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沈将离心里一咯噔，脑海中瞬间闪过死状万千，慌乱跪下叩首。
话未说完，被明德帝重拍桌子打断。
几张薄薄的宣纸如同狂风卷过的海棠花散得到处都是，案几上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被震掉不少花骨朵。
“爱卿方才一番话是在质疑朕？”
“微臣不敢。”沈将离额头抵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地砖，扣在前方的手臂剧烈颤抖，嘴角紧抿下颚线绷得紧直。
龙颜之怒，气场如同万军过境，既有摧枯拉朽之势又不乏地动山摇之撼。
虽是病弱之躯，不疾不徐的一字字间颇具威压，犹可窥当年弑兄弑父后浴血君临天下之势。
“哦？爱卿有何不敢？沈将离，你是朕亲自钦点的状元，你方才说你学识浅薄不配为太傅，这般话可是在质疑朕的眼光？”
沈将离头次碰到身首即将异处的境地，浑身宛如被抽干了力气软趴趴，只抖声重复着一句，“微臣不敢。”
“不敢？”
明德帝坐在珠帘后停下批改奏折的笔，慢条斯理地反问后忽的朗声大笑，神色缓和稍许，“爱卿不必紧张，朕与你说说笑罢了。爱卿不想当太傅可是朕未曾回复爱卿立学院一事，爱卿与朕离心了？德善，给沈大人赐座罢。”
“嗻。”德善放下手中的墨，腰弯得好似一把弯刀，左手拿着浮尘右手拎着一把木凳，迈着小碎步摆在珠帘的正前方，“大人请坐。”
沈将离客气颔首，迈着还抖着的腿向前，还算端庄地坐稳。
“陛下说笑了，您自有打算，微臣怎敢埋怨陛下。”
虽说明德帝语气缓和，但沈将离明白这只是为君者的伪装，仍不敢松懈，稍有差池脑袋就落地了。
“既如此，封你为太傅也是朕的打算，爱卿还要推脱吗？”明德帝敛去嘴角笑意端起药盏浅酌，隔着一席半遮半掩摇动着的珠帘审视沈将离。
沈将离如坐针毡，极具威压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小虫，被玩弄于掌间，顷刻就可被捏死化为灰尘。
“臣自当领命，用尽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学院一事臣恳请陛下应准。大雍可用之才少之又少，若是不拘一格择优录取定能……”
明德帝浅笑，打断她未尽的话，“爱卿说了，朕自有斟酌不是吗？好了，算起来太子快要进宫了，劳烦爱卿先去御花园候着，朕与太子谈完便让他去寻你。”
“微臣领命。”
沈将离站起躬身离去，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免心生憋屈。
可对方是天子，她不能像对待自己幼弟一样半夜拎着铁锹打一顿。
她出殿阔步向御花园走去，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玫瑰花丛下停步。
若是圣上始终不肯同意学院一事……
沈将离手指轻扶过带着露水的花骨朵，眸中闪过一丝冷冽，反正老儿大限将至，她有的是法子。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太子。
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从小轩窗探入，纱幔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上面跳动着。
德善扶着明德帝慢慢走向湘妃竹榻，“皇上，还是让奴才把窗户关上吧，风大了。”
“不必。”明德帝斜卧在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玉珠，“德善你看人向来准，你瞧着沈将离怎么样？”
“这……”德善小心翼翼观察着明德帝的表情，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还会责罚你不成？”明德帝抬手指着德善轻笑。
“沈大人有咏絮之才。”
“哦？你也看出沈将离是女子了？”明德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一顿，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
“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不过朝中青黄不接，新一辈中只有沈将离可堪大用。我知淮儿因他母妃记恨我许久，但为他更为大雍不落他手，朕现在保沈将离不死，朕日渐乏力，待淮儿解决完季南一事积攒声望后，我就该退位了。”
届时他定要下一封密旨，陆淮登基后，沈将离即刻处死。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此后必是明君。”
明德帝不可置否，“或许吧。”
陆淮心太软又过于倔强，处死沈将离或许就是他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最后一课。
至于学院一事，是个拿捏沈将离的好把柄，一群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沈将离肯乖乖听话，在合适的时机给点甜头应允她也无妨。
*
四月伊始，御花园里春意盎然。
太阳烘得花暖，鼻尖盈香，熏的人略有些头晕脑胀。
莺啼婉转，雀向蓝空。
碧草如茵，百花争艳。
沈将离身着绯红官服，头顶乌纱帽手握书卷，坐在廊亭石凳上望着朱红的宫墙出神。
“太子已进宫面圣，太傅且稍等片刻。”婢女恭恭敬敬行礼，而后为她斟满一杯茶，“这是陛下赏得今年新供的不知春。”
“有劳。”沈将离喜欢茶的清香却并不爱喝，但又不好拂了圣上的面子，双手接过凑到嘴边轻抿。
杯中嫩绿芽叶徐徐舒缓，香气氤氲，茶香飘渺，似江南晨间一场朦胧的烟雨。
沈将离淡笑道：“确是好茶。”
廊柱上乳白色的薄纱随风而动，轻扶过沈将离的侧脸。
身姿英挺，明媚皓齿。
立春觉得今年这位新晋的状元郎真像话本里吸人精魄的妖精，真真是好看极了。
“立春姑娘？”沈将离疑惑抬头，见小姑娘正盯着她出神，故意用力拨弄一下茶盏，“本官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姑娘不好意思说与本官？”
“大人饶命。”立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瞬间涨红脸，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请罪，“奴婢一时犯困，望大人海涵。”
沈将离无意吓唬立春，只是害怕小姑娘盯的时间久了，识破她是女子。
女扮男装入仕可是灭九族的死罪，不过想到自己父亲继母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亲戚在刑场之上被砍头，死也倒成了一件痛快事。
“无妨，姑娘且退下吧。我想自己坐一会。”
“是。奴婢且退下，大人有事吩咐女婢就是。”立春收起沈将离喝过的茶盏，行礼后匆忙离开。
园中花木繁盛，一架紫藤萝花缠绕在亭廊上方，引来无数蝴蝶翩姗。
云舒云卷，人间芳菲，正是春四月。
沈将离望着宫内四方的墙四方的天，和家宅一样，像一座囚笼。
她的母亲满腹经纶闺英闱秀，毕生所愿就是入朝为官，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护江山永固。
所愿终是所愿，女子一生好像只能被困于宅院。
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后的那声叹息，善文能武的长姐被迫指给一个头脑简单却家财万贯的傻子做妾。
沈将离愤懑，她不认命，与昏庸父亲断绝关系，寒窗苦读终登科状元。
她不光不认命，还要带领全天下的女子不认命。
从命听之，不如逆命改之。
她要全天下推行女子学院，为不甘困于深闺被迫相夫教子的女子谋一条路。
可如今学院一事困难重重，不知可还有得愿以偿之日。
耳畔突有脚步声响起，沈将离抬头，只见一位身穿黑色华服的少年走近，她连忙整理整理衣襟，起身下跪行礼，“微臣沈将离，见过太子殿下。今后就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了。”
“老师不必客气。”
陆淮眼前一亮，弯腰包住沈将离交握的手将她扶起。
如果说陆淮在与他父皇争论需不需要老师时对沈将离颇有微词，那么现在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了。
无他，沈将离与他想像中迂腐古板，留着长胡子整天之乎者也的老者形象相差甚远。
不卑不亢，儒雅斯文。
当真如他父皇所言风采无二。
陆淮正欲与沈将离攀谈几句国事，无意一瞥看到了沈将离手里拿着的书，“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纳兰性德的词？”
“是。”沈将离引着陆淮坐下，为他斟上一盏茶后，把放在桌上的书退到他面前，“太子殿下也喜欢？”
陆淮摇头。
少年一本正经摇头的样子有些好笑，沈将离借饮茶之际，用袖子掩住嘴角的笑意。
“太子方才见到微臣时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事说就是了，不必遮掩。”
陆淮被戳穿心思，慌乱地低下头，红意顿时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学生想问，老师关于季南瘟疫一事的看法。”
沈将离手上摩挲杯口的动作一顿，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看着乖巧又很容易害羞的太子，暗自思忖是不是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太子有何见解？”沈将离决定先把问题抛回去，探探陆淮的口风。
陆淮不有疑她，自顾自拿着茶盏一饮而尽，有些落寂地说：“季南一带突发瘟疫，朝廷拨去的太医只进不出，并未传回一点消息。前日有人遣消息回来，在集州城善堂的地窖里发现了几位太医的尸首，被人一剑封喉死状凄惨。”
季南熟，天下足。
季南一带是大雍的储粮仓，更是连接南北交通的命脉。
瘟疫一出，为避免大范围传播，季南各地纷纷封锁路线，北方靠季南粮仓度日的城池现已饿死了不少人。
“而且……而且……”陆淮痛心疾首地说完，偷偷瞄眼沈将离道不出来了。
“说就是了。”
这孩子倒是有防备之心，就是不多。
话基本都道明了，又藏着掖着了。
沈将离又想笑，只好再借喝茶的动作遮住笑意。
“而且皇叔那边最近动作不少，还派了好些人去季南。”
“安王？”沈将离今年登科，对朝堂之事不太了解，但也知道白王为人清廉正直，今一听说白王有所动作不免有些诧异。
“是，父皇守在皇叔领地的暗卫，前几日传书说皇叔豢养私兵。”陆淮边慢慢说边观察沈将离的脸色。
沈将离厌烦朝廷纷扰，尤其惜命。
她很清楚，圣上逼她当太傅，陆淮一见她就道起为难朝廷许久的季南一事又点明安王有谋逆之心，不仅是试探她是保皇党还是太子党亦或是安王党，最最要紧的是逼她择一阵营栖之。
若是装糊涂，恐怕这人畜无害的太子殿下，明日就会告到御前，说她知晓安王谋逆一事恐为其同党。
反正陆淮今日已告诉她，又如何狡辩不知？
陆淮不是简单人物。
至少不会如他表现这般无害。
事已至此，如何已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圣上与太子已为她选好了路。
听之，活。
逆之，死。
叶落无声，枝头麻雀飞向碧空。
气氛突然凝滞，一时间只听得青虫在丛间低鸣。
沈将离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试探，对上陆淮不悲不亢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太子殿下如有需要微臣帮忙的地方直讲便是。”
陆淮狭长深邃的眼睛瞬间锁定沈将离，“劳请老师与我一同前去季南探查真相。”
兹事体大，事关国运。
沈将离不敢妄自答应，只说：“圣上可同意了？”
陆淮瞬间就蔫了，让沈将离瞬间想起了她书房案几上那颗半死不活的兰花。
“还未过问。”
“那就劳请太子殿下争得皇帝准许后再来询问微臣。”
未同意就好，沈将离松了一口气。
当今圣上子嗣绵薄久病缠身，只有陆淮一位皇子。
季南有瘟疫，安王也掺了一脚。
皇上虽不善待太子的母妃但想来也定不会让唯一的储君入虎穴，就算皇上准许，诸多大臣恐怕也不会同意。
旁人暂且不知，反正如若太子请示，沈将离定第一时间散播消息，联合上书以表不妥。
舟车劳顿，更别说还有性命之忧，虽然她现在算做太子一党，她也不愿陪陆淮吃苦。
夕阳横斜，不知何时已近黄昏。
橙色的暖光匍匐在脚下，院墙上残留几道余晖，枝头草巢里的两只喜鹊贴在一起依偎清脆得叫着。
沈将离起身，一半身形隐在阴影中，躬身作揖，“时候已晚，宫门将要落匙，微臣要回府了。殿下可还有要说的？”
眼前的人身后百花齐放，容色相比竟无一点逊色。
陆淮突然忘了要说服沈将离的措辞，脱口而出，“老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话音刚落陆淮顿觉不妥，这般离经叛道、十分轻浮的话实在不是君子所言，随即羞红脸垂头盯着自己脚尖出神。
沈将离一愣，下意识想拿起茶杯掩笑，可伸手捞了个空，索性施然一笑，“殿下抬爱了。”
陆淮被她一笑心神恍惚头脑昏涨，满脑子都是那个温润的笑。
待他回神，只见得沈将离匆忙离去的身影，躁动的心顿觉怅然若失，摸着自己红热的耳朵怔愣。
暮色四合，鸦啼柳梢。
沈将离一路疾走，终于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坐上了回府的轿撵，斜身把头靠在窗户上阖眼，试图用身体上的颠簸缓解心里的烦闷。
府中案几上诸位同僚祝贺信还未回复。
沈将离叹了口气，她为避免朝中人际往来一直维持着清冷疏离的表象，与谁都是只谈国事绝不多聊，如今看来还是不够深入人心。
几封书信中提到好几次要为她许亲，还有不少试探她对当今朝堂之势的看法，一字一句回信须得谨慎。
事多杂忙，沈将离恨不得现在就研墨提笔写一篇辞官赋，贴在城门上昭告天下，直接养老算了。
可夙愿未偿，她不甘心。
沈将离把灯盏拨亮些，提笔一封封回信，又另起一张纸把学院规划仔细完备，只待圣上恩准后即刻推行。
“大人，方才东宫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和一箱珠宝。”沈将离不喜处理公务时旁人进书房，侍女一手托着一盏烛台，一手轻轻敲门轻声道。
陆淮这时候送信作甚？
沈将离起身，推开书房的门，从侍女手中接过。
这封信足有一银元那么厚，他们上朝每日自能相见，沈将离很好奇有什么事必须要私下说。
沈将离心里一咯噔，脑海中瞬间闪过死状万千，慌乱跪下叩首。
话未说完，被明德帝重拍桌子打断。
几张薄薄的宣纸如同狂风卷过的海棠花散得到处都是，案几上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被震掉不少花骨朵。
“爱卿方才一番话是在质疑朕？”
“微臣不敢。”沈将离额头抵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地砖，扣在前方的手臂剧烈颤抖，嘴角紧抿下颚线绷得紧直。
龙颜之怒，气场如同万军过境，既有摧枯拉朽之势又不乏地动山摇之撼。
虽是病弱之躯，不疾不徐的一字字间颇具威压，犹可窥当年弑兄弑父后浴血君临天下之势。
“哦？爱卿有何不敢？沈将离，你是朕亲自钦点的状元，你方才说你学识浅薄不配为太傅，这般话可是在质疑朕的眼光？”
沈将离头次碰到身首即将异处的境地，浑身宛如被抽干了力气软趴趴，只抖声重复着一句，“微臣不敢。”
“不敢？”
明德帝坐在珠帘后停下批改奏折的笔，慢条斯理地反问后忽的朗声大笑，神色缓和稍许，“爱卿不必紧张，朕与你说说笑罢了。爱卿不想当太傅可是朕未曾回复爱卿立学院一事，爱卿与朕离心了？德善，给沈大人赐座罢。”
“嗻。”德善放下手中的墨，腰弯得好似一把弯刀，左手拿着浮尘右手拎着一把木凳，迈着小碎步摆在珠帘的正前方，“大人请坐。”
沈将离客气颔首，迈着还抖着的腿向前，还算端庄地坐稳。
“陛下说笑了，您自有打算，微臣怎敢埋怨陛下。”
虽说明德帝语气缓和，但沈将离明白这只是为君者的伪装，仍不敢松懈，稍有差池脑袋就落地了。
“既如此，封你为太傅也是朕的打算，爱卿还要推脱吗？”明德帝敛去嘴角笑意端起药盏浅酌，隔着一席半遮半掩摇动着的珠帘审视沈将离。
沈将离如坐针毡，极具威压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小虫，被玩弄于掌间，顷刻就可被捏死化为灰尘。
“臣自当领命，用尽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学院一事臣恳请陛下应准。大雍可用之才少之又少，若是不拘一格择优录取定能……”
明德帝浅笑，打断她未尽的话，“爱卿说了，朕自有斟酌不是吗？好了，算起来太子快要进宫了，劳烦爱卿先去御花园候着，朕与太子谈完便让他去寻你。”
“微臣领命。”
沈将离站起躬身离去，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免心生憋屈。
可对方是天子，她不能像对待自己幼弟一样半夜拎着铁锹打一顿。
她出殿阔步向御花园走去，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玫瑰花丛下停步。
若是圣上始终不肯同意学院一事……
沈将离手指轻扶过带着露水的花骨朵，眸中闪过一丝冷冽，反正老儿大限将至，她有的是法子。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应付太子。
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从小轩窗探入，纱幔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上面跳动着。
德善扶着明德帝慢慢走向湘妃竹榻，“皇上，还是让奴才把窗户关上吧，风大了。”
“不必。”明德帝斜卧在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玉珠，“德善你看人向来准，你瞧着沈将离怎么样？”
“这……”德善小心翼翼观察着明德帝的表情，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还会责罚你不成？”明德帝抬手指着德善轻笑。
“沈大人有咏絮之才。”
“哦？你也看出沈将离是女子了？”明德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一顿，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
“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不过朝中青黄不接，新一辈中只有沈将离可堪大用。我知淮儿因他母妃记恨我许久，但为他更为大雍不落他手，朕现在保沈将离不死，朕日渐乏力，待淮儿解决完季南一事积攒声望后，我就该退位了。”
届时他定要下一封密旨，陆淮登基后，沈将离即刻处死。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此后必是明君。”
明德帝不可置否，“或许吧。”
陆淮心太软又过于倔强，处死沈将离或许就是他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最后一课。
至于学院一事，是个拿捏沈将离的好把柄，一群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沈将离肯乖乖听话，在合适的时机给点甜头应允她也无妨。
*
四月伊始，御花园里春意盎然。
太阳烘得花暖，鼻尖盈香，熏的人略有些头晕脑胀。
莺啼婉转，雀向蓝空。
碧草如茵，百花争艳。
沈将离身着绯红官服，头顶乌纱帽手握书卷，坐在廊亭石凳上望着朱红的宫墙出神。
“太子已进宫面圣，太傅且稍等片刻。”婢女恭恭敬敬行礼，而后为她斟满一杯茶，“这是陛下赏得今年新供的不知春。”
“有劳。”沈将离喜欢茶的清香却并不爱喝，但又不好拂了圣上的面子，双手接过凑到嘴边轻抿。
杯中嫩绿芽叶徐徐舒缓，香气氤氲，茶香飘渺，似江南晨间一场朦胧的烟雨。
沈将离淡笑道：“确是好茶。”
廊柱上乳白色的薄纱随风而动，轻扶过沈将离的侧脸。
身姿英挺，明媚皓齿。
立春觉得今年这位新晋的状元郎真像话本里吸人精魄的妖精，真真是好看极了。
“立春姑娘？”沈将离疑惑抬头，见小姑娘正盯着她出神，故意用力拨弄一下茶盏，“本官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姑娘不好意思说与本官？”
“大人饶命。”立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瞬间涨红脸，跪在地上连忙磕头请罪，“奴婢一时犯困，望大人海涵。”
沈将离无意吓唬立春，只是害怕小姑娘盯的时间久了，识破她是女子。
女扮男装入仕可是灭九族的死罪，不过想到自己父亲继母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亲戚在刑场之上被砍头，死也倒成了一件痛快事。
“无妨，姑娘且退下吧。我想自己坐一会。”
“是。奴婢且退下，大人有事吩咐女婢就是。”立春收起沈将离喝过的茶盏，行礼后匆忙离开。
园中花木繁盛，一架紫藤萝花缠绕在亭廊上方，引来无数蝴蝶翩姗。
云舒云卷，人间芳菲，正是春四月。
沈将离望着宫内四方的墙四方的天，和家宅一样，像一座囚笼。
她的母亲满腹经纶闺英闱秀，毕生所愿就是入朝为官，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护江山永固。
所愿终是所愿，女子一生好像只能被困于宅院。
母亲临终前欲言又止后的那声叹息，善文能武的长姐被迫指给一个头脑简单却家财万贯的傻子做妾。
沈将离愤懑，她不认命，与昏庸父亲断绝关系，寒窗苦读终登科状元。
她不光不认命，还要带领全天下的女子不认命。
从命听之，不如逆命改之。
她要全天下推行女子学院，为不甘困于深闺被迫相夫教子的女子谋一条路。
可如今学院一事困难重重，不知可还有得愿以偿之日。
耳畔突有脚步声响起，沈将离抬头，只见一位身穿黑色华服的少年走近，她连忙整理整理衣襟，起身下跪行礼，“微臣沈将离，见过太子殿下。今后就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了。”
“老师不必客气。”
陆淮眼前一亮，弯腰包住沈将离交握的手将她扶起。
如果说陆淮在与他父皇争论需不需要老师时对沈将离颇有微词，那么现在那点埋怨早就烟消云散了。
无他，沈将离与他想像中迂腐古板，留着长胡子整天之乎者也的老者形象相差甚远。
不卑不亢，儒雅斯文。
当真如他父皇所言风采无二。
陆淮正欲与沈将离攀谈几句国事，无意一瞥看到了沈将离手里拿着的书，“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纳兰性德的词？”
“是。”沈将离引着陆淮坐下，为他斟上一盏茶后，把放在桌上的书退到他面前，“太子殿下也喜欢？”
陆淮摇头。
少年一本正经摇头的样子有些好笑，沈将离借饮茶之际，用袖子掩住嘴角的笑意。
“太子方才见到微臣时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事说就是了，不必遮掩。”
陆淮被戳穿心思，慌乱地低下头，红意顿时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学生想问，老师关于季南瘟疫一事的看法。”
沈将离手上摩挲杯口的动作一顿，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看着乖巧又很容易害羞的太子，暗自思忖是不是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太子有何见解？”沈将离决定先把问题抛回去，探探陆淮的口风。
陆淮不有疑她，自顾自拿着茶盏一饮而尽，有些落寂地说：“季南一带突发瘟疫，朝廷拨去的太医只进不出，并未传回一点消息。前日有人遣消息回来，在集州城善堂的地窖里发现了几位太医的尸首，被人一剑封喉死状凄惨。”
季南熟，天下足。
季南一带是大雍的储粮仓，更是连接南北交通的命脉。
瘟疫一出，为避免大范围传播，季南各地纷纷封锁路线，北方靠季南粮仓度日的城池现已饿死了不少人。
“而且……而且……”陆淮痛心疾首地说完，偷偷瞄眼沈将离道不出来了。
“说就是了。”
这孩子倒是有防备之心，就是不多。
话基本都道明了，又藏着掖着了。
沈将离又想笑，只好再借喝茶的动作遮住笑意。
“而且皇叔那边最近动作不少，还派了好些人去季南。”
“安王？”沈将离今年登科，对朝堂之事不太了解，但也知道白王为人清廉正直，今一听说白王有所动作不免有些诧异。
“是，父皇守在皇叔领地的暗卫，前几日传书说皇叔豢养私兵。”陆淮边慢慢说边观察沈将离的脸色。
沈将离厌烦朝廷纷扰，尤其惜命。
她很清楚，圣上逼她当太傅，陆淮一见她就道起为难朝廷许久的季南一事又点明安王有谋逆之心，不仅是试探她是保皇党还是太子党亦或是安王党，最最要紧的是逼她择一阵营栖之。
若是装糊涂，恐怕这人畜无害的太子殿下，明日就会告到御前，说她知晓安王谋逆一事恐为其同党。
反正陆淮今日已告诉她，又如何狡辩不知？
陆淮不是简单人物。
至少不会如他表现这般无害。
事已至此，如何已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圣上与太子已为她选好了路。
听之，活。
逆之，死。
叶落无声，枝头麻雀飞向碧空。
气氛突然凝滞，一时间只听得青虫在丛间低鸣。
沈将离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试探，对上陆淮不悲不亢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太子殿下如有需要微臣帮忙的地方直讲便是。”
陆淮狭长深邃的眼睛瞬间锁定沈将离，“劳请老师与我一同前去季南探查真相。”
兹事体大，事关国运。
沈将离不敢妄自答应，只说：“圣上可同意了？”
陆淮瞬间就蔫了，让沈将离瞬间想起了她书房案几上那颗半死不活的兰花。
“还未过问。”
“那就劳请太子殿下争得皇帝准许后再来询问微臣。”
未同意就好，沈将离松了一口气。
当今圣上子嗣绵薄久病缠身，只有陆淮一位皇子。
季南有瘟疫，安王也掺了一脚。
皇上虽不善待太子的母妃但想来也定不会让唯一的储君入虎穴，就算皇上准许，诸多大臣恐怕也不会同意。
旁人暂且不知，反正如若太子请示，沈将离定第一时间散播消息，联合上书以表不妥。
舟车劳顿，更别说还有性命之忧，虽然她现在算做太子一党，她也不愿陪陆淮吃苦。
夕阳横斜，不知何时已近黄昏。
橙色的暖光匍匐在脚下，院墙上残留几道余晖，枝头草巢里的两只喜鹊贴在一起依偎清脆得叫着。
沈将离起身，一半身形隐在阴影中，躬身作揖，“时候已晚，宫门将要落匙，微臣要回府了。殿下可还有要说的？”
眼前的人身后百花齐放，容色相比竟无一点逊色。
陆淮突然忘了要说服沈将离的措辞，脱口而出，“老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话音刚落陆淮顿觉不妥，这般离经叛道、十分轻浮的话实在不是君子所言，随即羞红脸垂头盯着自己脚尖出神。
沈将离一愣，下意识想拿起茶杯掩笑，可伸手捞了个空，索性施然一笑，“殿下抬爱了。”
陆淮被她一笑心神恍惚头脑昏涨，满脑子都是那个温润的笑。
待他回神，只见得沈将离匆忙离去的身影，躁动的心顿觉怅然若失，摸着自己红热的耳朵怔愣。
暮色四合，鸦啼柳梢。
沈将离一路疾走，终于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坐上了回府的轿撵，斜身把头靠在窗户上阖眼，试图用身体上的颠簸缓解心里的烦闷。
府中案几上诸位同僚祝贺信还未回复。
沈将离叹了口气，她为避免朝中人际往来一直维持着清冷疏离的表象，与谁都是只谈国事绝不多聊，如今看来还是不够深入人心。
几封书信中提到好几次要为她许亲，还有不少试探她对当今朝堂之势的看法，一字一句回信须得谨慎。
事多杂忙，沈将离恨不得现在就研墨提笔写一篇辞官赋，贴在城门上昭告天下，直接养老算了。
可夙愿未偿，她不甘心。
沈将离把灯盏拨亮些，提笔一封封回信，又另起一张纸把学院规划仔细完备，只待圣上恩准后即刻推行。
“大人，方才东宫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和一箱珠宝。”沈将离不喜处理公务时旁人进书房，侍女一手托着一盏烛台，一手轻轻敲门轻声道。
陆淮这时候送信作甚？
沈将离起身，推开书房的门，从侍女手中接过。
这封信足有一银元那么厚，他们上朝每日自能相见，沈将离很好奇有什么事必须要私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