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飞禹已经盯着手机发了半个小时的呆了。

    刚洗完澡的朱怡润注意她好几眼,“等谁电话呢?”

    她缓慢地摇了几下头,拿着手机跑到走道尽头的阳台上,又盯着手机看了几分钟。

    她和陆政安在一起一个星期了,她每天打电话给他不是不接就是在做实验,有时要她睡前几分钟才能等来陆政安的回话。

    师姐的感叹果然是对的:谈医学生,你就最好谈恋爱和结婚找不到他人的准备吧。

    项飞禹吹了几下冷风,有些哆嗦,她一鼓作气,拨通电话。

    出其不意,三秒后电话居然接通了。

    “喂,飞禹。”

    即使有再多的怨气,项飞禹在听到这一声“飞禹”后,所有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她似乎看到了陆政安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低头看显微镜的模样,一些碎发飘在他额头上,他专心致志地握着镜架……

    果然,认真的男人最帅了。

    “喂,陆政安,”谈恋爱后,项飞禹讲话都是软软糯糯的,“你国庆回家吗?”

    那边传来一些杂音,好像是他在和同学讨论着什么,过了将近一分钟,陆政安才缓缓开口:“国庆我要和导师去医院实习,你回吧,路上注意安全。”

    要不是楼下行人多,项飞禹就要把手机摔下楼去了。

    “那好吧。”她语气有些沮丧。

    “生气啦?没事的,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我俩出去好好玩。”

    好好玩?

    项飞禹有些心花怒放,忙着点头:“好呀好呀。”

    她穿着睡衣在走道上又蹦又跳,像只小兔子,和死气沉沉的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

    回到宿舍后,她拎出行李箱,塞了几件衣服,尤其是把高中的束脚运动裤全拿出来,准备装回家。上了一个月大学,项飞禹才发现自己以前的衣品是如此差。

    朱怡润用毛巾搓着头发,瞅了项飞禹一眼:“怎么,要和男朋友出去玩?”

    “不玩,回家!”她语气兴奋不已,又把一件发皱的红毛衣背心塞进行李箱。

    项飞禹回家没告诉任何人,父母也没主动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回家。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晚上十点,项飞禹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向家门口走去。

    家里有些热闹,项飞禹悄悄来到客厅的大窗户前观察,有棵灌木丛正好把她挡住。

    爷爷戴着过生日的皇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在家,手舞足蹈地唱着生日歌。格格脸上抹了点蛋糕的奶油,在中间转圈圈拍手。窗外的项飞禹被这一幕逗笑了。

    表三大姑还是四大姑拍了拍手,拿起酒杯,“来,祝我舅舅七十岁生日快乐,祝格格健康成长,祝大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大哥事业成功,嫂子越来越美,格格快乐成长。”

    一家三口……

    父母没有反驳,拿着酒杯,笑盈盈地举杯碰上。

    项飞禹嘴角依然向上,眼神却逐渐暗了下来。

    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一个被遗忘在小镇的姑娘,这么大一个家,记得她的人没有多少。她似乎又不能怪别人,是她自己要和外婆留在Q县。可是父母也没回去看过她几眼。这些趋炎附势的亲戚自然是看她父母的眼神行事,如果不是父母对自己的冷淡,这些人也不会忘了她。

    项飞禹拖着行李箱离开,到附近开了家酒店,买了回Q县的车票。

    收拾好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她静静躺在酒店大床上,看着不远处K一中的钟楼,和旁边自己住了两年的公寓。也许只有那一刻,她才是真正自由吧。项飞禹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曾经去上学,她会厌烦,现在看到那座钟楼,看到学校背后郁郁葱葱的山,她心里会有些怀念,似乎高中的生活才是真真正正镌刻在她心里。每天面对空白的墙壁,她没有觉得它是冰冷的,反而它是温暖的,觉得它应该是铸造自由女神像的石材。可是她又反思:她高中所拥有的独立小公寓,也是父母给她的,她的自由也是父母给的。

    她打开电脑,在校外兼职那里投了几份简历。

    正准备睡,电话居然响了,居然还是陆政安打来的。

    她无比相信:她和陆政安之间一定有一股神奇的磁场力量,那么多个需要他存在的瞬间,他就是会出现,那么不可思议的规律,他却不厌其烦地验证了一遍又一遍。

    “喂。”她语气里有些疑虑。

    “喂。”陆政安那边传来几声车的鸣笛声,他应该还在外面,“在干嘛呢?”

    “准备睡了,你呢?”

    “刚下班,准备回学校。”

    她叹了口气:“这么辛苦?”

    “还好啦,以后工作了更辛苦。”不知是不是风太大的缘故,他咳嗽了几声。

    “好啦,快回去休息吧,记得吃药。”

    他声音逐渐清晰,周遭安静下来。“好的,想你。”

    项飞禹像是被电了一般,浑身发麻,“我也想你。”

    “什么时候回学校?”他又问。

    “可能后天吧,明天我去看一下外婆。”

    “怎么不多玩几天?”

    “不玩了,后天回来,找些兼职做。”

    “好。”

    他没有质疑,只是支持她,尊重她,他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无比平实,项飞禹觉得无比幸福。

    过了几秒,他又开口:“飞禹,回家了就玩的开心点。”

    项飞禹在手机这头应声点头,同样说了句“好”。

    十月中旬,项飞禹和陆政安终于迎来第一次约会。

    项飞禹穿了件鹅黄色针织毛衣,下面是一条卡其色裤子,戴了个黑色贝雷帽。这是她苦心钻研半个月的穿搭。

    化了半天妆,她看着脸逐渐变得扭曲,紫一块红一块,想剁了自己的蠢手,索性把妆卸了,抹了点防晒就出门了。

    按照约定,陆政安会在政法大学门口等她。

    项飞禹心脏砰砰跳,脸上洋溢着按耐不住的笑容,最后她索性直接笑出来,笑得愈发灿烂,路上行人纷纷看着这个一个人眦着大牙笑的傻丫头。

    她才不傻,她是太幸福了。

    高中极其浮躁的项飞禹看到学校成双成对的小情侣不经意间制造肢体触碰,对视暗送秋波,会觉得他们不务正业(虽然是带点嫉妒的),会在心里默念:是他们太浮躁和寂寞了,想在乏味的时间里找个人聊聊天,迟早会分手。我才不会,我一点都不孤独。

    现在项飞禹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同样喜欢自己是多么幸运多么值得炫耀,无关孤独,爱好像没有宏大到要靠孤独来推到,爱是小的,细的,温和的。

    还没走到门口,项飞禹就看见一个白色衬衫少年在树下打着电话,来回踱步,沥青路上撒着几点光,剩下的都是银杏叶和枫叶。漫天的黄与红,地板上抖动的金,纯白的衣,色彩清新自然,活像一幅小孩子的水彩画。

    几个女生看到陆政安,相视一笑,窃窃私语,为首的一个女生停下来,悄悄把手机藏在袖子里,拍了一张照片。

    这一幕被项飞禹看得清清楚楚。

    她丝毫没有醋意,反而有些窃喜,她没有很强的占有欲,而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好多好多人爱陆政安。

    被自己感动到,项飞禹站在原地,眼眶有些红,保安大叔见证了一个少女有眦着大牙乐到眼眶泛红,手中的茶硬是一口都没喝。

    陆政安,有我这么爱你的人,你真幸福啊。

    我有一个这么爱的人,真是幸福啊。

    在项飞禹眼里,去爱比被爱更重要,或许是生性凉薄,她可以接受世界上没有人爱她,可是她总觉得自己要用力爱着些什么,无论是人还是物,这样她才算是真正活着。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慢慢走近,在靠近他五米处,陆政安挂断电话,蓦然后头,看到身后鬼鬼祟祟的项飞禹。

    他看到项飞禹穿得像一只梅花鹿,眼睛亮晶晶,冲他笑着,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迎面走上去。

    “哈咯,小鹿同学。”他招招手,顺势和项飞禹并排站一起。

    项飞禹嘴角根本压不下来,仍是眦着大牙乐:“哈咯,老陆同学。”

    陆政安扑哧一笑,没想到项飞禹脑回路这么清奇。

    她仰头看了陆政安一眼,又连忙低下去。“老陆同学,我们去哪玩呀?”

    “云创。”

    项飞禹愣在原地,扬了几分钟的嘴角终于掉下去了。

    云创,是……是个酒店。

    “云创?”

    “对啊,怎么了?”陆政安低下头看她,顺势揽住她的肩,项飞禹吓得一激灵,从他的臂弯中挣脱。

    她有些结巴:“不……不可以的,”她又有些尴尬地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该有个过渡,就像电视剧那样,得按人类的基本规律来吧。”

    陆政安有些诧异:“去云创,怎么违反规律了?”

    项飞禹急得跺脚:“啊不是,哪有人第一次约会就去云创的?”

    “你不喜欢游乐场?”他抓抓头,眼神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项飞禹,她眼睛一亮:“游乐场?”

    “市中心新开的游乐场啊,你不知道啊?”

    项飞禹连忙走到陆政安前面,把马路对面那个“云创酒店”的牌匾遮住。“可以的,就去云创!”

    陆政安一头雾水,走上前,双手按住项飞禹的肩膀:“你今天怎么回事?”

    项飞禹连忙踮起脚尖,想再遮一下那个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的酒店。

    你一个游乐场,干嘛和一个情侣酒店撞名啊。

    陆政安看着不对劲的项飞禹,上下打量着她,把她按下去,终于看到那对面那几个大字:云创酒店,情侣入住享七折优惠。

    他秒懂,忍不住笑了几下,随后笑得越来越张狂,头发飘得像是狂风中的大章鱼,笑声像章鱼喷射的墨汁,四处飞溅。

    项飞禹低下头,发现刚翻新的沥青路没有地缝。

    坐地铁途中,项飞禹一直在思考陆政安为什么要选游乐场这个地点,对此,她给出两点原因:一、游乐场的刺激项目会让人紧张,进而两人会有肢体接触寻找安慰;二、他最近科研压力大,需要寻求刺激。

    但项飞禹很快就pass了第二个原因,因为陆政安连那个什么组织都敢混迹,游乐场算什么东西。

    游乐场买了门票就能玩一整天,今天是周五,人很少。

    两人决定第一个先去玩跳楼机。

    刚上去,项飞禹就后悔了,这个跳楼机的速度和高度都比K市的刺激了不止一个度。

    升至最高点,几乎可以看到C市全景,项飞禹的汗水从她的额头,鼻尖,下巴滴下来,旁边陆政安不经意看了一眼她,吓了一跳。他大声问:“你不是不怕吗?”

    “我不怕啊!”

    一千年后考古学家在地里挖出一张嘴来,经DNA鉴定发现是项飞禹的。

    陆政安又叫:“你怎么不早说?”

    “我哪知道有这么高啊!”项飞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她心里默数着倒计时,据说要在最高处停十秒才会降下去。

    “三、二、一。”

    她汗涔涔的手忽然被一只大手紧紧包围,十指相扣,她扭头看着陆政安,阳光竟然能找到他的脸,跳楼机开始下降,陆政安头发被吹起,像是一片自由的麦田,阳光洒在他的发间,镀上金色的光辉,她第一次看他的额头,还是露额头更帅。

    陆政安的身后是一整片蓝天。

    尽管这个时刻不适合花痴,但项飞禹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话:“爱的开始是一个眼神,爱的最后是无尽的苍穹。”

    于是项飞禹脱口而出:“陆政安——,你好帅——”

    声音大到碰碰车、旋转木马的诸多人都抬头看着那一台机子降落。

    项飞禹旁边的小孩全程没哭,被她这一吼吓哭了。

    她清楚地感受到陆政安的手在颤抖,笑颤的。

    终于着陆,项飞禹有种去外太空执行任务回地球的感觉。

    下面的人纷纷寻找谁是陆政安。

    毋庸置疑,他们都找到了,那个高大的白衣少年,尽管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一样,但还是无法遮掩他的帅气。

    而男孩旁边那个惊魂未定的女生,一定是那个声音的主人。

    一个光头叔叔向项飞禹作揖,“姑娘好嗓门!”

    尽管腿软,但项飞禹也向他作揖,“多谢。”

    来到洗手间,项飞禹看着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被吓成铅色,双目无神,手还在颤抖。她出门看到陆政安,这厮白衣牛仔裤,和后面的蓝天融为一体。

    凭什么我这么狼狈!

    项飞禹气不打一处来,走到陆政安面前,嘟囔几句:“下次出来约会记得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陆政安已经感受到气氛的不对了,“你不喜欢游乐场啊?”

    她摇摇头:“也不是,”转念一想,出来玩就是要开开心心的,她又问道:“我们接下来玩什么呀?”

    “你选呗。”

    项飞禹决定去玩过山车,还要玩最刺激那种,她势必要试出这货的胆量。

    一分钟弹射过山车下来,项飞禹回头,看到镜子里脸色煞白、目光无神的自己和……认真咬着吸管喝可乐,气定神闲地站着看地图的陆政安。

    她仰头发问:“陆老师,你有没有那种很怕的东西,就是一看到就会腿发软的?”

    这货摇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大头儿子。

    项飞禹不相信,她又走上前几步,语气极为认真:“你怕虫吗?”

    这厮摇摇头。

    “你怕黑吗?”

    这厮还是摇头。

    “没事,玩去吧。”

    项飞禹不再尝试高危项目,去玩了旋转木马、碰碰车和激流勇进。

    转眼到了下午六点,听说晚上有烟花秀,两人决定在游乐园里吃饭,晚上去看烟花。

    吃完饭出来,晚霞满天,灰蓝色的云与橙色晚霞交织,像一瓶橘子味的汽水洒在大海里。

    项飞禹忽然想起在学校里打完篮球回去上晚自习的时光。

    “听说你们学校要开球赛了,你参加没?”她问道。

    陆政安笑着摇头:“打不了了。”

    项飞禹定在原地,又连忙追上去,“什么意思?”

    “跟腱断了,不能长时间打。”陆政安语气平淡,平淡到项飞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两年前的伤还没恢复吗?”

    “伤得太重,恢复不了,你没发现我走路都是一高一低吗?”说完,陆政安演示了一下自己平时怎么走路。

    项飞禹早发现了,只是以为是走姿天生奇怪,没多想。

    “那你以后怎么办?”项飞禹又定在原地,呆呆盯着陆政安。

    “平常运动一下还是OK的,”他笑道,“别那么严肃。”之后走过来揽住项飞禹的肩膀,项飞禹的鼻息间全是那股木质香,感觉他就像是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的神秘男子,身上透着古老树木的呼吸。

    在大多数人眼里,陆政安极少有悲观的一面,即使是单独两个人,他也总是散发着朝气,是一中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太阳一般的学长”,于是很多人对他的感情都变得明亮且炽热,像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

    但是项飞禹亲眼见证他的阴暗,他的潮湿,他锁在黑匣子里的隐秘世界。

    会不会是上天刻意安排呢?

    她想。

    上天说:项飞禹,你不是想当superwoman吗?我现在就命令你去守护陆政安。

    杜拉斯这样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项飞禹左手搂着陆政安的腰,她感受到陆政安身体颤了一下,随后恢复正常。

    她又抬头盯着陆政安,真是越看越喜欢。

    陆政安瞅了她一眼,看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右手绕过她的脖子,捏着她的脸:“如果有天我毁容了你还喜不喜欢我?”

    项飞禹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摇摇头:“你不会毁容的。”

    “否定前提的情况下回答一定是答案和问题不对口。”

    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项飞禹刚要进学校,就被陆政安一把拉住,“给你个东西。”

    项飞禹看他把脖子上那条天鹅项链摘下来,准备给她戴上。

    陆政安自吹自擂:“这是我小学毕业去英国求的,保平安。”

    “别吹了,施华洛世奇还能保平安?”

    “怎么你们一看到天鹅都觉得是施华洛世奇,不信你去爱丁堡看,那个教堂的项链就长这样。”

    项飞禹看了看那只小天鹅,当年器材室里发着光,如今却戴在了她身上。“诶,这是保平安的,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五年有效期,戴满五年保一辈子平安。”

    项飞禹啧啧称奇:“你还真信啊?”

    陆政安极力反驳:“当然,你不信去找几个当时戴过的人问问,十个有九个都说是真的。”

    看着陆政安严肃的表情,她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单纯”,她哑然失笑:“像你这样的傻子还能找出十个啊?”

    陆政安气得脸色通红,连忙摇手离开,项飞禹小步跑去抓住他的手臂,“开玩笑啦。我非常喜欢!”

    风又刮起来,他的头发随风飘扬,像一根根黑色绸缎飞舞,看着项飞禹水灵灵的眼睛,仿佛深山的清泉,每当她眨眼,眼睛就像在轻盈波动,他又搂住她,笑逐颜开。

    项飞禹抓着他的胳膊,不停闻着那股木质香:“笑什么?”

    “笑你傻。”

    “你才傻。”

    “谁家傻子考全省前三啊。”

    “是第三好吗?不要混淆概念。”项飞禹迅速纠正过来。

    晚风轻轻拨动,项飞禹眼睛中间秋波盈盈。

    “你眼睛真漂亮。”陆政安的手又紧了些。

    “你眼睛才漂亮。”

    “因为我眼睛里有你呀。”

    项飞禹听到后,全身酥麻,连忙逃离陆政安的甜蜜陷阱,捂着脸跑进学校。

    陆政安抬头,望着明月悬挂于苍穹,整个宇宙都在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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