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未分班之前，林老师就是我的政治老师。她勤恳、耐劳、认真，下课十分钟常常站在讲台上询问：‘还有人有问题吗’，即使没人回答，她也依旧待在讲台上，直到最后一分钟。她有时也像一个高中生，背着重重的书包上下班，她的教案细致入微，课本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有时下午第一节课之前，她看我们统统趴在桌子上睡觉，就顺势让我们在她的课上睡半个小时，然后自夸：你们遇到我真是幸运啊。也许秋来那棵棵枇杷树会倒塌，夹在政治课本里的紫薇花会风干，我们终有一天不会再怀念那个晚自习窗外熊熊燃烧的晚霞，但我们站在成长的尽头遥遥回望，仍会看到那个身姿挺拔的女孩傲然屹立在尘世之中。《劝学》中有一句话——玉壶存冰心，朱笔写师魂。朱笔易得，师魂难索，一声老师，一生老师。”
台下的人无不动容，纷纷停下手中的笔。
台上的项飞禹，早已是鼻涕挂多长，目断魂销。
她鞠了一个躬，捂着脸走出礼堂。稀稀拉拉的眼泪如瀑布挂在面孔上，暮春的残花纷飞，落在厚重的土地上。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英缤纷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他头发凌乱，风衣半搭在肩上，口中还喘息着粗气。
项飞禹站在高高的阶梯上，一道逆光将她的影子铺在阶梯上，那影子笔直苍劲，充满浩然之气。
海棠树下的男孩与她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个顶点。
林梢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一片叶子顺着风的摆动飘下，正好落在陆政安的肩头，他的手表指针刚好指到7。隔壁商场正在进行古筝表演。鼓点声伴着悠扬的琴声翻滚在苍穹之上，穿越时间的绵长，不早不晚地落在绿植的叶子上，恰似一颗晶莹的露珠，恰似陆政安生命中永志不忘的点滴。
你风尘仆仆向我走来，胜过这世间所有遥远的温柔。
李可被记了大过，因为心理问题，她申请了休学。
项飞禹有时回忆起和李可在一起的时光，细细品味她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有玄机。
她会在项飞禹成绩下降时夸耀原班某些女生的成绩，试图在项飞禹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嫉妒。
她会拉拢项飞禹对陈晖评头论足，希望看到项飞禹丑陋的一面。
她会在项飞禹对某些人说一下含沙射影的话时，捕捉到项飞禹对此人的讨厌，接着在项飞禹面前不停夸奖这个人，让项飞禹无声地生气。
但她很好，至少她在项飞禹落魄的时候对项飞禹很好。
她向上天承诺，她会给项飞禹无尽的关心和爱，可是项飞禹总是这么不听话，总是要脱离她的爱。
王尔德曾说：“给一个朋友雪中送炭实际上是很容易的事，而接受一个春风得意的朋友则是需要很优良的品性的。”
李可来办休学手续那天，在行政楼遇到项飞禹。
她笑容中带着一丝轻蔑：“项飞禹，你应该很恨我吧？”
“如果我说我不恨你呢？”
“那我只会更讨厌你。”
“可我根本不在乎你讨不讨厌我。”
“我最讨厌你居高临下装得多好的时候，你自以为读过几本破书，就自诩清高，永远想当个救世主来拯救别人。我他妈最讨厌你这样。”
项飞禹摇摇头，绕过她离开。
李可在她背后大喊：“怎么连你都开始不尊重我了？”
项飞禹回头，眼神略带疑惑。
“我爸，我妈，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没有人尊重我，真正喜欢我。你知道吗？在我第一次剪了个刘海想变漂亮时，班上的男生说我东施效颦。在我考了好成绩后，我爸我妈总是拿我和我的表哥比，我他妈最讨厌那个人面兽心的贱货，跟你一样，仗着读过几本破书，居高临下地想要拯救别人。”李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恶心的记忆让她发呕。
“李可，人贵自重。这个世界上，包括你的朋友，你的父母，你最珍视的人，没有人有义务喜欢你，甚至尊重你，但你自己要尊重自己。你应该去质问你的嘲笑你的同学，去询问你的父母，而不是栽赃我，糟蹋了你自己。如果我过去有什么行径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项飞禹轻微鞠了个躬，抱着一叠卷子离开。项飞禹本想用《飘》这本书的例子来劝告李可，但想到她刚刚说的“仗着读过几本破书”，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可站在原地，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她的汗毛立起，又被一阵冷风抚平。
“糟蹋了你自己”这句话如烟头掉落在她心头，一块血肉顿时化为灰烬。
那年夏天的气温很高，燥热淹没了整座高三教学楼。
工人们冒着热汗，张贴着一周更换一次的年级大榜。
陈锡和陆政安的分咬的很紧，两人几乎是轮换着考第一。陈锡稳扎稳打，各科成绩分数都比较平均。陆政安理科比较好，考得好不考全看语文英语成绩。K市所在省份的教育程度还是不够发达，竞赛成绩不佳，保送的学校基本都是一些中流985，尖子生们还是只能死磕高考这条路。
陈锡也逐渐改掉了一考不好就撕卷子的习惯。
那天陆政安和邓有为打完篮球回来，看了一下刚刚贴上的年级大榜。
邓有为指着自己的名字：“同样是68名，凭什么我的名字在下方。”
旁边不做声响。
他转头一看，陆政安正盯着高二的年级大榜愣神。
邓有为把冰水敷在脖子上，漫不经心地寻找着项飞禹的名字。
前十、前二十、前三十......
不对劲。
终于，他在39名处看到项飞禹的名字，历史才考了67分。
“黄毛这得不偿失啊，六班成绩是上去了，她自己倒是蹭蹭蹭往下掉，”他一脸坏笑，阴阳怪气道：“要不你去给她开个小灶？”
陆政安继续转着球：“我一个理科生补历史啊。”
就在他俩对嘴时，一个可疑的身影正缓缓从他俩后面挪过。她步子诡异，用卷子遮着脸。
陆政安在大榜上看到了这个猥琐的身影。
“项——飞——禹——”
那团身影一溜烟跑了。
邓有为简直不能再疑惑了，他叉着腰质问陆政安：“你俩又和好了？”
“我俩又没吵架，为什么说‘和好’？”
“得嘞。误会哥，你别到时候又去跟人家说怕她误会了。谁受得了？”
陆政安摇摇头，用指尖旋转着球离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天项飞禹缓缓走近海棠树下，仰头看着他，眼眶红得像是夏日夕阳染红的天空。
她的话语比眼眶还要炙热，如热油滚在陆政安心里。
“我这是成功还是失败？”
她又吸了吸鼻涕，眼神无比倔强。
“你赢了，赢得很惨烈。”陆政安回答。
“那不还是输了？”
“你赢了我了。”
项飞禹冷笑一声，笑声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赢的根本不是你。”
“可是我输给你了。”
她盯着他，眼神迷离，又一颗热泪滚落，滚入陆政安心里。
他再也忍不住了，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下巴贴着她冰凉的发丝。
项飞禹手掌抵在他的胸膛上，想要努力挣脱，谁知他加大了力度，抱得更紧了。
“飞禹，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他有些哽咽，语气里更多的是庆幸。
他的体温环绕着她，她放弃挣扎，哭得越来越大声，直到失去力气，一声一声地抽泣着。
“你就是个哭包，”他低声说道，“可我多希望有个任意门，能够在你哭的时候立马找到你。”
她呜咽着：“我怎么每次遇到你，都在......都在哭啊？”
“想哭就找我，这句话，永远作数。”
项飞禹缓缓抬起头，一个泡泡从她鼻孔中冒出，“砰”地炸裂。
陆政安哈哈大笑起来。
她又埋下头去，哭得更大声了。
邓有为追上前去，“你不是不想把她卷进来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喜欢一个人，就得只争朝夕。”
海棠树下，陆政安留给邓有为一个潇洒的背影，盛夏的热浪一阵又一阵拍击着他的后背。
“你们是一样的人。”
这句话出自林香奈。
她去世两天前，陆政安抱着一束康乃馨去看她，此时，她头发已经掉完，病入膏肓，准备下一次化疗。
病房的另一个女孩正在盯着窗外发呆，羽翼丰满的大雁正昂首飞翔。
很多乳腺癌晚期患者都拒绝别人的探望，但林香奈没有。
她虽病重，眼神不大好使，却一眼就认出一中的骄傲陆政安。
她低声细气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春风把窗帘卷起，将窗台的一盆睡莲拍打在地。
陆政安想起一句话：“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他把花放在柜台上，看到项飞禹写的卡片，她的字进步愈发大，铁画银钩，不蔓不枝。
“她刚走。”林香奈笑道。
陆政安回了她一个笑容。
病魔的袭击将时间与生命缩到最短处，于是人不再追逐天上的馅饼与荒诞的理想，而是放下心来观察生活，狭窄的生活缝隙里，每一点风吹草动都得以窥见。
“你是对的，”她又说，“改变规则的前提是适应规则。这就是一种规则。”
“不，我是错的。”
“你错在把这个规则告诉项飞禹。”
林香奈咳嗽了几声，陆政安连忙给她递了水。
她又说，“前些天，项飞禹的外婆来看我了。”
“就是那个篮球教练？”
她点点头。“她说，项飞禹这个人很轴很轴，总是喜欢孤注一掷，喜欢与世界背道而驰，或者说，她从不缺乏与世界背道而驰的勇气。她想打破规则，并不是因为这个规则多么恶劣，而是因为她骨子里的反叛。就像她一直喜欢一个男生，并不是因为那个男生多好，只是因为她不喜欢无疾而终。她的大多数行为都不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的怀疑，而是她就是喜欢跟别人反着干，她就是想证明自己多与众不同。你说学校的安排有错吗？其实很多学校都是如此，如果最好的资源不给那群天资聪颖的人，那这个世界发展的速度就会变慢。世界发展了，那群不聪明的人也可以获益。”
她又抿了点水。
“这也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的父母在她五岁时就抛下她来到K市，她和她外婆相依为命。她外婆是个孤儿，孤苦无依，在巅峰时期因伤退役，丈夫去外面打工一去不返，项飞禹她妈不听话。或许是出于对世界的怨恨，她向项飞禹灌输的理念就是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要敢于对抗这个世界。但方法过于极端化，导致项飞禹以为必须要跟这个世界不一样才能成为大英雄，思想根深蒂固，已经无法挽回了。”
陆政安迈进一条记忆的道路，落叶翻动，踩上去吱吱作响，他步履不停，寻找着项飞禹的脚印。
从不赞同课外辅导，到质疑天赋与努力的区别，到与他争论学校这场规则。
她从不缺乏勇气，或者说，她的勇气已经多到反噬她自己了。
再优秀的品质，也不能走向极端。
时间很快来到六月，海棠树已是枝繁叶茂，蝉鸣声越来越密集，但已经打扰不到高三的同学，他们似乎已经放飞自我，提前进入放假状态。
雕像牛顿的手上捧着红润饱满的大苹果，目送着又一群人的离开。篮球场的网铺盖在球场上，错落有致的方格坐落在塑胶地板上，似乎要网住这一群即将离开的人。
六月五号这天，学校召开了毕业典礼。
礼堂就坐落在B教学路旁边，优美的交响乐传来，让正在上自习的高二同学惴惴不安。
今年礼堂放的歌曲是周杰伦的《晴天》。男生女生都换上了自己喜欢的衣服，相伴奔赴这一场盛大的告别。
林荫道上合影打闹的声音越来越大，高二几个班也发出了躁动。
教室里的项飞禹坐落不安，怎么也没有思路。她极力压制住情绪，她工工整整地写下几行公式，只是写字有些用力，似乎所有的情绪都注入这支笔上，她伪装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她一心一意在做题。
过了几分钟后，林荫道安静下来，礼堂的奏乐渐渐消失。
校长的声音响了几分钟，接下来是主持人清脆的声音：“下面有请学生代表，高三二班陆政安，一班唐文瑛上台致师恩。”
项飞禹的笔尖彻底折断，她却无比庆幸她可以弯着头去桌肚里找东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翻找了几分钟，却忘记了笔芯在她桌上的笔袋里，找出上次月考的成绩单，她班级第二，年级三十七。
那天海棠树下的拥抱太过遥远，渺茫到像是一场梦，一场项飞禹痴心妄想的泡影。
他会奔赴远方，成为社会的佼佼者，他们或许不会再相见。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刻我只能缅怀那个像太阳一样的你，你成为众人分享的记忆，而我此生的工作是对记忆的镌刻。
是从A教学楼到B教学楼那条步行三分钟的路，是篮球社门口那个怎么也打不开的门，是那几张字迹娟秀的数理化笔记，是海棠树下你拥我入怀，是参加比赛时永远站在我前方的你，是琴房里你裸露的哭泣，是那个暴风骤雨的黄昏教室里一闪而过的白影……无数的碎片，徜徉在记忆的星河之中，只是当你仰望星空时，是否会看见远方那一颗孤星？
就像我看见你一样，好像你藏匿在众多孤星之中我也看得见你。
学长，紫薇花又开了。
查分那天，高二也考完了期末考，大家都传着八卦，根本无心学习。
比如陈锡成了省理科状元，K一中文理科一共占了省前十5个名额，前五十19个名额。
项飞禹根本不敢去问陆政安的成绩，只能从邓有为这边旁敲侧击，了解到陆政安考了全校第三，全省第九名。
见高二的玩得太开心，没有一点紧迫感，刘副校长让高三的尖子生来开了一场励志讲座，陆政安也在其中。
这些天才分享的也都是些已经说烂了的学习套路，大家最关注的还是最后的提问环节。
淳于明媚站起来问陈锡：“学长，不想学习怎么办？”
刘副校长狠狠瞪了她一眼。
“那就去玩呗，玩着玩着你就不敢玩了。”
全场发出爆笑。
项飞禹甚至不敢抬头看讲台上的陆政安，他剪了头发，穿着一件红卫衣，格外引人注目。
李子木等了几轮终于等到话筒。
她喘了口气，插着腰，还冲项飞禹挤眉弄眼。
项飞禹已经猜到她要干嘛了。
“学长，你高中有喜欢的人吗？”
“哇——”全场爆发躁动。
刘副校长的那股杀气恍若锋利的刀刃，刀刃顿时分身成无数把小刀，盘旋在黑影跟前等待号令，打算对六班大杀四方。
陆政安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几个字：“当然有啊。”
“噢——”高二又开始起哄。
“是唐文瑛学姐吗？”
“不对，是任笙学姐。”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
项飞禹在草稿纸上乱画。
是你妹。
“我喜欢我的老师，我的好朋友，这些都是。”
“切——，没意思。”场下一阵唏嘘。
陆政安又拿起话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要说最喜欢的，还真有一个，而且她就坐在你们中间。”
“哇——”几个理科班的调皮男生鼓起掌来，“说名字！”
陆政安摇摇头十分得意：“我不说。”
一个女生扯着嗓子问：“她会和你去一个大学吗？如果不去，你说不定就忘了她了。”
项飞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话筒里的声音郑重而沉稳：“无论她将来去哪个城市，那座大学，我都会以她需要的身份，陪在她身边。想哭找我，这句话，永远作数！”
礼堂上方仿佛炸开了一束烟花，漫天的星子燃烧，陨落，项飞禹仰头，发现远没有她心里那几簇盛大。
台下的人无不动容，纷纷停下手中的笔。
台上的项飞禹，早已是鼻涕挂多长，目断魂销。
她鞠了一个躬，捂着脸走出礼堂。稀稀拉拉的眼泪如瀑布挂在面孔上，暮春的残花纷飞，落在厚重的土地上。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英缤纷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他头发凌乱，风衣半搭在肩上，口中还喘息着粗气。
项飞禹站在高高的阶梯上，一道逆光将她的影子铺在阶梯上，那影子笔直苍劲，充满浩然之气。
海棠树下的男孩与她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个顶点。
林梢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一片叶子顺着风的摆动飘下，正好落在陆政安的肩头，他的手表指针刚好指到7。隔壁商场正在进行古筝表演。鼓点声伴着悠扬的琴声翻滚在苍穹之上，穿越时间的绵长，不早不晚地落在绿植的叶子上，恰似一颗晶莹的露珠，恰似陆政安生命中永志不忘的点滴。
你风尘仆仆向我走来，胜过这世间所有遥远的温柔。
李可被记了大过，因为心理问题，她申请了休学。
项飞禹有时回忆起和李可在一起的时光，细细品味她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有玄机。
她会在项飞禹成绩下降时夸耀原班某些女生的成绩，试图在项飞禹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嫉妒。
她会拉拢项飞禹对陈晖评头论足，希望看到项飞禹丑陋的一面。
她会在项飞禹对某些人说一下含沙射影的话时，捕捉到项飞禹对此人的讨厌，接着在项飞禹面前不停夸奖这个人，让项飞禹无声地生气。
但她很好，至少她在项飞禹落魄的时候对项飞禹很好。
她向上天承诺，她会给项飞禹无尽的关心和爱，可是项飞禹总是这么不听话，总是要脱离她的爱。
王尔德曾说：“给一个朋友雪中送炭实际上是很容易的事，而接受一个春风得意的朋友则是需要很优良的品性的。”
李可来办休学手续那天，在行政楼遇到项飞禹。
她笑容中带着一丝轻蔑：“项飞禹，你应该很恨我吧？”
“如果我说我不恨你呢？”
“那我只会更讨厌你。”
“可我根本不在乎你讨不讨厌我。”
“我最讨厌你居高临下装得多好的时候，你自以为读过几本破书，就自诩清高，永远想当个救世主来拯救别人。我他妈最讨厌你这样。”
项飞禹摇摇头，绕过她离开。
李可在她背后大喊：“怎么连你都开始不尊重我了？”
项飞禹回头，眼神略带疑惑。
“我爸，我妈，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没有人尊重我，真正喜欢我。你知道吗？在我第一次剪了个刘海想变漂亮时，班上的男生说我东施效颦。在我考了好成绩后，我爸我妈总是拿我和我的表哥比，我他妈最讨厌那个人面兽心的贱货，跟你一样，仗着读过几本破书，居高临下地想要拯救别人。”李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恶心的记忆让她发呕。
“李可，人贵自重。这个世界上，包括你的朋友，你的父母，你最珍视的人，没有人有义务喜欢你，甚至尊重你，但你自己要尊重自己。你应该去质问你的嘲笑你的同学，去询问你的父母，而不是栽赃我，糟蹋了你自己。如果我过去有什么行径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项飞禹轻微鞠了个躬，抱着一叠卷子离开。项飞禹本想用《飘》这本书的例子来劝告李可，但想到她刚刚说的“仗着读过几本破书”，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可站在原地，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她的汗毛立起，又被一阵冷风抚平。
“糟蹋了你自己”这句话如烟头掉落在她心头，一块血肉顿时化为灰烬。
那年夏天的气温很高，燥热淹没了整座高三教学楼。
工人们冒着热汗，张贴着一周更换一次的年级大榜。
陈锡和陆政安的分咬的很紧，两人几乎是轮换着考第一。陈锡稳扎稳打，各科成绩分数都比较平均。陆政安理科比较好，考得好不考全看语文英语成绩。K市所在省份的教育程度还是不够发达，竞赛成绩不佳，保送的学校基本都是一些中流985，尖子生们还是只能死磕高考这条路。
陈锡也逐渐改掉了一考不好就撕卷子的习惯。
那天陆政安和邓有为打完篮球回来，看了一下刚刚贴上的年级大榜。
邓有为指着自己的名字：“同样是68名，凭什么我的名字在下方。”
旁边不做声响。
他转头一看，陆政安正盯着高二的年级大榜愣神。
邓有为把冰水敷在脖子上，漫不经心地寻找着项飞禹的名字。
前十、前二十、前三十......
不对劲。
终于，他在39名处看到项飞禹的名字，历史才考了67分。
“黄毛这得不偿失啊，六班成绩是上去了，她自己倒是蹭蹭蹭往下掉，”他一脸坏笑，阴阳怪气道：“要不你去给她开个小灶？”
陆政安继续转着球：“我一个理科生补历史啊。”
就在他俩对嘴时，一个可疑的身影正缓缓从他俩后面挪过。她步子诡异，用卷子遮着脸。
陆政安在大榜上看到了这个猥琐的身影。
“项——飞——禹——”
那团身影一溜烟跑了。
邓有为简直不能再疑惑了，他叉着腰质问陆政安：“你俩又和好了？”
“我俩又没吵架，为什么说‘和好’？”
“得嘞。误会哥，你别到时候又去跟人家说怕她误会了。谁受得了？”
陆政安摇摇头，用指尖旋转着球离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天项飞禹缓缓走近海棠树下，仰头看着他，眼眶红得像是夏日夕阳染红的天空。
她的话语比眼眶还要炙热，如热油滚在陆政安心里。
“我这是成功还是失败？”
她又吸了吸鼻涕，眼神无比倔强。
“你赢了，赢得很惨烈。”陆政安回答。
“那不还是输了？”
“你赢了我了。”
项飞禹冷笑一声，笑声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赢的根本不是你。”
“可是我输给你了。”
她盯着他，眼神迷离，又一颗热泪滚落，滚入陆政安心里。
他再也忍不住了，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下巴贴着她冰凉的发丝。
项飞禹手掌抵在他的胸膛上，想要努力挣脱，谁知他加大了力度，抱得更紧了。
“飞禹，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他有些哽咽，语气里更多的是庆幸。
他的体温环绕着她，她放弃挣扎，哭得越来越大声，直到失去力气，一声一声地抽泣着。
“你就是个哭包，”他低声说道，“可我多希望有个任意门，能够在你哭的时候立马找到你。”
她呜咽着：“我怎么每次遇到你，都在......都在哭啊？”
“想哭就找我，这句话，永远作数。”
项飞禹缓缓抬起头，一个泡泡从她鼻孔中冒出，“砰”地炸裂。
陆政安哈哈大笑起来。
她又埋下头去，哭得更大声了。
邓有为追上前去，“你不是不想把她卷进来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喜欢一个人，就得只争朝夕。”
海棠树下，陆政安留给邓有为一个潇洒的背影，盛夏的热浪一阵又一阵拍击着他的后背。
“你们是一样的人。”
这句话出自林香奈。
她去世两天前，陆政安抱着一束康乃馨去看她，此时，她头发已经掉完，病入膏肓，准备下一次化疗。
病房的另一个女孩正在盯着窗外发呆，羽翼丰满的大雁正昂首飞翔。
很多乳腺癌晚期患者都拒绝别人的探望，但林香奈没有。
她虽病重，眼神不大好使，却一眼就认出一中的骄傲陆政安。
她低声细气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春风把窗帘卷起，将窗台的一盆睡莲拍打在地。
陆政安想起一句话：“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他把花放在柜台上，看到项飞禹写的卡片，她的字进步愈发大，铁画银钩，不蔓不枝。
“她刚走。”林香奈笑道。
陆政安回了她一个笑容。
病魔的袭击将时间与生命缩到最短处，于是人不再追逐天上的馅饼与荒诞的理想，而是放下心来观察生活，狭窄的生活缝隙里，每一点风吹草动都得以窥见。
“你是对的，”她又说，“改变规则的前提是适应规则。这就是一种规则。”
“不，我是错的。”
“你错在把这个规则告诉项飞禹。”
林香奈咳嗽了几声，陆政安连忙给她递了水。
她又说，“前些天，项飞禹的外婆来看我了。”
“就是那个篮球教练？”
她点点头。“她说，项飞禹这个人很轴很轴，总是喜欢孤注一掷，喜欢与世界背道而驰，或者说，她从不缺乏与世界背道而驰的勇气。她想打破规则，并不是因为这个规则多么恶劣，而是因为她骨子里的反叛。就像她一直喜欢一个男生，并不是因为那个男生多好，只是因为她不喜欢无疾而终。她的大多数行为都不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的怀疑，而是她就是喜欢跟别人反着干，她就是想证明自己多与众不同。你说学校的安排有错吗？其实很多学校都是如此，如果最好的资源不给那群天资聪颖的人，那这个世界发展的速度就会变慢。世界发展了，那群不聪明的人也可以获益。”
她又抿了点水。
“这也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的父母在她五岁时就抛下她来到K市，她和她外婆相依为命。她外婆是个孤儿，孤苦无依，在巅峰时期因伤退役，丈夫去外面打工一去不返，项飞禹她妈不听话。或许是出于对世界的怨恨，她向项飞禹灌输的理念就是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要敢于对抗这个世界。但方法过于极端化，导致项飞禹以为必须要跟这个世界不一样才能成为大英雄，思想根深蒂固，已经无法挽回了。”
陆政安迈进一条记忆的道路，落叶翻动，踩上去吱吱作响，他步履不停，寻找着项飞禹的脚印。
从不赞同课外辅导，到质疑天赋与努力的区别，到与他争论学校这场规则。
她从不缺乏勇气，或者说，她的勇气已经多到反噬她自己了。
再优秀的品质，也不能走向极端。
时间很快来到六月，海棠树已是枝繁叶茂，蝉鸣声越来越密集，但已经打扰不到高三的同学，他们似乎已经放飞自我，提前进入放假状态。
雕像牛顿的手上捧着红润饱满的大苹果，目送着又一群人的离开。篮球场的网铺盖在球场上，错落有致的方格坐落在塑胶地板上，似乎要网住这一群即将离开的人。
六月五号这天，学校召开了毕业典礼。
礼堂就坐落在B教学路旁边，优美的交响乐传来，让正在上自习的高二同学惴惴不安。
今年礼堂放的歌曲是周杰伦的《晴天》。男生女生都换上了自己喜欢的衣服，相伴奔赴这一场盛大的告别。
林荫道上合影打闹的声音越来越大，高二几个班也发出了躁动。
教室里的项飞禹坐落不安，怎么也没有思路。她极力压制住情绪，她工工整整地写下几行公式，只是写字有些用力，似乎所有的情绪都注入这支笔上，她伪装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她一心一意在做题。
过了几分钟后，林荫道安静下来，礼堂的奏乐渐渐消失。
校长的声音响了几分钟，接下来是主持人清脆的声音：“下面有请学生代表，高三二班陆政安，一班唐文瑛上台致师恩。”
项飞禹的笔尖彻底折断，她却无比庆幸她可以弯着头去桌肚里找东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翻找了几分钟，却忘记了笔芯在她桌上的笔袋里，找出上次月考的成绩单，她班级第二，年级三十七。
那天海棠树下的拥抱太过遥远，渺茫到像是一场梦，一场项飞禹痴心妄想的泡影。
他会奔赴远方，成为社会的佼佼者，他们或许不会再相见。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刻我只能缅怀那个像太阳一样的你，你成为众人分享的记忆，而我此生的工作是对记忆的镌刻。
是从A教学楼到B教学楼那条步行三分钟的路，是篮球社门口那个怎么也打不开的门，是那几张字迹娟秀的数理化笔记，是海棠树下你拥我入怀，是参加比赛时永远站在我前方的你，是琴房里你裸露的哭泣，是那个暴风骤雨的黄昏教室里一闪而过的白影……无数的碎片，徜徉在记忆的星河之中，只是当你仰望星空时，是否会看见远方那一颗孤星？
就像我看见你一样，好像你藏匿在众多孤星之中我也看得见你。
学长，紫薇花又开了。
查分那天，高二也考完了期末考，大家都传着八卦，根本无心学习。
比如陈锡成了省理科状元，K一中文理科一共占了省前十5个名额，前五十19个名额。
项飞禹根本不敢去问陆政安的成绩，只能从邓有为这边旁敲侧击，了解到陆政安考了全校第三，全省第九名。
见高二的玩得太开心，没有一点紧迫感，刘副校长让高三的尖子生来开了一场励志讲座，陆政安也在其中。
这些天才分享的也都是些已经说烂了的学习套路，大家最关注的还是最后的提问环节。
淳于明媚站起来问陈锡：“学长，不想学习怎么办？”
刘副校长狠狠瞪了她一眼。
“那就去玩呗，玩着玩着你就不敢玩了。”
全场发出爆笑。
项飞禹甚至不敢抬头看讲台上的陆政安，他剪了头发，穿着一件红卫衣，格外引人注目。
李子木等了几轮终于等到话筒。
她喘了口气，插着腰，还冲项飞禹挤眉弄眼。
项飞禹已经猜到她要干嘛了。
“学长，你高中有喜欢的人吗？”
“哇——”全场爆发躁动。
刘副校长的那股杀气恍若锋利的刀刃，刀刃顿时分身成无数把小刀，盘旋在黑影跟前等待号令，打算对六班大杀四方。
陆政安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几个字：“当然有啊。”
“噢——”高二又开始起哄。
“是唐文瑛学姐吗？”
“不对，是任笙学姐。”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
项飞禹在草稿纸上乱画。
是你妹。
“我喜欢我的老师，我的好朋友，这些都是。”
“切——，没意思。”场下一阵唏嘘。
陆政安又拿起话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要说最喜欢的，还真有一个，而且她就坐在你们中间。”
“哇——”几个理科班的调皮男生鼓起掌来，“说名字！”
陆政安摇摇头十分得意：“我不说。”
一个女生扯着嗓子问：“她会和你去一个大学吗？如果不去，你说不定就忘了她了。”
项飞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话筒里的声音郑重而沉稳：“无论她将来去哪个城市，那座大学，我都会以她需要的身份，陪在她身边。想哭找我，这句话，永远作数！”
礼堂上方仿佛炸开了一束烟花，漫天的星子燃烧，陨落，项飞禹仰头，发现远没有她心里那几簇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