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丛曼哭了一个痛快,爬起上半身擦擦脸,她问:“那他们呢,挣来的大钱呢?”

    姥姥笑得有些抖机灵,像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你说呢,傻孙女,谁知道呢?”她眼周的笑意猝然凝固,变成抹不去的朝天黄土。

    那一天,袁丛曼知道了一些事,马叔外出做农民工,在高楼大厦之间搬砖。几年前,罗清镇的河干涸了,大旱的天气烤干农田,粮田减产。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从几百户人家到几十户,慢慢地也荒了。老马一个人包了几十亩地,不忙时,和姥姥唠嗑。废品站没有人光顾……

    袁丛曼怀着悲伤心情入睡,却头一次睡得踏实轻松,梦乡里,导师发青的脸色消失不见,取而代替是小时候光脚淌过的罗清镇的小河,在月色下泛着粼光。

    翌日清晨,清山在薄雾里献出朦胧的身影,袁丛曼没洗脸,素着一张白净的脸走出屋门。

    清晨的太阳照在隔壁老人家的脸上,姥姥早早起来了,做好饭,坐在屋外的红木椅上,她双眼微眯成一条细缝,眼皮褶皱堆叠,似乎在阳光下睡着了。

    袁丛曼没有上前打扰,她伸了一个又长又大的懒腰,右手端着搪瓷杯,向着远方走去,左侧空旷的土地上立着一口废弃水缸,这个地方很干净,和堆成山的废品区截然不同。

    袁丛曼打了一个大哈欠,清澈的水里映出深刻的面容,漂亮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动人心魄,惊得水波起涟漪。

    整个废品站安静到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太阳光洒落到浅棕色的成堆瓦楞纸上,透出点点光辉,乱七八糟的废品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出一种新的气息。

    袁丛曼突然笑了,她想,寂寥又漫长的黑暗过后是太阳的升起,是光明的未来。一向低沉阴郁的心情像纸裂开一条缝隙,由阴转晴。

    正当她迈步向屋前的洗水池去洗漱,脚步却像灌铅似的沉重,她眉头一皱,低下头。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伸出来,和她大腿根齐平,像被峨眉山的猴子挂了腿,袁丛曼第一次不淡定,甚至甩出手里的搪瓷杯,“哐当”一下子,颇有美人花容失色的味道。

    少年的脸粘上黑土,脏兮兮的满是灰,裸露的皮肤却白皙,他像一小花猫,可怜楚楚地紧紧胳臂里的大腿,弱弱地叫一声:“姐姐!”眼睛神采奕奕,像看到珠宝似的发出亮光。

    袁丛曼傻眼了。

    他直起身子,仰起头,胳臂里的大腿仍是不松开,点点头给自己加油打气,响亮的男声响遍整个废品站:“姐姐,和我玩吧!”

    ???

    少年露出真面目,头发是炸毛的鸡窝,茂盛到令人羡慕,长长的蓬松刘海盖住整个额头加侧脸,一缕白不拉几的头发垂在右耳朵侧边,露出巴掌大脏兮兮的脸,这种非主流的上世纪打扮尴尬到袁丛曼想把头发给抓起来。

    “你谁呀?”少年熟悉的俊美五官逐渐明晰起来,差点呼之欲出的名字卡在嗓子眼。

    他穿着宽松红色短袖T恤,胸前挂着的大金链子随着主人起身晃荡几下,袁丛曼往下瞄一眼,下身是浅绿色工装裤,脚踩一对黑色AJ。

    真好,红配绿……挺潮的……

    少年站起来,自以为是地右手盖住下巴,露出手指上发黑的戒指,似有若无地摆一个做作的pose,展开他那不低的个子和宽阔的肩膀,然后用刚变声的嗓子嗲嗲地叫一声:“姐姐……”

    袁丛曼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快要连成线的回忆跌落,她可没有这种弟弟,她竖起眉毛,再次不耐烦地回应:“你到底是谁呀?”

    少年卷曲的长睫毛在阳光下眨了眨,好像是外星人听不懂人话,他眼里的袁丛曼是穿着裙子的仙女,鲜明的五官和外来的气质冲击得他头脑一昏,她发怒生气的样子也可爱至极,那种无与伦比的强烈吸引甚至让他忘记如何装酷地表达自己。

    他双手垂在裤缝旁,绷直身体,乖乖地立着,说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姐姐,你好美啊!”

    袁丛曼笑了笑,撩拨一下身后未打理的长发:“谢谢。”她从容不迫地捡起地上的搪瓷杯,继续向水池边走去。

    直到腿上再次变得沉重……比自己高的大男人滑稽地抱腿,袁丛曼简直是扶额无语。

    他死皮烂脸地说想和她交一个朋友,不答应就不松手。

    袁丛曼本可以用胳膊肘把他撞到七零八落,或是给他甜甜的一巴掌,让他的半边脸肿得像一个馒头,过去的自己一直这样处理男生的骚扰,暴力且毫不留情地曝光,引得学校里的同学议论纷纷。

    她盯着男孩子稍显稚气的脸,或许是她太寂寞了,或许是新村的人太少了,或许是今天的天气很晴朗,她出神地想了一两秒钟,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半晌想起来回复:“神笔马良。”

    “马良?”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袁丛曼像幻听似的,她曾亲手抱过的小男孩怎么长这么大了?

    小时候,她嫉妒马叔新出生的小孩,白白嫩嫩像块豆腐,豆腐不会说话,只是挥着小拳头横冲直撞,牙牙学语。就是这个小玩意,抢走了马叔的注意力。

    后来,豆腐长大了,放假时喜欢黏着她,她带着他天天玩过家家,捏泥人,摘野花,捉泥鳅……她的兴趣越来越广阔,从新村到罗清镇,她回废品站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见面的那一天,她给他绘声绘色地讲新学的课文,是神笔马良的故事。

    记忆逐渐褪色,袁丛曼突然的沉默让空气安静几分钟,马良围着她转个不停,像一只大陀螺,自来熟地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

    “姐姐,你是哪里人?是本地的吗?”

    “姐姐,你怎么会在我们村?”

    “姐姐,你去过镇上吗?”

    “姐姐,你知道镇上最大的东西是什么吗?”

    “姐姐,我……”

    马良现在并不认识她,他比她略高半头,曾经稚嫩的五官精准放大,正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不是你姐姐。”袁丛曼大拇指捏紧手里的茶杯柄,曾经死也不叫她姐姐的小不点变了,变得油腔滑调。

    “我是本地人,倒是你——”袁丛曼神色复杂地睨他一眼,“怎么进来的?”

    “姐姐,我来垃圾场倒垃圾呀?”马良天真地说出实话,随手指指废品站大门外的自行车,正是昨天见到的老马家的车,哐哐当当地立着,车把上系着一只小黄狗,吐着大舌头,傻里傻气地卧着。

    “垃圾场?”袁丛曼的声音提高八度,惊讶和不耻袭上心头,她感到微微不快,嘴巴倏忽绷紧。

    袁丛曼被马良带到扔垃圾的地方,所谓垃圾场,就是曾经废品站开辟出的小块土地,五花八门的废品堆在一起,一层叠着一层,千层饼似的,形成一个尖尖的金字塔,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在其间点缀,几只苍蝇闹哄哄的,袁丛曼“哇”得一下子,经受不住臭气熏天,蹲下来干呕。

    几只乌鸦琢着什么东西飞上天,生理性的眼泪模糊袁丛曼的视线,她弯着腰干呕,没吃早饭的胃挤不出什么东西,捂住口鼻回望一眼曾经干干净净的场地,这是她的家,废品站不是垃圾场。

    这真是一个不太美好的重逢,她缓了口气,擦干眼泪,快步离开垃圾场,她听见姥姥在叫她,马良跟屁虫似的跟上来。

    饭桌上摆好碗筷,几碗家常小菜和稀粥,袁丛曼在木凳上坐下,马良嘻嘻哈哈地向姥姥问好,乖乖地蹲下来,老人家用枯瘦的手拍拍他乱糟糟的头发,她的脸上炸开笑容,眼神里充满慈爱。

    两人很熟悉似的,他倒像姥姥的孙子。

    袁丛曼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她却没什么胃口,心头压着那片处理不掉的垃圾堆。

    姥姥向马良介绍自己:“我孙女,曼曼,你俩认识?”

    “认识,认识。”马良直点头。

    “不是我王婆卖瓜,曼曼她是什么研究学生,学习上很厉害,小马多向我家曼曼学习学习。”姥姥脸上像是长满光,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两人同时一顿,一股强烈的羞愧和不安直逼的袁丛曼低下头,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子。

    马良竟也没有客气地打岔,也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安地扭动几下身体,像一个黄花大闺女。

    所幸老年人耳背眼花,哗啦啦地说起袁丛曼小时候的趣事,夸她不仅听话,还特别聪明,一直是一个学习好的女孩子。

    马良坐不住了,嘟囔几句,风也似的跑开,留下一个匆忙却狼狈的背影,顾不上回应姥姥留下来吃饭的请求。

    袁丛曼魂好像飞了,姥姥夸奖的话像是严厉的批评,一个一个地击到心上,她熬到姥姥的注意力转移到饭菜上,勉强吃了几口早餐。

    饭后,袁丛曼洗好碗,收拾好饭桌,第一回没有一头钻进屋里睡觉,她搬了凳子陪着姥姥晒太阳,时光缓缓地慢下来,慢下来,阳光一点一点地爬到她的脸上。

    袁丛曼放缓呼吸,问道:“姥姥,废品站生意如何?”

    老人家没听见,她又大声地重复一遍。

    “害,人都没了,还有什么生意?幸好你马爷爷时不时帮我,我这老婆子不至于流落街头。”

    “姥姥,你说什么丧气话。”话是这么说的,袁丛曼的心情却低落几分。

    “大院里那一堆垃圾,是怎么回事?”终于问出心中所想,她的声音拔高几度。

    “垃圾?”姥姥认真地直起身子,摸索着拿起拐杖,略微迷茫的表情在看到袁丛曼手指的地方后消失不见。

    “噢,废品站开不起来,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谁提的,垃圾扔在这里,方便又好,我也不嫌弃,我这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袁小芳,你又说胡话了!”袁丛曼严厉地制止她的话,“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一个老人住,凭什么?我们家不是扔垃圾的地方。”

    外孙女横眉冷对,姥姥欣慰地摆摆手:“曼曼,你好几年没有回来过,废品站改成垃圾场,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们都这么做,我一孤寡老人家也没有什么收入,要这么大一个干净地方又有什么用?”

    袁丛曼哽住,咬着牙躺回去,她的心情有点愤怒,却更多是悲凉,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滚滚长河逼得一个老人家改变,也是命运无形中把她牵引回家,像一件报废的物品,被抛到暗无天日的角落,她和垃圾场最是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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