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起家族显赫,当今皇帝虽嫔妃众多,却难得的是个明君,江云起的祖父早些年陪着先皇打下江山,也未因功高盖主而被猜疑,反倒是昌盛至今。

    江云起幼时便入宫做了太子伴读,说起来,秦眠幼时还见过他。

    他大步进了殿中,殿中早已燃了炭火,温度比室外高了不少,跟随他的太监顺势接过他身上的披风,露出挺拔优越的身形来。曙朝并未设立男女需分离设宴,故偌大的宫殿内有不少官家子女,此时都凑在一处讲话,甫一见他进来,话音立马压在了嗓子里,视线都汇集在了他的身上。

    “是江大人,他不是下江南了吗?”

    人群内传来几声惊呼,已经有女儿家拧着手帕,少女怀春的看过去。

    江云起显然对这些目光不感兴趣,经过时步子都迈大了些,转瞬间便到了殿前。

    皇帝一见到江云起大笑着下了座,在江云起跪下行礼时将人扶起,一脸怜爱的问起话来,问的无非是此去江南遇到了什么事,可还顺利之类的。

    江云起一一答了,可态度却算不上恭敬,他平日里最烦的就是参加些宫宴,人又多,又无趣,无非就是些官家推杯换盏的,说些恭维话,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他今日一早才赶回上京,他的母亲就闹着让他入宫来,说的话倒是什么身为臣子,有的宴会该参加也得参加云云。

    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他这一想又觉得烦上加烦了几分,像此类宫宴本就没有参加的价值,可与其在家听他母亲念叨,说不定他的姑母也会来跟着说两句,这无趣的宫宴也勉强能待上一待。

    可皇帝也不计较他的木头脸,这小子从小就这副样子,遇到些不喜欢之事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秦眠从后面来,也站在一旁见礼,皇上并未递过来眼色,只用手敷衍的摆了下。

    父皇对她一向如此,秦眠也不觉难受。

    她见过礼后熟门熟路的在公主皇子们最偏僻处入了座,旁边一些便是官家子女。这个位置不起眼,离皇上也远。

    落座后刚塞了两口吃食,突然发现身旁的人一阵骚动,抬起头,见些许公主和那些官家子女都羞涩的看着前方,连九公主也一脸娇羞的看着对面。

    秦眠随着她们的眼神看过去,便看见了刚刚在宫殿门口嘲讽她的男人,与她隔了半个宫殿,他坐在皇上左下的位置,单手撑头,手里把玩着一杯小小的瓷白酒盏,姿势懒散,似乎这个宫宴让他觉得甚是无趣。

    方才穿着的披风已经褪下了,余一身绣了白鹤的锦袍,容貌俊美,风骨自成,难怪会引得这些贵女们芳心异动。

    可一想到刚刚这人还在外边说她丑,她咬吃食的力道都重了几分,哼,长得好看,说话却不怎么好听,她才不丑。正要收回目光,对面一直落在茶盏上的视线突然抬起,视线穿过人群与秦眠撞了个正着。

    她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抬头,被吓了一跳,她刚刚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不会被发现了吧,难道她的眼神没有掩藏好情绪泄露了什么?

    不对,应该没有看她,她面对如此直接的视线自欺欺人的想到。

    随后小心的看了眼身后,好的没有人,再看了看旁边,好的离得都挺远,再看了看前方,从他的角度看过来正好没有遮挡物,所以,他可能...大概...确实是在看她了。

    这么一想,秦眠只觉得脊背都僵直了许多。

    而身旁的贵女们早已因为这看过来的视线有了异动,都朝着这个方向看来,但大家都想着应该受宠的公主或是贵族家的嫡女,那些视线也直接越过了秦眠看向了她身旁的。

    秦眠在宫内生活了这么久,活着的诀窍就是不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见对方的眼神一直黏在她身上,立马埋头装起了鹌鹑,别看我了别看我了。

    他为什么要看自己这么久,她不过是跟着众人看了他一眼,刚刚这么多人都在看他。

    可埋下头对方的视线也让人难以忽视。离得近的贵女们或多或少开始往她的方向看,秦眠用手揉捏着下衣摆,有些坐立难安,在宫内当了这么久的小透明,别人这般直接的视线让她有些难挨。

    许是对方一直看过来的视线让她有些恼火,也许是二人之间隔的距离让她决定大胆了一次,她微鼓起脸,恶狠狠的抬头瞪了他一眼。

    别看啦!

    也未管那人是什么表情,又匆忙将视线移开了。

    江云起微微挑眉,好像刚刚是对面的小公主先看他的,他不过看了回去一眼。

    和他姑母养的那只狮子猫炸毛时一样,连眼睛颜色都是一样的。

    不过他姑母的那只猫可没有她这么好欺负,平日里他去摸摸他都得被挠一爪子。

    秦眠身子紧绷,瞪完后她又觉得后悔,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这还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前对着一个男子发气。

    也不知道他这人心性怎么样,若是心胸狭窄的,自己瞪他一眼也是要报复的,何况他的地位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无意中碰见过她的一个皇兄,有个宫女不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便让人拿板子打死了。

    虽自己没撞到他,但论他的地位,敢瞪他的人估计也没有,刚刚她便看到了,她的父皇对他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对方的眼神还一直落在她身上,如同锋芒,隔着众人落过来,避无可避。

    她用牙咬着肉肉的下唇,纠结了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对面那人的脸色是否生气。

    抬眼看去,才发现那人已然没有再看她了,太子不知何时去到了他旁边,两人正相谈甚欢,看他那神色,应该也没有生气。

    秦眠紧绷的身子才松缓了下来。

    那些公主贵女们也收回了视线,又各自聊起了新得的衣服首饰,没有人再理会她,仿佛刚刚的那一幕不过是场幻觉。

    江云起对这宫宴属实没什么兴趣,恹待了会儿便离开了,直到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众人的目光才落回来。

    “江大人也太好看了,每次我见到他就觉得呼吸都滞住了。”

    “那又如何,江大人哪能看上你?”

    “看不上我又如何,也看不上你。”

    贵女们叽叽喳喳的吵闹着,秦眠被话语围绕,这般众星捧月的人,与她的区别犹如天堑。

    ***

    宴会结束后天色已经黑尽,众人都开始依次离席,出了殿门才发现外面已经下了雪,比今日白天时更加冷些。

    从店里出来的贵女都会有丫鬟塞上一个暖乎乎的汤婆子,以免在这寒冬里惹上寒气。

    秦眠没有汤婆子,她用手捂唇呼出一口热气,看着茫茫夜色,终是踏了进去。

    “公主,今日怕是又降了几度,我寻个时间再去内务府问问。”

    “不必去了。”秦眠淡淡的开口。

    “那怎么行,这天这么冷,若没有碳火怎么过,这些太监嬷嬷,全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您好歹也是个公主,怎么连碳火也敢扣押。”岁竹忙说道,语气里都是压制不住的气愤。

    秦眠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进雪地里:“你之前去时那嬷嬷怎么同你讲的?”

    “还能说什么。”岁竹越想越气“不就是什么都发放了,还记录在册了,要拿册子与我看,那些个册子,随便拿笔一写便行了,谁知道给没给。”

    秦眠意料之中的浅笑了一下,可笑意并不进眼:“你看你都说了,他们跟你讲记了册子,谁都不知道是给了还是没给,只要她们咬死是给了的,你怎么去要也是要不到的。”

    岁竹的身子一顿,刚刚的气焰被这寒冷的天气降了个透底,一时无话,主仆二人的步伐都带了些凝重。

    “没事啦。”秦眠揉了揉岁竹的脸颊。“她们不给碳火我们就自己来搞定。”

    岁竹未回答,只露出疑惑的表情。

    “冷宫那边少有人打扫,多的是木材,我们拿来烧制后不就成了碳火吗?”

    ***

    冷宫以前还住了几个美人妃子,都是得罪了皇帝或者是被人暗算后贬来了这里,住进来的那几位隔了不久疯的疯死的死。

    如此冷清晦气的地方连太监宫女都不愿意来。

    檐角破烂,墙面斑驳,宫门退了红漆,地上也长满了杂草。

    岁竹害怕的躲在秦眠身后,小声开口:“公主,我以往以为我们住的宫殿已经是冷宫了,没成想这真正的冷宫还是要破落些。”

    秦眠看着眼前的大门,咽了咽口水,也害怕的回道:“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北风从宫殿上空呼啸而过,传来一阵呜咽声,如同被贬入冷宫的妃子凄惨压抑的申吟。

    两人缩在一起又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秦眠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那颤颤巍巍的宫门,岁竹在后边瑟缩的牵着她的衣摆。

    “公主,要不咱们回去吧,过…过几天再来。”

    “来都来了。”秦眠咬咬牙,踮着脚踏了进去。

    推开宫门后,落败的景色再一次震惊了两人。干枯的杂草遍地,屋内的屋顶因为长时间未修葺已经坍塌了一部分。而值得他们高兴一些的是,冷宫里确实有许多干枯了的木材,这些木材若是烧制成炭火足以他们挨过这个冬季了。

    主仆两人说干便干,打算先将那些木材集成一堆,再用绳子绑起来后拉回去,这么想着,连害怕的情绪都减弱了几分。

    秦眠埋头捡着,不知不觉便与岁竹分散开,她专拣那些大块的木头,这种烧制成的木炭才更好些。她捡了会儿,目光慢慢挪到了屋子里倒塌的地方,那里断裂的横梁错落,一根横梁便抵过她刚才拾了半晌拾得的枯枝。

    可今天的天格外阴沉,乌云叠起,除了那倒塌的一小片地方是让人能看清的,其余地带都如同黑色的深渊一般,仿佛是放出一些诱惑出来,引人过去后里面暗藏的怪物就会将人吞噬殆尽。

    秦眠站在原地纠结了会儿,还是难挡诱惑,缓慢的走了进去。

    横梁被砖瓦压了一截在地上,秦眠伸出手,心里想着,我只拿这一节,拿了便走。

    她将横梁的一端抬起,使了些力气才将横梁的另一半从砖瓦里移出来,许是移出的时候碰到了什么,淅淅沥沥的声音向起,刚刚还垒成一座小山的沙土坍塌下来,露出其中掩埋的东西。

    屋子里太黑,秦眠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往前走了几步,凑近了些看去,一声尖叫声瞬间梗在了嗓子里。

    那些砂石、横梁遍布的小山里,赫然躺了一具尸体,唇角带了血,头发披散,与砂石融为一体,只余一张青白的脸正对着房梁,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死去之人极好的颜色,应当是被贬来的妃子。

    她眼睛睁得极大,仿佛死前的痛苦还没有消散,带着无尽的不甘死去。

    秦眠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可腿如同灌了铅无法移动,面前的景象开始变的模糊不清,有另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与这个场景重合,那人与秦眠一样生了一双绿瞳,那原本清澈的瞳孔里盈满了泪水,有血不断从她的唇角溢出。

    “眠眠,我的眠眠。”

    “你定要收敛锋芒,遮掩脾性,不要与人争执,平平安安的长大。”

    “娘...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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