去上面的幽方粉,手腕一转就将竹叶射向二人之间。

    夏良烠与沈之明有感劲风袭来,立马调转方向,剑指来处,风至、力散,二人只见一片竹叶生生插入木窗寸余,再瞬成齑粉溃散。

    夏良烠与沈之明一时没有动作,震在原地。

    秦令时见二人不再打斗,趁机朝夏良烠喊话, “夏公子,好与不好,你倒是给句准话呀!”

    夏良烠经秦令时提醒,才想起他方才的提议,想了想朗声回道,“沈公子,烦请你自己取琴了。”

    夏良烠这话让沈之明好生松了口气。沈之明深信,自己若真妨碍到秦令时办要紧事,下回的竹叶很有可能扎的是自己脑门。

    秦令时很是满意夏良烠的答复,马上喜笑颜开地应了声好,随即一跃而上登上阁楼。

    阁楼之上,沈之明与夏良烠经一句话的空隙后,仍是打得难舍难分,眼看二人就要堵在阁楼门口,秦令时赶紧运气挥掌,毫不客气地将二人推出三尺之远。

    沈之明与夏良烠只觉有奇风突起,将二人双双送远,两人手上力道未卸,只是一时控力有所凝滞。

    沈之明早有准备,随风停下后立马挥剑上前,夏良烠一时躲闪不及,只好往后倒去,沈之明忽然想起秦令时这一掌的用意,脚下猛地后退半步,又眼疾手快地将夏良烠拉回,夏良烠不知沈之明此举何意,当下就执剑格挡。

    沈之明随即换手接剑直直撞上,两剑相击间,嗡声不断,沈之明略带无奈的声音闷闷响起,“别靠近门口。”

    秦令时一进门就看见正中摆放的琴匣,心中一喜却也不急于上前,先是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围绕琴匣依次扫视一周,见屋内未设任何机关陷阱后,再踏步上前将琴匣抱走。但仅走了两步,秦令时就觉手中琴匣重量有异,心中斗升疑云,立即止步停留,以手作尺翻转丈量琴匣,又捏起锁扣仔细察看。

    锁扣出自名匠方济之手,样式古朴,只在右下角微刻了蓝雀花的图样。

    “关庆语。”秦令时看到蓝雀花时,便肯定这是关庆语的手笔。

    琴匣被人从外面又套了一层,若想拿到知合琴,还需解开里外两道锁。

    秦令时再想到还未露面的关庆语,顿时了然她的图谋。

    “好一招反客为主。”秦令时冷笑出声,既如此,我偏偏不让你如意。

    秦令时抱琴飞身出阁楼,恰在这时,天空西南方突绽青莲烟花。

    秦令时见到荡雪原独有的信号样式,立时了然。

    关庆语往西南而行,是想回荫昼宫。

    秦令时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朝万如一所在的雅间方向大喝:“一一。”

    话音刚落,秦令时便见万如一踏栏而出,衣着华美,身法轻卓,秦令时在二人相距一臂时,将怀中琴匣托给了万如一,自己则足下交错借力,往西南方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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