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是罗清镇最高的大山，突兀地起伏在这片土地上，远远看去，本是绿色的山体蒙上灰色的面纱，看不清它的面容。
从山底蜿蜒出一条小河，小河很窄，淤积的泥沙发黄，堆积在河岸边。河道水流小，河水混浊的得看不清河底的物质，深绿色水草夹着混浊的沙土，散出难闻的味道。
小河蜿蜒到远方，罗清镇坐落在河的东岸，位于下游，是附近最大的小镇，常年往往来来的人群经过，工厂多，小商小贩发达。
新村离清山不远，隶属罗清镇，位于一片平坦且海拔高的地势。
夏天，毒辣的太阳炽烤这片村庄，整齐的平房静默，家家户户关着门。
袁丛曼蹬着一辆破烂的三轮车，上坡路，她费力地咬着牙蹬直双腿，车链发出“几啦几啦”的声音，额头的汗水落下来打湿胸前的布料，她像一个脆皮人似的大口喘着气。
突然，身后的重量一轻，有一股推力传来，随着她紧绷的双腿，生了锈的脚蹬三轮车一跃上了坡。
袁丛曼弓着腰往身后看，枯瘦的老太太用她嶙峋的双手推着车斗，褪色的拐杖斜躺在车斗里，她大气不喘一下，苍老地叹口气：“妞啊！”
袁丛曼的挫败和愧疚更甚，她竟然比不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扶正歪了的草帽，金黄色手工编织的草帽下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又大又圆，水嫩嫩的像青色多汁的葡萄，眼睛配上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巴，五官立体出色，不像山野晒黑的村姑，像落了凡间的仙女。
她把姥姥扶上车斗，车里有她亲手做的软垫，袁丛曼刻意严肃语气，掩饰她的不自然：“袁小芳，你能不能好好坐着，多大年纪了，你知道不知道？”
言外之意是老人家应该有老人家的自觉，老太太哼唧一声，没有回答。
转个弯，到了马叔家，先迎出来一条小黄狗，尾巴摇的欢。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闭户的大门，有的自建房很久不住人，眼前的杂草疯了样得生长，挡住街道的路。马叔家两层楼，还是老样子，白墙黑瓦，雨痕刮出的泥沙趴着墙头，大门前的路是水泥路，袁丛曼努力把它和小时候记忆里的气派有生机的样子联系起来。
晃神间，从堂屋里晃悠出一个老人，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风刻上去似的，脸黑的像一个煤球，比姥姥还老，他一说话，院子晃动起来，小黄狗在他身边转悠。
这是马叔？袁丛曼有一种被时光击中的慌谬感，马叔和姥姥不是一代人，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大，怎么老成这样？
她傻站着没说话，两个老人在热情地寒暄。
“哟，这是丽娟啊。”老人使劲地眨了眨眼，“你闺女啥时候回来了？”
姥姥用劲捅了下拐杖：“你老糊涂了，这是我孙女。”
“害，哈哈哈。”
袁丛曼回过神来，向马叔问好，问过之后，老人进屋里热情地端茶倒水，姥姥附在她耳边私语：“什么马叔？这是老马，你应该叫马爷爷。”
袁丛曼被姥姥绕晕了，没回话。
院子墙角搁着一辆破烂的老式自行车，几只鸡在笼子里叨米，腐烂的青菜软趴趴的遗留在案板上，她环顾一圈，试想这一趟会有什么收获，那个自行车不错，马叔一个老人家应该不会骑了。
没有自行车，也没有什么塑料瓶和纸箱，两个老人加上她从偏屋里拖出一台落灰的笨重电视。
“坏了，坏好久了，我家丑孩一直想要一个游戏机？你看这值多少？”
“你不要了……”
袁丛曼在旁边咳嗽着，两个老人在她模糊的泪眼里询价，砍价，一阵荒凉袭上心头，她像被抛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不仅周围的环境大变样，自己的身体也陷入了一个流沙里，无法自拔。
新村——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的，衰败的没有一丝人气，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垃圾场，被世界遗忘。
它是新村，当然是崭新的，红墙黑瓦，新建好的房屋，规划得错落有致，大街上塞满乘凉的居民，她和小伙伴们捉几条毛毛虫草，跳进小河里洗脚。
姥姥家，也是她们家的废品站，永远有人光顾，为利益来，为利益去。而不是只剩下两个老人，在唯一开门的院子里寂寥地寒暄。
姥姥最终热情地拒绝老马留下来吃饭的请求，孙女带着老人和一台烂电视机，她开始蹬三轮车，比从前更加沉默，更加卖力。
这不是回废品站的方向，袁丛曼想看看附近那条小河，是不是还是记忆力中从前的模样？
小河干涸了，浅浅的水流带起泥沙和水草，塑料袋顺着河流飘流而下，脏兮兮的，她闻到难闻的味道，不情愿地捂住口鼻，骑上三轮车。
“妞啊，你不知道啊，这条河不能吃水了。”姥姥慢悠悠地说，她的孙女从年初回来，一言不发地钻进废品站从前的学习屋里，半步不离屋门，与世隔绝。
这算是半年以来，她第一次走出院门，带着自己这把老骨头收废品，这是一个好兆头。
姥姥摩挲拐杖上凹凸不平的木疙瘩，混浊的眼睛透过孙女眺望远处的青山，这个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过不去的路。
从前那条张扬的滚滚大河吞走了她的两个孩子，带走她的半条性命，打碎她所有的人生希望。
可是，你看，现在这条河没有生机，无人询问，和她这把烂骨头一样。
小河静静地流过，阳光下，照出黑乎乎的一摊物质，一团看不清的垃圾从袁丛曼眼前飘过，车斗上的姥姥静静地笑了，悄无声息地，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开，却立刻消失在眼睛里。
袁丛曼觉得自己就像那一堆垃圾，原以为自己在逆流而行，有一天却被打回原形，原来她一直在顺流而过。
拐杖敲在铁皮上，“当当地”的声音唤回她的沉思，愁绪沉淀下来，袁丛曼扭过头来，老人精神矍铄，微笑着看天空，她的心突然轻盈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起点在这里，大不了退学重新开始。
她骑上三轮车，带着姥姥回废品站。
老式电视机的笨重外壳卸下，绿色的电子元件密密麻麻的，整齐却有规律地排成一排，袁丛曼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自学计算机课程，浅学程序设计和编程，仿佛深入另一个世界，她着迷地忘记进去的路口，电视机比起计算机组成要清晰的多。
她忽的丢下手中的螺丝刀，蹲下来开始叹气，一口又一口的，如果说计算机主板是她短暂研究生里学习的最简单东西，那么导师的心思是她永远也研究不透的谜团。
她右手扶着额头，不时用力敲打头骨，小小的身躯缩在灰色机身后，一只素净的手，起来又落下。
宽阔的空间堆满杂物些，一边是成堆的纸板箱，一边是废旧衣物，粉色，紫色和红色，鲜艳的颜色堆成一团，瘫在泥地里。袁丛曼恍惚站起来，她即使呆呆地不笑，也没有一点傻气，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穿在她身上，和周围的废品隔离开来，有种拍摄杂志的高级感。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很漂亮，漂亮到半个学校的男生在班级门口伸着脖子看她，漂亮到她不在乎自己的美貌。无形的利刃最是好用，从初中到大学，她是当之无愧的人群焦点。
这是她的老家，宽阔的废品站，一个荒芜到只剩下二十户人家居住的“新村”，梦幻的泡沫突然被戳碎，她回来这么久，第一次完整地审视老家。
“曼，吃饭了……”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袁丛曼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应声。
饭后，她洗好碗。
一台老式收音机搁在红木小桌上，声音传到小厨房。
废品站的屋子是一层的自建房，空间不大，小的时候，她还在乡村学校上小学，亲眼看着姥姥和妈妈把房子打理得像一个家，裸露的灰砖砌上水泥，侧旁的杂草拔的干干净净，简陋的墙板开拓出做饭空间，屋里添置新家具。
终于有一台电视机，她高兴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周末抱着电视看一整天。
袁丛曼凝神望着老旧的电视机，姥姥似乎很久没用了，顶部落上几层灰尘。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姥姥，村里的人去哪儿了?”
“啊？你说啥?”姥姥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背着耳朵侧听。
袁丛曼放开了喉咙喊，声嘶力竭到脖子扬起。
老人缓缓地叹口气，她摁掉收音机，张开嘴，露出几颗假牙，悠长的说话声音，像在收音机里戏曲的续尾：“走了，都走了——”
娘俩儿在阴暗的小屋里谈心，姥姥的表情淡定，仿佛这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浑浊的眼球里却有一种庄严肃穆，好像在叙说一件大事。
“你不知道，你几个月没出门，村里的人被外面的人带走了，他们说出去挣大钱。”
“河水脏了，不能吃了，人生病了，想搬走，不能搬走的都搬出去了。”
“那马叔呢？”
“你马叔也早走了，他前些日子打来电话，还邀我出去，留下来的是老马，是你马叔的爹。”
记忆里爱笑的马叔爱来找她玩，抱着她上开飞机，给她带镇上的糖果和稀罕玩意，后来马叔找媳妇，有了一个孩子……
回来的第一天她在做什么，她拖着行李箱直奔废品站，像是到达人生的终点站，终于可以扔下身上的包袱和重担。
期末考试，从小到大名列前茅的她第一次遭遇滑铁卢，中等排名于她而言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耻辱。
她躺在久违的床上，好像伤痕痕累累，负重不堪，哭泣的眼睛突然开了闸门，一遍一遍，手机组会群里的消息响个不停，导师给她发消息通知回校时间，间接安排繁杂的任务。
她真是不孝的孙女，去外面上学这么久，从未回来看过，老家变成这样，姥姥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废品站，她是怎么活的下去?
年迈的老人在晃悠的黄色灯泡下静静地诉说村庄的变化，几只飞蛾扑棱着展开翅膀撞向透明的玻璃罩。
外孙女突然哽咽着叫她：“姥姥……”她的胳膊放置在发黑的桌面上，手心朝里，掩面哭泣，像是回到最原始的婴儿状态。
虽然袁小芳不会用智能手机，却愿意为她学习老年机，她把她的电话号码熟记于心，写在显眼的不会被风雨淋到的墙上。
她刚进入大学时，姥姥打过几个电话，两人唠不成嗑，总是被其他琐事打断，分隔的远距离和大学多彩的生活冲淡深埋的感情。
袁丛曼彻底趴在桌上，像是一个巨人突然垮掉，咸湿的眼泪流进嘴里。姥姥伸出黝黑的枯手，轻轻地拍她的背部，一上一下，她没说什么鼓励的话，只是呼唤她的名字：“曼啊～曼啊。”
像是在听摇篮曲，穿梭时空，唤醒久远的回忆，泛黄的彩照突然曝光。
“曼啊，我的曼是最棒的。”
“曼啊，你慢点走路。”
“曼，你别多怪你妈，她其实很爱你。”
……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和烦恼变得轻盈，像一张透明的糊纸，手指一伸就破掉，她的烦恼被姥姥的温情融碎，不仅如此，她感到十足羞愧，读研的痛苦比起一个独守空巢的老人的寂寞更加微不足道。
从山底蜿蜒出一条小河，小河很窄，淤积的泥沙发黄，堆积在河岸边。河道水流小，河水混浊的得看不清河底的物质，深绿色水草夹着混浊的沙土，散出难闻的味道。
小河蜿蜒到远方，罗清镇坐落在河的东岸，位于下游，是附近最大的小镇，常年往往来来的人群经过，工厂多，小商小贩发达。
新村离清山不远，隶属罗清镇，位于一片平坦且海拔高的地势。
夏天，毒辣的太阳炽烤这片村庄，整齐的平房静默，家家户户关着门。
袁丛曼蹬着一辆破烂的三轮车，上坡路，她费力地咬着牙蹬直双腿，车链发出“几啦几啦”的声音，额头的汗水落下来打湿胸前的布料，她像一个脆皮人似的大口喘着气。
突然，身后的重量一轻，有一股推力传来，随着她紧绷的双腿，生了锈的脚蹬三轮车一跃上了坡。
袁丛曼弓着腰往身后看，枯瘦的老太太用她嶙峋的双手推着车斗，褪色的拐杖斜躺在车斗里，她大气不喘一下，苍老地叹口气：“妞啊！”
袁丛曼的挫败和愧疚更甚，她竟然比不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扶正歪了的草帽，金黄色手工编织的草帽下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又大又圆，水嫩嫩的像青色多汁的葡萄，眼睛配上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巴，五官立体出色，不像山野晒黑的村姑，像落了凡间的仙女。
她把姥姥扶上车斗，车里有她亲手做的软垫，袁丛曼刻意严肃语气，掩饰她的不自然：“袁小芳，你能不能好好坐着，多大年纪了，你知道不知道？”
言外之意是老人家应该有老人家的自觉，老太太哼唧一声，没有回答。
转个弯，到了马叔家，先迎出来一条小黄狗，尾巴摇的欢。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闭户的大门，有的自建房很久不住人，眼前的杂草疯了样得生长，挡住街道的路。马叔家两层楼，还是老样子，白墙黑瓦，雨痕刮出的泥沙趴着墙头，大门前的路是水泥路，袁丛曼努力把它和小时候记忆里的气派有生机的样子联系起来。
晃神间，从堂屋里晃悠出一个老人，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风刻上去似的，脸黑的像一个煤球，比姥姥还老，他一说话，院子晃动起来，小黄狗在他身边转悠。
这是马叔？袁丛曼有一种被时光击中的慌谬感，马叔和姥姥不是一代人，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大，怎么老成这样？
她傻站着没说话，两个老人在热情地寒暄。
“哟，这是丽娟啊。”老人使劲地眨了眨眼，“你闺女啥时候回来了？”
姥姥用劲捅了下拐杖：“你老糊涂了，这是我孙女。”
“害，哈哈哈。”
袁丛曼回过神来，向马叔问好，问过之后，老人进屋里热情地端茶倒水，姥姥附在她耳边私语：“什么马叔？这是老马，你应该叫马爷爷。”
袁丛曼被姥姥绕晕了，没回话。
院子墙角搁着一辆破烂的老式自行车，几只鸡在笼子里叨米，腐烂的青菜软趴趴的遗留在案板上，她环顾一圈，试想这一趟会有什么收获，那个自行车不错，马叔一个老人家应该不会骑了。
没有自行车，也没有什么塑料瓶和纸箱，两个老人加上她从偏屋里拖出一台落灰的笨重电视。
“坏了，坏好久了，我家丑孩一直想要一个游戏机？你看这值多少？”
“你不要了……”
袁丛曼在旁边咳嗽着，两个老人在她模糊的泪眼里询价，砍价，一阵荒凉袭上心头，她像被抛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不仅周围的环境大变样，自己的身体也陷入了一个流沙里，无法自拔。
新村——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的，衰败的没有一丝人气，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垃圾场，被世界遗忘。
它是新村，当然是崭新的，红墙黑瓦，新建好的房屋，规划得错落有致，大街上塞满乘凉的居民，她和小伙伴们捉几条毛毛虫草，跳进小河里洗脚。
姥姥家，也是她们家的废品站，永远有人光顾，为利益来，为利益去。而不是只剩下两个老人，在唯一开门的院子里寂寥地寒暄。
姥姥最终热情地拒绝老马留下来吃饭的请求，孙女带着老人和一台烂电视机，她开始蹬三轮车，比从前更加沉默，更加卖力。
这不是回废品站的方向，袁丛曼想看看附近那条小河，是不是还是记忆力中从前的模样？
小河干涸了，浅浅的水流带起泥沙和水草，塑料袋顺着河流飘流而下，脏兮兮的，她闻到难闻的味道，不情愿地捂住口鼻，骑上三轮车。
“妞啊，你不知道啊，这条河不能吃水了。”姥姥慢悠悠地说，她的孙女从年初回来，一言不发地钻进废品站从前的学习屋里，半步不离屋门，与世隔绝。
这算是半年以来，她第一次走出院门，带着自己这把老骨头收废品，这是一个好兆头。
姥姥摩挲拐杖上凹凸不平的木疙瘩，混浊的眼睛透过孙女眺望远处的青山，这个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过不去的路。
从前那条张扬的滚滚大河吞走了她的两个孩子，带走她的半条性命，打碎她所有的人生希望。
可是，你看，现在这条河没有生机，无人询问，和她这把烂骨头一样。
小河静静地流过，阳光下，照出黑乎乎的一摊物质，一团看不清的垃圾从袁丛曼眼前飘过，车斗上的姥姥静静地笑了，悄无声息地，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开，却立刻消失在眼睛里。
袁丛曼觉得自己就像那一堆垃圾，原以为自己在逆流而行，有一天却被打回原形，原来她一直在顺流而过。
拐杖敲在铁皮上，“当当地”的声音唤回她的沉思，愁绪沉淀下来，袁丛曼扭过头来，老人精神矍铄，微笑着看天空，她的心突然轻盈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起点在这里，大不了退学重新开始。
她骑上三轮车，带着姥姥回废品站。
老式电视机的笨重外壳卸下，绿色的电子元件密密麻麻的，整齐却有规律地排成一排，袁丛曼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自学计算机课程，浅学程序设计和编程，仿佛深入另一个世界，她着迷地忘记进去的路口，电视机比起计算机组成要清晰的多。
她忽的丢下手中的螺丝刀，蹲下来开始叹气，一口又一口的，如果说计算机主板是她短暂研究生里学习的最简单东西，那么导师的心思是她永远也研究不透的谜团。
她右手扶着额头，不时用力敲打头骨，小小的身躯缩在灰色机身后，一只素净的手，起来又落下。
宽阔的空间堆满杂物些，一边是成堆的纸板箱，一边是废旧衣物，粉色，紫色和红色，鲜艳的颜色堆成一团，瘫在泥地里。袁丛曼恍惚站起来，她即使呆呆地不笑，也没有一点傻气，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穿在她身上，和周围的废品隔离开来，有种拍摄杂志的高级感。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很漂亮，漂亮到半个学校的男生在班级门口伸着脖子看她，漂亮到她不在乎自己的美貌。无形的利刃最是好用，从初中到大学，她是当之无愧的人群焦点。
这是她的老家，宽阔的废品站，一个荒芜到只剩下二十户人家居住的“新村”，梦幻的泡沫突然被戳碎，她回来这么久，第一次完整地审视老家。
“曼，吃饭了……”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袁丛曼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应声。
饭后，她洗好碗。
一台老式收音机搁在红木小桌上，声音传到小厨房。
废品站的屋子是一层的自建房，空间不大，小的时候，她还在乡村学校上小学，亲眼看着姥姥和妈妈把房子打理得像一个家，裸露的灰砖砌上水泥，侧旁的杂草拔的干干净净，简陋的墙板开拓出做饭空间，屋里添置新家具。
终于有一台电视机，她高兴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周末抱着电视看一整天。
袁丛曼凝神望着老旧的电视机，姥姥似乎很久没用了，顶部落上几层灰尘。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姥姥，村里的人去哪儿了?”
“啊？你说啥?”姥姥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背着耳朵侧听。
袁丛曼放开了喉咙喊，声嘶力竭到脖子扬起。
老人缓缓地叹口气，她摁掉收音机，张开嘴，露出几颗假牙，悠长的说话声音，像在收音机里戏曲的续尾：“走了，都走了——”
娘俩儿在阴暗的小屋里谈心，姥姥的表情淡定，仿佛这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浑浊的眼球里却有一种庄严肃穆，好像在叙说一件大事。
“你不知道，你几个月没出门，村里的人被外面的人带走了，他们说出去挣大钱。”
“河水脏了，不能吃了，人生病了，想搬走，不能搬走的都搬出去了。”
“那马叔呢？”
“你马叔也早走了，他前些日子打来电话，还邀我出去，留下来的是老马，是你马叔的爹。”
记忆里爱笑的马叔爱来找她玩，抱着她上开飞机，给她带镇上的糖果和稀罕玩意，后来马叔找媳妇，有了一个孩子……
回来的第一天她在做什么，她拖着行李箱直奔废品站，像是到达人生的终点站，终于可以扔下身上的包袱和重担。
期末考试，从小到大名列前茅的她第一次遭遇滑铁卢，中等排名于她而言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耻辱。
她躺在久违的床上，好像伤痕痕累累，负重不堪，哭泣的眼睛突然开了闸门，一遍一遍，手机组会群里的消息响个不停，导师给她发消息通知回校时间，间接安排繁杂的任务。
她真是不孝的孙女，去外面上学这么久，从未回来看过，老家变成这样，姥姥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废品站，她是怎么活的下去?
年迈的老人在晃悠的黄色灯泡下静静地诉说村庄的变化，几只飞蛾扑棱着展开翅膀撞向透明的玻璃罩。
外孙女突然哽咽着叫她：“姥姥……”她的胳膊放置在发黑的桌面上，手心朝里，掩面哭泣，像是回到最原始的婴儿状态。
虽然袁小芳不会用智能手机，却愿意为她学习老年机，她把她的电话号码熟记于心，写在显眼的不会被风雨淋到的墙上。
她刚进入大学时，姥姥打过几个电话，两人唠不成嗑，总是被其他琐事打断，分隔的远距离和大学多彩的生活冲淡深埋的感情。
袁丛曼彻底趴在桌上，像是一个巨人突然垮掉，咸湿的眼泪流进嘴里。姥姥伸出黝黑的枯手，轻轻地拍她的背部，一上一下，她没说什么鼓励的话，只是呼唤她的名字：“曼啊～曼啊。”
像是在听摇篮曲，穿梭时空，唤醒久远的回忆，泛黄的彩照突然曝光。
“曼啊，我的曼是最棒的。”
“曼啊，你慢点走路。”
“曼，你别多怪你妈，她其实很爱你。”
……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和烦恼变得轻盈，像一张透明的糊纸，手指一伸就破掉，她的烦恼被姥姥的温情融碎，不仅如此，她感到十足羞愧，读研的痛苦比起一个独守空巢的老人的寂寞更加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