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此处再往西便是悬口大瀑,九冬瀑。

    九冬瀑再往后,就是荫昼宫。

    荫昼宫自芳游宫主兴植蓝雀花起,江湖中人多有诟病,其百年盛名也是日渐崩盘。

    许是骇人听闻之说频频,周围百姓大多搬迁远走,只余零星几户孤寡老人不舍故土。

    夜深人静,山无明火,只遥遥远天悬布一轮盈月,教人不至摸黑夜行。

    “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可闻,马上来人正是秦令时。

    秦令时自那日从郦院追出,一路朝西南奔驰,奈何关庆语早做万全准备,致使秦令时临近荫昼宫也未能得手。眼看荫昼宫近在咫尺,秦令时反倒生出将行末路的平心静气。

    秦令时骑在半道抢来的马上,开始慢慢悠悠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村落。

    村中人烟稀少,多处房屋因年久失修已是瓦片不全,房梁裸露,四周更是杂草丛生,无从落脚。只有零星的几间完房,屋旁无杂草,攒有柴火,晾有咸鱼,还瞧得出有人居住的模样。

    秦令时在细碎的马蹄声中渐行渐看,直至留意到不远处的房屋。屋前荒草萋萋,门上脱漆斑驳,再往上瞧,灰瓦生出厚厚青苔,乍一看也是间无人所,秦令时在马上看了两眼,借着皎皎月色辨出疯长的草是素心纹,传说中蓝雀花的天敌。

    秦令时嘴角弯了弯,几乎可以笃定关庆语就在这间屋中候着自己,随即就拉扯缰绳,双腿夹着马肚使力上前。

    将至屋前,秦令时勒马停在路边,翻身落地后将马匹随手拴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而后孤身一人进屋。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屋门稍一推开就发出连连刺耳的声音,在寂夜中听来仿佛老妪喑哑的嘶吼。

    秦令时方进门,第一眼就看到正中摆放的板凳方桌。物件虽旧,但没落灰,桌上还摆有茶壶油灯。秦令时径直走上前,抬脚勾着凳腿挪出方寸,又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抖了抖衣袍坐下,唇边浅浅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故意问道:“关副宫主,这么干站着不嫌累吗?”

    秦令时话音刚落,便觉身后有了动静,空气中利刃破空的微妙之声极快逼近,秦令时在它迫近之前,朝旁侧歪了歪脑袋,紧接着仿若疾风惊掠,秦令时正前方的梁柱上赫然出现三把隐泛幽蓝的羽状小刀。

    “你费尽心机引我前来,就为了朝我扔这么些个玩意?”秦令时将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看了眼深扎梁柱的暗器只觉无聊透顶,“这玩意,杀得死我么?”

    “这些个暗器自然是杀不了你,只是,若能侥幸得手伤你几分,我心里也是痛快极了。”关庆语从秦令时的身后走出,而后停在桌侧,胸有成竹地开口,“荫昼宫近在咫尺,你我二人再争下去,谁都得不着便宜。不如各退一步?”

    秦令时没接话,只困懒地抬眼看向关庆语,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关庆语见秦令时没有反对的意思,接着将话说完,“十日之后,我将钥匙交予你手,你将知合琴带来。一同开匣后,你将琴借我一月,日子一到原样奉还。”

    关庆语自认这场交易中,秦令时并未失去什么,只是延后一个月拿到古琴,秦令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秦令时安静地听完关庆语的打算,低头失笑不已。笑声还未完全散去,秦令时空出的手忽地凭空一动,关庆语见状下意识地猛然侧身躲闪,但还是慢了一步,眨眼功夫不到,就被削去了额前秀发,跌落在地发出叮呤声的物件俨然是方才关庆语扔来的三把羽状小刀。

    乌发飘散悠悠落地,关庆语眸间陡现怒色。秦令时还是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模样,施施然地改换使暗器的手撑住下巴,接着像是责怪关庆语不懂事,“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还不如趁早交出钥匙。”

    这话无疑是往关庆语烧得正旺的怒火中,添了把干柴。关庆语不是没想过秦令时会拒绝自己的要求,可哪能想到,秦令时于虎口盘旋还能这样盛气凌人,她愤愤道:“你以为到了荫昼宫的地盘,还能任由你胡来吗?”

    秦令时不以为意地嗤笑了声,“你是耳瞎还是眼盲呢?这儿,是荫昼宫的地盘?”紧接着,又戳破关庆语的设想,“如你所见,知合琴不在我手上。你若想得到知合琴,里头匣子的钥匙可是在夏良烠手上。怎么,你到时候可还要杀上东旭派?”

    关庆语被秦令时说得一愣,直觉秦令时是在诓骗自己,遂即反驳道,“你休要信口雌黄,夏良烠不过是保管钥匙,你既取胜,他又怎会不把钥匙给你?你若没拿到钥匙,又怎会放心来追杀我?”

    “你也说了,我既取胜,拿钥匙是名正言顺,左右不过时间问题。你嘛,就不一样了。”秦令时终于舍得放下手,起身走到关庆语身前,语气不善道,“我没那么多耐心和你周旋。要么死,要么交出钥匙。”

    关庆语看着眼前的秦令时,瓷冷的脸庞在豆大点的灯火下越发凛然,本是多情的眉眼,不苟言笑时却像结了九尺霜冰,簪在浓黑发间的红玉簪更是红稠得仿佛要往下滴血。

    关庆语不知怎的,手心开始有点发冷。意识到这点,她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剑,似在放狠话又似在安慰自己,“杀了我,你这辈子都拿不到钥匙。”

    秦令时毫不在意地翘了翘嘴角,显然不把关庆语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在你咽气前,会愿意将钥匙交给我的。”话音刚落,随即抽出腰间的竹笛朝关庆语袭去。

    关庆语弯腰曲腹堪堪躲过一击,立马右手抽剑朝秦令时的竹笛削去。关庆语的剑来得又急又快,秦令时脚下分步错开,手腕柔软好似无骨,轻而易举地转出诡异的角度后,转眼间竹笛就到了关庆语长剑的中段,而后,“嗡”地一声敲在了剑上。

    剑身承不住秦令时内力的冲击,不住抖了三抖,握着剑柄的关庆语瞬觉虎口吃痛。仅此一招,关庆语即知秦令时武学之境远比江湖传言来得更为骇人。关庆语顾不得酸痛,挽剑踏步疾上,剑招又紧又密宛若炎夏暴雨,不留空隙地刺向秦令时,秦令时手持竹笛不慌不忙地拆解关庆语的剑招,秦令时看似原地不动,仅是身形偶尔微动,可偏偏关庆语如何运剑愣是近不了身。

    油灯微弱的火光在二人你来我往的招数下左摇右晃得厉害,屡屡险灭。

    秦令时接了关庆语数十招后,耐心见底,在一个错手中飞快抽出竹笛中藏着的短刀,欲尽早结束这场交战。关庆语只觉眼前突闪一道白光,心中警铃大震,不及多想就摔碎了装有蓝雀花汁的小瓶,奇异的芳香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秦令时几乎在瓶子摔碎的刹那,就屏息于内,心中痛骂关庆语无耻,关庆语则趁着秦令时调整的间隙,急急破门而出,不顾一切地朝荫昼宫奔去。

    秦令时原就担心关庆语万不得已之际会躲回荫昼宫,不想这会成真。秦令时深觉荫昼宫是个天大的麻烦,这时更是铁了心要在关庆语入宫前拿到钥匙。

    秦令时足下腾云步变换交错,漆漆暗夜中只可见密云树梢下间闪过云峰白的衣角。

    关庆语提心吊胆地全力奔逃,后背沁出的冷汗早已湿透衣衫,饶是如此,足下气力不曾松懈半分。眼看离九冬瀑仅有一步之距,关庆语突觉双腿被利物刺痛,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其脚下踉跄,狠摔在了潭边。

    关庆语来不及查看伤口,慌忙爬起来间,眼角扫到云峰白的衣片,瞬间僵在了原地。接着,就听见秦令时寒凉的声音响起,“交出钥匙,放你生路。”

    关庆语低头默不作声,于袖中暗暗划伤手指关节,指甲盖里的蓝雀花粉混着血液,一点一点地滴在地上。

    秦令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直接转动手中短刀从关庆语的后颈划向琵琶骨,秦令时的刀很快,在关庆语背上划动的时候,宛如挥毫作画。关庆语毫无躲闪余地,秦令时收手时,温热的血珠滚着锋刃而下,关庆语后背的衣衫已尽数破烂,迷蒙夜色中,勉强能看出秦令时划出了一朵诡异的花形。

    关庆语在秦令时收刀后才觉疼痛如决堤洪流冲袭全身,顿时不堪其痛,整个人如熟虾般蜷缩在水中。

    秦令时就站在岸边,冷眼看着关庆语的血不断渗出,染红衣物,晕红潭水。

    倏忽,清风徐过,吹散半遮半掩的云层,月华泄下,秦令时借着这点光亮,发现关庆语半泡在水中的关节皮绽肉开,不断有血涌出、冲散。秦令时盯看关庆语的伤口,直觉有异。

    秦令时清楚自己没有伤过关庆语的手指关节。再往回想,在荒屋内,关庆语也未有这伤口。甚至一路追踪,也不见有其他人出现,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秦令时不知关庆语又要甩什么花招,只担心她又要借蓝雀花生事。这念头刚起,秦令时就听见林间传来咻咻的响动,声音越来越响,有东西在极快地逼近。

    秦令时听了几声,随即明白关庆语是召了蓝雀鸟来。秦令时最是厌恶极关庆语这些毫无新意又足够惹人烦的手段,脸上满是不爽之色。而后,在蓝雀鸟快要近身之际,秦令时头也不回地向后甩出眉月钩片,不多时便有大批雀鸟死伤倒地。

    然而,关庆语染了蓝雀花粉的血仍在汩汩流下,受到血召而来的蓝雀鸟越来越多。

    秦令时转身见到如黑云压顶般飞来的蓝雀鸟阵,低声呵骂了句,“畜生。”

    瘫倒在水中的关庆语知道逃生的时机已到,狠咬着后槽牙,强撑着自己从水中站起奔向九冬瀑。

    秦令时厌恶蓝雀鸟至极,已是掌心凝力企图屠尽所有,眼见关庆语跌跌撞撞地逃走,情急之下,遂朝关庆语的后背隔空送了一掌,意欲逼停她。

    掌未至,风先到,关庆语自知不敌秦令时,干脆放柔身段顺随秦令时的掌风往后仰去,下一秒,就振袖甩出两颗毒雾榴,爆裂声齐齐轰响,一时间浓雾四起彻底挡住秦令时的视线。

    秦令时立马屏息敛气于内,以袖为扇拨开毒雾,又以掌风扇往身后,借雾毒雀。可未等人出毒雾,便听得九冬瀑落下的滔天巨响中夹杂了轰然一声,秦令时瞬觉不妙,加快动作,拂袖而出后,果不见关庆语身影。

    九冬瀑浩浩汤汤,夜深寒凉,秦令时看着眼前水瀑飞溅,寒气渐升,犹豫了几秒,还是退回到山石边,打算从齐旻曾提过的密洞中潜入荫昼宫。秦令时随即点石飞走,另沿羊肠小道行至参天古树繁茂处。

    在继续行路前,秦令时想到齐旻给的琉璃小瓶,遂从怀中摸出,拨开瓶塞后送至鼻下闻了闻,闻出瓶中是掺了月清花汁的雪水,黯泪草迷香的解药。秦令时知道齐旻从不会做无用功,随即便往指尖倒了些花水,揉涂在太阳穴,以防万一。

    密林之中,抬头是霭霭树冠似黑云遮天,低头是荆棘丛生无路可走,秦令时停下脚步望着这一林子黑压压的无穷无尽,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摸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掷向空中,随着夜明珠的运动轨迹,亮光所到之处皆被秦令时收入眼底。秦令时站在原地不动,在夜明珠即将落地时,凝力于指尖挥之击之,夜明珠便按其指向而动,在这来回抛打中,秦令时算是看清了林中状况。

    坛口粗的古树数不胜数,甚至有不少树上缠绕了手臂粗的藤蔓,长至枝头无处可攀就直愣愣地垂下,树与树之间仿佛少有不同,贸然而入只会迷失其中。

    秦令时乍看便觉藤蔓粗细、排布有异,像是有人刻意培植,而空气中鲜浓的草木香之中似乎带了点苦味,秦令时走到最近的树旁蹲下,用短刀拨开厚实的草叶,借着夜明珠的光,果然见到了底下暗藏的黯泪草。

    至此,秦令时再回思林中景象,当即了然其中埋设的阵法。秦令时心中有了主意后,玩似地掂着手中的夜明珠,信步走入阵法之中。以夜明珠之光为索引,辅以腾云步法走位,不消多时就得以破阵而出。

    秦令时走出密林又行了一段路才见万仞山壁,走近了细看,发现山壁外多生青苔,矮植横出,间有太行菊怒放,唯独不见有缝隙分开处。秦令时一时之间也摸不准齐旻将进入山洞的机关设在了何处。

    秦令时别无他法,只好往后退了几步,举起夜明珠借光,复看山壁全貌。看着看着,秦令时觉得岩壁上的太行菊越发眼熟,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何处呢?

    秦令时凝思想了会,而后从怀中取出那琉璃瓶,瓶身上赫然描画着一片开得热烈的太行菊,花丛东南下着一点红。秦令时将两处的太行菊再一对比,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奥妙。岩壁上的太行菊多是不成群地开着,唯独瓶身上的花是灿灿然一片。

    秦令时照此去寻,真就寻到一样的,再依红点的位置摸索,确乎是有石块凸起。秦令时发力按下石块,就见近侧岩壁浅浅开了仅容一人进出的窄口,秦令时立马闪身入内。

    一进洞内,秦令时没走几步,就深觉此处寒凉非常。秦令时下意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又搓了搓手臂。待呼出一口白气后,心中倒是庆幸,李泊渠此时此刻远在荡雪原,若是他在,定是少不了一顿训话,训她不爱惜身体,训她明知故犯,训她……

    其实,也不是一定如此。现实中,应该是刚到洞口就被带走了。

    ……

    这样不着边际的胡思随了秦令时好长一段路,洞中乌漆,唯有夜明珠的莹润柔光照着秦令时同样柔和的浅笑。

    只是,秦令时走完漫漫直路后,到了洞中的分叉口时很快就没了笑意,两条毫无标识的路,同样的暗无光亮,同样的未知。

    这会,秦令时难得有些后悔,当初齐旻提及该洞的时候,自己应是多问几句才好。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秦令时仿佛闻到了山栀冷香,即使,这会闻起来淡如纯水,几乎是接近没有味道。秦令时不知为何,偏偏笃定这气味就是山栀冷香。有那么一瞬间,秦令时怀疑自己是想到李泊渠,想糊涂了。照理来说,荡雪原与荫昼宫相距甚远,李泊渠没有任何理由会出现在此。

    秦令时不失理智地分析着,脚下却不由往那隐约的香味走去,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后,秦令时敏感地发现香味渐渐变浓。这点发现,让她更是义无反顾地循香而行。

    不为其他,只因这香,普天之下,也只有李泊渠身上有。

    说来也怪,秦令时以香为引,一路前行,竟也没碰上什么机关,平安顺利得不像话。也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秦令时总算看到远方有微光出现,越往前走,光亮越甚,直至来到了一间石室。

    山栀冷香的气味也在这里最浓,就像是她平日里与李泊渠相处时闻到的那般。

章节目录

时有山溪入清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渚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渚怀并收藏时有山溪入清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