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口溜进,侵袭入项飞禹的黑色袖子,她手臂上黏糊糊的汗慢慢浸出袖子,染成一朵鲜艳的蔷薇。

    项飞禹合上一点窗子,整理了一下有些松散的麻花辫,起身准备在下一站下车。

    走出公交车,K市郊区的田野一览无余,克莱因色调的天笼罩着一望无垠的原野,野草在夜里肆意共舞。

    她走进“锦绣世家”,但她的目的地不是她自己家,而是小区最里角的独栋双层别墅。

    别墅花园里的杂草已经很久没除了,项飞禹膝盖以下的腿被隐隐掩住,杂草晃来晃去,她白皙的腿在夜里忽明忽暗。

    花园门外一个男生看了一眼她纤细白皙的腿,随后目光转移,修长的手指轻快地拨开门锁。

    项飞禹听到声响后回头一看,是这间房子的主人——陆政安。

    房子的大门被推开,一点暖黄的灯光溢出来,邓有为探出头来,“你俩凑一起了,快来!”

    项飞禹提着一个礼物盒走进客厅,一股熟悉的中药香扑鼻而来,邓有为正在桌子上摆弄着生日蛋糕,旁边还站着几个校队的男生玩弄着火柴。

    陆政安刚关上门,门口又传来声响。

    他拉开门,任笙气喘吁吁地进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水,眼角的发丝被汗水浸透,她指着邓有为大骂:“我真是服你了,你爸你妈出去旅游,你连家门钥匙都能忘记,还转移到陆政安家来过生日,我被绕路司机坑了二十块钱!”

    邓有为嬉皮笑脸,连忙把任笙扶到沙发上坐着。

    项飞禹在闹作一团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房子。

    装修偏中式,看起来年代久远,多为红色桐木家具,昏黄的灯光更称得客厅古色古香。

    她正张望着,一个女人从最里面的房间出来,她安详地端坐于轮椅上,身后还跟着一个短发女人,身上系着黑色的围裙。

    陆政安走上前去,蹲下伏在轮椅旁,轻声说:“妈,邓有为来我们家过生日。”

    女人微微点头,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项飞禹身上。

    她的眼睛明亮,如两盏灯晃悠,歪头好奇地回看着。

    “阿姨好。”项飞禹声音有些发抖和迟疑。

    “妈,她是高二的,你没见过,也是我们校队的。”陆政安细声解答。

    女人似乎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声音,看入了神。

    项飞禹被盯地不自在,假装转身去找纸擦拭手。

    灯闪了几下后忽地熄灭,整栋房子萦绕着恐惧,如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渊。

    “不是吧,我这十八岁生日过得也太狼狈了。”邓有为哀声怨载道。

    项飞禹嗅到那股熟悉的中药味越来越近,抬头只见陆政安五官硬朗的脸庞。

    他和邓有为去K大训练营集训一个月,准备参加K市风采杯篮球赛。

    项飞禹再见他时,他原本白皙剔透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显得五官更加立体精致。今晚的陆政安总给项飞禹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他的眉头似乎总是皱着,任眉间如何舒展,那一抹焦虑始终无法从额头上抹去。

    他走到院子里查看电闸,简单弄了几下,随着电器的“叮”声响起,房子恢复明亮。

    今晚的风格外大,陆政安的头发被风卷起,如院子中的杂草疯舞,他的神色愈加冷峻。

    陆妈妈忽然瞪大眼睛,双手不知在抓挠什么,不能自已。

    “昭昭,昭昭!”她叫嚷着,嘴巴长得大大的,一改刚才端庄优雅之态。

    刚想走进客厅的陆政安放下悬在空中的脚,静默伫立在门外,如一棵颤巍耸立的树。

    疲惫。

    项飞禹终于看清他的变化,他眼底尽是疲惫。

    兴许是高三压榨太厉害了。

    项飞禹心想。

    那位保姆连忙把陆妈妈推进里屋,关上房门,客厅恢复寂静。

    项飞禹眼神转移到门外,陆政安的眼神让她心里一颤,她眼神闪躲,左脚不由得抖动起来。

    他似乎聚精会神盯着她,却又使不上精气与力量,仿佛要将她掏空,但自己却是个空壳。

    她连忙背过身去,刚想发问“昭昭是谁”,但精敏的嗅觉告诉她不能问。

    一个男生倒是无所顾忌:“昭昭是谁?陆政安吗?”

    邓有为见状连忙拿起蜡烛来,“快来点蜡烛了,管那么多干嘛。”

    项飞禹也上前去帮忙,只是发抖的手让她干不了任何事。

    她拿起打火机来,按了几下还是看不见火星。

    “我来。”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轻轻飘过。

    陆政安半个身子悬空伏在项飞禹背上,伸手拿过打火机。

    他的左臂就这样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又忽然抽回,迅疾得让她来不及细嗅他厚实臂膀的气息,只听得到心跳声,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明面上,她的鼻息与眼神毫无变化,暗处中,她心里的玫瑰越长越大,戳得她心肺沁出滴滴血珠。

    她多想抓住他的衣领发问:“那天毕业宣讲会上,你说的那个特别的人是我吗?”

    更直接一点,她想将他按到墙上,像他居高临下看她一样盯着他,用最冷咧的语气质问他:“我对你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可她怕会如同之前一样,换来陆政安的戏谑,他的“别误会”。

    比起老死不相往来,她更怕她的自作多情被深爱的人玩味。

    就这样怔了一分钟,她从盘根交错的思绪中抽离。

    面前的白T男孩冷漠地从她旁边走过,没留下一滴余温。

    站在他面前,她好似一粒矮小,细碎的沙粒,拼命翻腾,跳跃,只为回到他内心深处的荒漠。

    她的手指轻微动弹,将她从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中脱离出来。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她不是沙粒,不是尘埃,她是广袤无垠的荒漠中努力生长的草。

    任笙将灯关了,只留邓有为的生日蛋糕那一处光亮,所有人的脸都已模糊不清。

    悠扬的生日快乐歌响起。

    窗外雷电交加,雨水声忽然响起,声音越来越急促。

    邓有为吹完蜡烛,客厅彻底黑暗。

    项飞禹抬头,看到窗边透出的一丝光亮,以及窗外摇摇欲坠的树枝。

    以及微暗的光照着的陆政安。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白影。

    项飞禹的心忽然刺痛,似一个瘤子从心脏破茧而出。

    再过几天,她就开学了吧。

    客厅恢复光明,大家吃着蛋糕,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你俩倒是去一个C大了,留我在旁边的交通大学。”邓有为冲陆政安和任笙表示不满。

    “我学的是金融,陆政安学医,又不在一个校区,说起来,他那个校区倒离C市交大很近。”

    项飞禹今天才知道陆政安去了C大,她一直以为他会去理工类更强的F大。

    她也以为他会学习工科专业,没想到去学医了。

    C大,是她现在的分数再添五十分也上不了的学校。

    正吃着蛋糕,一个平头男生忽然发问:“诶,陆政安,我听说你那天毕业宣讲给学妹表白了?”

    项飞禹的叉子差点儿掉在地上,她努力恢复正常神态,大口吃着蛋糕。

    “也不算,只是随便说了玩玩,活动一下气氛,顺便激励一下大家。”

    “随便说?你可是掀起轩然大波了,现在高二都在猜是谁呢。”

    陆政安默不作声,他和项飞禹都默契地不看对方。

    回到家,雨依然在下。

    项飞禹呆呆坐在窗前,想起今天和陆政安电光火石般的视线交错以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别。

    王小波说:“我不知道如何跟无法说告别的人告别,于是我没有说告别就离开了。”

    她转了几圈笔,抹了额头上厚厚的汗,起身去洗澡。

    冲了半个小时,水压有些小。她换上浴袍,穿过长长的走廊,琉璃光在窗台上闪烁着。

    雨滴吸附在窗子上,如千万颗鹅卵石整齐地卧在小溪之中。

    雨滴的透亮恰如放大镜,一颗雨滴中隐隐可见一个人头攒动。

    项飞禹连忙拉开窗子,发现那道熟悉的白色的身影正往远处走去。

    抱格格上楼洗澡的刘妈刚好停下,“刚才我在给格格洗澡就看到这个男孩子了,就这么一动不动盯着楼上看了有二十多分钟,怪吓人的。”

    项飞禹眼珠子转了一群,心中有些窃喜,她飞奔进房间,手忙脚乱地换上干净的衣服,拖着拖鞋马不停蹄地往楼下跑去。

    她飞奔的身影穿梭于高耸的路灯之间,忽明忽暗,留下洗发水的木质香。

    好在人没有走远,那道白影还没踏进那片荒草丛生的院子。

    项飞禹驻足,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大喊:“陆政安!”

    喊完她也一愣,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直呼陆政安的大名。

    陆政安猛然回头,看到头发乱七八糟飞舞的项飞禹,以及发尾滚落的水珠。

    他歪着脑袋,有些疑惑:“你……来借吹风机?”

    项飞禹刚想上前,却发现脚底像是绑了石头一样难以挪动。

    她绯红的脸颊冒着热气,眼神急迫,却又在遏制什么。

    知了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地和树木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平静的似乎只有陆政安一个人。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我又不知道要问什么问题。

    她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少年。

    那双桃花眼是格外的迷人,似乎眼底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令人流连忘返。

    学长,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好多问题想质问你,可是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好像醉客一般欲言又止。

    你这么聪明,你应该什么都知道,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是写满了无辜与不解,曾经的睿智荡然无存。

    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却装作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怎样面对你的不知道以及你的装作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直有一层薄纱,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在我手触碰到薄纱时你将它轻轻覆上,在我编织更厚的薄纱时你又一点一点把丝线抽散,使它更薄。

    项飞禹一时凝噎无语,转身离开。她想,如果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动心,都会在这一刻朝她走一步,而不是侧着身子偏着头,任由不解的眼神上下审视她。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可笑的不是项飞禹的自作多情,是陆政安的矢口否认。

    他永远都是这样,有兴趣的时候来点刺激的暧昧,没兴趣的时候便猝不及防地将她推开。

    陆政安什么也没说,继续踏进荒草之中。

    两人背影的距离越来越长,中间的引力忽然间消失,只剩倔强与傲慢扩散开来,推得两人愈行愈远。

    对爱与陪伴的渴望终究不敌对自尊的袒护。

    项飞禹坐在书桌前,将抽屉最底下的那叠纸拿出来,这是陆政安的数学物理笔记。

    一年半了,这几张纸依然崭新。

    纸张上画着两个星球,旁边是“开普勒三大定律”的解析。

    那两个星球互相吸引,转啊转,却怎么也碰不到面。从最初的想要靠近,到最终的遵循轨道相伴运行。其实两个星球是可以碰到面的,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项飞禹打开钢笔,在最后一张纸的空白处写: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孤独的刺猬,只有频率相同的人,才能听到彼此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优雅。’我想我会成为那只满身刺却能在山那头听到你的优雅的刺猬。你不知道啊,在很久之前,有一只处处碰壁的刺猬,在后来的日子里不舍昼夜、披星戴月。她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你的王国,可这里的刺猬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她与你擦肩而过无数次。她甚至想逃离你的国度,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呐喊、彷徨、哭泣。无数次挣扎,她发现自己满身是刺,却失去了最重要的耳朵,她听不见你的频率了。在她快要迷失自己时,她爬上高耸的山,看见落日余晖下的你,可她只敢试探着走向你,无数次擦肩,无数次试探。繁星璀璨,傲月当空,她忽然听见了生命的奥秘。她听到了你的频率,发现你正孤身一人照顾着历代的星辰,她的眼眶忽然湿润——原来你也是如此孤独。她默默退回国度,刺却尖锐起来。她感叹道:这样美好的夜晚,你却是孤芳自赏。我要与你共赏雅俗!可是她每走近你,你就用尖锐的刺扎得她心疼,以至于她不知道保持怎样的距离。

    我被困在那场落英缤纷的梦里,你却如幻影一般消失不见。”

    落笔后,她将纸张一张一张撕得粉碎,如那场梦里的海棠花一般飘入垃圾桶。

    她幡然醒悟:人与人之间不应该有太多值得铭刻的记忆,它们会像胶水一样将两个独立的个体黏合起来,时间长了便难以分开,难以割舍,最终要么是一个永无自由可言的集合体,要么是两个疤痕累累、两败俱伤的个体。

    自古以来,总有辩论家、思想家探讨爱与自由的孰轻孰重,如此来看,完整的爱与完整的自由无法共存,所以人们都是在爱与自由中作出一点取舍,用三分之二的爱与三分之一的自由拼凑。但她不愿意为了爱失去她的自由,哪怕一点点。

    项飞禹绝对不允许自己被禁锢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停滞在可笑荒诞的过去。

    时间一定会抹去有关陆政安的一切痕迹。

    八月底,高三正式开学。

    语数英在高二下学期已经开始了一轮复习,其他副科的一轮也接踵而至。

    A教学楼的大厅中央,“K一中向高校输送人才名单”又换上了新的一批,一中按各校录取分数线将学生学校进行排序,一些老师认为上一届将是K一中最为辉煌的一届。

    排名排名排名。

    任何东西好像永远都逃不开排名的漩涡。

    大学分为985,211,一本,二本。985分为上流、中流、下流985,211也是如此。

    似乎只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都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冲到第一等有什么真实意义。

    去到top3的名校以及海外留学的学生都有蓝底照片贴在名字前面。

    那天吃完饭回来,项飞禹发现名单红榜已经张贴好了,似乎只是把年级大榜换了个地方展示。

    陆政安的照片排在第三,听说年级第四只差他1分。

    第三,第四,似乎无限接近,可是很少有人说前四,而是说前三。

    “陈锡,F大医学院,裘佳,F大,陆政安,C大医学院……”李子木细声念叨着,“陆政安怎么去C大了?”

    “可能这三年被陈锡虐惨了,想找个没有陈锡的地方装把大的。”项飞禹斜了一眼。

    李子木努努嘴:“可是陆政安公认比陈锡帅啊。”

    “那是因为陈锡不爱打扮。”

    李子木看完第一块板,又开始看第二块。

    “太厉害了,第二块最末端都还有985呢。”

    项飞禹走过去,右手搭着李子木的背,“你说我俩一年后会在哪?”

    “我要求不高,第二块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我也第二块。”

    项飞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照片,一个笑容明亮的女孩被张贴在Q县一中中考光荣榜第二名。

    那个时候的她,以为自己将来一定会上C大或者F大。毕竟中考的成功让她认为只要拼命就能实现所有不切实际的愿望。

    看着银杏道褪去青衫,慢慢换上鎏金的盛装,她睁目仰望:“快要秋天了。”

    “是啊。”

    “再走下去,就是冬天了吧?”

    “再走下去就是市一统了。”

    李子木话音刚落,半空中闷雷滚滚,狂风骤起,闪电入长空利刃,翻着淡紫色的微芒。

    项飞禹回眸一笑:“李李,你害怕吗?”

    “不怕。”

    她将目光抛远,直至碧绿的足球场,人造草坪终年常绿,上面奔跑的人永远年轻,永远徜徉在名为“三年”的夏天里。

    再走下去,就是冬天了。但她已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她的身后是整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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