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飞禹从英华小区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她上个月大海捞针，从众多招聘中找到了一份招辅导文科生的家教。C市教育竞争激烈，家长对待孩子的教育都挺舍得花钱的，项飞禹周一到周五每晚上一小时，每小时100块钱。
陆政安约了她去吃宵夜。
刚出门，天空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项飞禹把羽绒服拉链拉到脖子处，又拉紧了围巾，不远处看到陆政安在门口，穿着一件灰色大衣。在项飞禹的百般劝说下，他终于剪了头发，露出半个额头，但没想到C市冷空气来得这么突然，陆政安每天都在抱怨自己额头失去了保温层。
项飞禹想到这里，忽然笑起来，踩着小碎步走过去。
两人换晃晃悠悠，发现雪越下越大，决定取消烧烤计划。
马上到了分别的路口，项飞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各种不合理安排，陆政安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
漫天的雪花飘落，长长的街道上亮着昏黄的路灯，一盏灯照在旁边的那颗银杏树上，粒粒雪花在灯光的映射下焕发暖黄的光泽，项飞禹想起了一句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等下的白头人是一个还是一对，是独白头还是共白头。
她忽然停止说话，开始思考，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觉得‘灯下白头人’是什么意思？”
陆政安抬头看了一眼：“人家是‘雨中黄叶树’，不是‘雪中黄叶树’。”
项飞禹看了一眼不解风情的医学生，本想踹他一脚，但看他鼻子通红，身上沾满了雪花，像是被细密糖霜轻轻包裹，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
真像一个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你寒假什么时候回家？”
陆政安抓住她的手，一齐塞进他的大衣口袋，仔细思考后说：“可能要留校做一段时间实验，回家得过年前几天了，你呢？”
“我还要给人补课，差不多十五号走。”
“那差不多，咱俩到时候一起走。”他捏捏她的手，“又要准备期末考了，你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项飞禹翻了个白眼说道：“说的好像我们法学生不忙一样，那我隔一天给你打一次电话？”
陆政安迟疑了片刻，随后露出个狡猾的笑容：“倒也不必，电话是每天都可以打的。”他看着项飞禹那张幸福到溢出来的脸，怕她被恋爱冲昏了头脑，又补充：“你可得好好复习，不管将来是直接就业还是深造，绩点都是很重要的。”
项飞禹脸上难得露出得意忘形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没事，你猜猜我期中考试考了多少。”
“多少？”
“全班第三，全院第二十一，我们院总共四百多个人呢。”她眼神闪着光，用手比了比刚才说的几个数字。
“可以啊，我看你平时都是不学无术。”
“什么叫不学无术，难道我要像邓有为那样每天在朋友圈发自己在图书馆刷题的照片？”
“倒也不用，他这是装逼”
项飞禹头次听到陆政安用词不文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抽出来。“你没不学无术，你干嘛不也和他一样每天告诉全世界我是爱学习的孩子？”
陆政安摇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担心装逼失败。”
项飞禹一时语塞，竖起了大拇指，“所以啊，人都要像我这样才好，循序渐进，顺其自然，放宽心态，这样才能获得好成绩。”
陆政安“啧”了几声，右手搂住她，咳了几声，说道：“你是觉得这样更装逼吧。”
还能不能好好好聊天了。
项飞禹健步如飞，立马溜进学校。
陆政安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忍俊不禁。
才复习第一天，项飞禹昨晚的骄傲都荡然无存，除了毛概交论文，其他科目统统闭卷考。
她数了数，总共要背八本专业课本，每本差不多三百多页。
“宪法是我国的根本法……”
楼道上全是背书声，整个楼层就没人制止，反而是加入的。
项飞禹冲了一杯咖啡，拿起课本先整理一下思维导图。
她们宿舍四人决定实行“轮换背书制度”，三人背一人睡，睡够一小时就起来接着背，换另一个人去睡。
在这样的无比残酷的反人性的制度之下，项飞禹获得了两个黑眼圈和一个卵巢囊肿。
起初肚子疼，她还以为是生理期，后面大姨妈过去三四天小腹左侧还疼，她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苦口婆心地说“年轻人别仗着年轻就熬夜”。
可是同宿舍的三个人一点毛病都没有，医生给出的解释是项飞禹熬夜时间跨度大。
想想也是，从高一开始，就没早睡过，特别高三的时候，每天睡三四个小时，身体都快熬穿了。
从医院出来，项飞禹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天有些暗，似乎高中三年榨干了她的身体，接下来要用一生来慢慢愈合。
她眼神像电视剧里那些走出医院后得知自己焚膏继晷的女主的一样，张开双臂，闭上眼睛。
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看到项飞禹也都看出她有病。
中二病。
项飞禹还是按照原本的作息（健康那个）安排考试。
刚看到第一场考试的卷子，她的心也碎了。名词解释是不会的，法律条文是自己瞎编的，也就论述题可以拿点分。
关键的是，周围的同学都是下笔如有神。
果然，运气是守恒的，期中考试运气有多好，期末就会有多差。
她敢保证期末名次会掉个一百名。
不，两百名。
考完试，项飞禹被导师召集到学院楼开会，说一些下学期要注意的事情。
她下楼梯离开时，二楼一阵吵闹声传来，言语之间直指向一个东西——综合测评。项飞禹打听到是大三几个学姐在为了保研名额和交换名额吵得不可开交，政法大学有百分之五十的人都在为了保研做准备，最后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获得资格，到了最关键的大三阶段，更是有人不惜去诋毁、污蔑。最关键的原因其实是决定保研的不仅仅是绩点这一项，还包括各种大大小小的项目活动。项飞禹高中的时候会想，为什么高考不给她加些思想道德分，可现在又感慨，难道加了思想道德分的大学综测制度就公平吗？人的痛苦果然来源于观念的转变。
初中为了中考，高中为了高考，大学又为了保研，如果有一个环节失败，我们都会不甘心地抱怨“这么多年白费了”，其实换种角度看，所有的准备和努力都只是在体验过程，功利主义导向的思考使我们忘记了生命本质上是一场旅程，任何东西都可以称为体验。
虽然期末考大败一场，但项飞禹心里还是开心，她开心自己可以从这一场功利主义的漩涡中挣脱，不用背靠各种潜规则也能坦坦荡荡地生活，她开心报考了自己热爱的法学，地上的六便士她目前还看不到，可是照亮她的依然是那一盏远道而来的月光。
项飞禹九号考完试，打算十五号回K市，这段时间补课赚点零花钱。
但计划有变，她十三号买了最早的一班车回K市，暴雪来临，高铁都已停运，她买了张绿皮车车票，要坐十一个小时。
她接到任笙电话时，任笙几乎是用颤抖的语气说：“陆政安家里出事了。”
项飞禹回到K市已经是下午七点，她直奔陆政安家。
外面的野草有的枯萎，有的身上披上雪，像是披着银霜的战士，在寒风中摇曳，静静地诉说着坚韧与不屈。
她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和围巾，项飞禹步伐沉稳，如一头狮子，任何困难与挫折都不能阻挡她一往无前。
门有一半都已生锈，深红色如珊瑚蔓延。
她推开门，那股熟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寂静的房间熬制着黑暗之火，试图让这个家暖一些。
项飞禹没有开灯，而是接着屋外仅有的找寻着什么。
客厅桌子上冒着一丝火星子，随后转化为一股盘旋的烟气。
烟雾缭绕的背后，是陆政安的脸。
她缓缓走过去，右手搭在陆政安的背上。
陆政安声音带着哭腔：“她死了。”
项飞禹双手环抱住陆政安，贴着他冰得刺骨的脸，“想哭就哭吧。”
他摇摇头，黑暗如死寂的海在他眼底翻腾，自此眼泪决堤，“是我害死了她。”
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贴着他，听他诉说着。
“可能是我和我爸太像了，从我十四岁开始，我妈就开始将我误认成我爸，我爸叫陆昭，她那天叫的昭昭，就是我爸的名字。那天我听说她病了，急忙从学校赶回来，可是，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在拉着我的手，叫我昭昭。以前我怕她应激，都是默认不说话。可我那天，可我那天就像中邪一样，我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她，我不是陆昭，我是她的儿子，我叫陆政安。那天晚上，她心念俱焚，在家割腕自杀了。”
陆政安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字，虽然字形结构紊乱，但还是可以看出十个字——昭昭云端月，此忆寄昭昭。
窗外月光明亮，如一根根银线缠绕飞旋，如一颗颗眼泪倾泻而下。
陆政安狠命地扇了自己一耳朵，白皙的脸顿时变得绯红。项飞禹紧紧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早已泪流满面：“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项飞禹从来不轻易承诺什么，可是这一刻，“永远”两个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
她不知道如何衡量“永远”，也无法预料自己能否说到做到，可这一刻剜心的疼在她心中久久不能消散，她只能用这一句承诺安慰她自己。让她的灵魂在这黑暗之中找到这一生要栖息的眼睛。
陆政安什么也没说，左手回抱着项飞禹，头伏在她的肩膀上，项飞禹感受到他的颤动，他的湿泪，他的气息，他生命的精粹所在。
此刻时间停止，两人如同时空中慌乱穿行的箭，这一刻抵达灵魂，抵达死亡，抵达无垠的荒野，抵达时间的绵长。
办完一切后事，差不多也要过年了。
项飞禹家邀请了各个她连见都没见过的亲戚来家里过年，热是热闹，但她总还担心着什么，决定过完年去看一下陆政安。
那些大叔大婶也都把孩子带来，这就避免不了表演节目这项延续几千年让无数小孩尴尬的活动。
有一个胖婶婶极为显眼，她不在客厅坐着，也没有去后厨帮忙，就是一个劲盯着项飞禹家看了好久。
看一眼，给旁边的女儿指一下，然后叮嘱些什么。她女儿表面上是点点头，但眼神里满是嫌弃与无奈。项飞禹料定她将会是今晚第一个表演节目的人。
年夜饭还没吃一半，这不，胖婶婶连忙吆喝：“我有一个提议，要不让这些小孩表演节目比比吧。”
比比比，要是你自己比得过别人你还拿孩子比。
说罢，她连忙把自己的女儿拽起来。
胖婶婶旁边的女孩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胖婶又补充：“唱你最拿手那个《纳西姑娘唱情歌》。”
女孩看起来十四五岁，气场倒是强，声音也嘹亮，唱完后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项飞禹正鼓着掌，忽然看到胖婶向自己投递过来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为君来一个吧。”她一语即出，大部分人没有觉得不妥，项老爷子脸挂的极长。
项飞禹心里暗道：这大婶知道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那就让大家都不满意。
旁边她女儿脸红了一半，连忙拽住她，“妈，她不是为君姐姐，她是飞禹。”
项飞禹一惊，她和这个女孩才一面之缘，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噢，飞禹啊，你来给大家表演个什么节目啊？”
表演你妹。
项飞禹摇摇头，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大了，就不和这些弟弟妹妹争了。”
“大了更好，大的会的更多。”
项飞禹就猜到胖大婶会这么说，于是立马反击：“那婶婶你更大，你来表演一个。”
在座的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孩笑出声来。
项治勋见状不对，缓和气氛：“飞禹，怎么说话呢，这是你二姑姑，”又尴尬地笑道，“飞禹这几年光专注读书了，表演什么的也都不擅长。”
一个不知是伯伯还是叔叔的人插话：“对了，飞禹去哪读了？”
项飞禹把鱼刺吐出来，淡定地说：“C市政法大学法学院。”
“学院？那不行不行。”胖大婶连忙摆手。
旁边女儿小声提醒：“妈，C市政法大学法学专业得全省前一百呢，比好多综合性大学分都高。”
总算有一个明事理的人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妈妈再次插话，她又询问：“飞禹姐姐，你考了多少名啊？”
“文科72名。”
全场小孩发出一阵唏嘘，只有大人不明所以。
项飞禹不免诧异：她爸她妈是根本不向外夸一句的啊。
今年政府明令禁止点烟花爆竹，年夜比任何一年都安静。
项飞禹借着出门看雪的理由溜出去，奔向陆政安家。
深邃的夜晚，雪花如同时间的碎片，一点一点弥补过去。
还没到他家，项飞禹看到雪地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艰难行走，和她是同一个方向。两人互相搀扶着，另一只手打闹着。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项飞禹笑出声来，那两人回头看向她。
邓有为糊里糊涂：“笑什么？”
任笙拍了他脑袋一掌：“笑你笨，走路都不会走。”
陆政安打开门，看见三人不约而同跺着脚，鼻子冻得通红，一齐钻进他家客厅。
“这破天气，我真他妈……”
邓有为本想骂脏话吐槽天气，谁知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红……红姨，你在啊？”他摸摸脑袋，嘴唇还时不时颤抖。
红姨捂着嘴微笑：“我看小安一个人过年，就回来和他做伴，反正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
项飞禹后面才知道，红姨是陆政安爸爸的小姨，一直是她在照顾陆政安父母。
说着说着，红姨掩面哭泣：“我们小安……这辈子命苦，多好啊，有你们这群朋友这么关心他，外边天这么冷，你们还来看他。”
邓有为连忙上前去安慰：“红姨，大过年的别伤心，陆政安就交给我们，您就别操心了。”
说完，他瞥见触景生情，正在暗自神伤的项飞禹，连忙指着她：“看，她就是陆政安女朋友！”
帮红姨收拾完碗筷，四人相约跑上阳台看雪。
万家灯火通明，街上空旷无人，只有寒风在空荡荡的路面上肆意穿梭，带起一阵寂寞的回声。
“又是一年了。”任笙搓搓手，嘴里呼出热气。
是啊，这是写满遗憾，却镌刻着美好的一年。
陆政安轻柔地搂住项飞禹的肩膀，手掌轻轻贴合着她的肩胛骨，项飞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
“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他声音无比柔和，如同绵密的雪花。
邓有为瞅了他一眼，连忙嫌弃地拉着任笙站到阳台的另一角。
项飞禹抬头，他头发又长长了一些，轻轻覆盖着眉毛。
“梦想太遥远了，这一年是不会实现的。”项飞禹回答。
“如果不是不切实际，那就不叫梦想了。”
项飞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明亮动人。无数回忆涌上脑海，从操场的初见，到喷泉旁的讲题，到器材室的鼓励，到小公寓里的哭泣，到海棠花下的拥抱，再到现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一切都是不切实际，一切都是真实美好。
她忽然想起在哪里看过一句话，低声复述：“不过，”陆政安歪头倾听。
她又说：“谢谢你成为我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最真实的一部分。”
她上个月大海捞针，从众多招聘中找到了一份招辅导文科生的家教。C市教育竞争激烈，家长对待孩子的教育都挺舍得花钱的，项飞禹周一到周五每晚上一小时，每小时100块钱。
陆政安约了她去吃宵夜。
刚出门，天空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项飞禹把羽绒服拉链拉到脖子处，又拉紧了围巾，不远处看到陆政安在门口，穿着一件灰色大衣。在项飞禹的百般劝说下，他终于剪了头发，露出半个额头，但没想到C市冷空气来得这么突然，陆政安每天都在抱怨自己额头失去了保温层。
项飞禹想到这里，忽然笑起来，踩着小碎步走过去。
两人换晃晃悠悠，发现雪越下越大，决定取消烧烤计划。
马上到了分别的路口，项飞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各种不合理安排，陆政安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
漫天的雪花飘落，长长的街道上亮着昏黄的路灯，一盏灯照在旁边的那颗银杏树上，粒粒雪花在灯光的映射下焕发暖黄的光泽，项飞禹想起了一句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等下的白头人是一个还是一对，是独白头还是共白头。
她忽然停止说话，开始思考，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觉得‘灯下白头人’是什么意思？”
陆政安抬头看了一眼：“人家是‘雨中黄叶树’，不是‘雪中黄叶树’。”
项飞禹看了一眼不解风情的医学生，本想踹他一脚，但看他鼻子通红，身上沾满了雪花，像是被细密糖霜轻轻包裹，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
真像一个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你寒假什么时候回家？”
陆政安抓住她的手，一齐塞进他的大衣口袋，仔细思考后说：“可能要留校做一段时间实验，回家得过年前几天了，你呢？”
“我还要给人补课，差不多十五号走。”
“那差不多，咱俩到时候一起走。”他捏捏她的手，“又要准备期末考了，你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项飞禹翻了个白眼说道：“说的好像我们法学生不忙一样，那我隔一天给你打一次电话？”
陆政安迟疑了片刻，随后露出个狡猾的笑容：“倒也不必，电话是每天都可以打的。”他看着项飞禹那张幸福到溢出来的脸，怕她被恋爱冲昏了头脑，又补充：“你可得好好复习，不管将来是直接就业还是深造，绩点都是很重要的。”
项飞禹脸上难得露出得意忘形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没事，你猜猜我期中考试考了多少。”
“多少？”
“全班第三，全院第二十一，我们院总共四百多个人呢。”她眼神闪着光，用手比了比刚才说的几个数字。
“可以啊，我看你平时都是不学无术。”
“什么叫不学无术，难道我要像邓有为那样每天在朋友圈发自己在图书馆刷题的照片？”
“倒也不用，他这是装逼”
项飞禹头次听到陆政安用词不文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抽出来。“你没不学无术，你干嘛不也和他一样每天告诉全世界我是爱学习的孩子？”
陆政安摇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担心装逼失败。”
项飞禹一时语塞，竖起了大拇指，“所以啊，人都要像我这样才好，循序渐进，顺其自然，放宽心态，这样才能获得好成绩。”
陆政安“啧”了几声，右手搂住她，咳了几声，说道：“你是觉得这样更装逼吧。”
还能不能好好好聊天了。
项飞禹健步如飞，立马溜进学校。
陆政安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忍俊不禁。
才复习第一天，项飞禹昨晚的骄傲都荡然无存，除了毛概交论文，其他科目统统闭卷考。
她数了数，总共要背八本专业课本，每本差不多三百多页。
“宪法是我国的根本法……”
楼道上全是背书声，整个楼层就没人制止，反而是加入的。
项飞禹冲了一杯咖啡，拿起课本先整理一下思维导图。
她们宿舍四人决定实行“轮换背书制度”，三人背一人睡，睡够一小时就起来接着背，换另一个人去睡。
在这样的无比残酷的反人性的制度之下，项飞禹获得了两个黑眼圈和一个卵巢囊肿。
起初肚子疼，她还以为是生理期，后面大姨妈过去三四天小腹左侧还疼，她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苦口婆心地说“年轻人别仗着年轻就熬夜”。
可是同宿舍的三个人一点毛病都没有，医生给出的解释是项飞禹熬夜时间跨度大。
想想也是，从高一开始，就没早睡过，特别高三的时候，每天睡三四个小时，身体都快熬穿了。
从医院出来，项飞禹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天有些暗，似乎高中三年榨干了她的身体，接下来要用一生来慢慢愈合。
她眼神像电视剧里那些走出医院后得知自己焚膏继晷的女主的一样，张开双臂，闭上眼睛。
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看到项飞禹也都看出她有病。
中二病。
项飞禹还是按照原本的作息（健康那个）安排考试。
刚看到第一场考试的卷子，她的心也碎了。名词解释是不会的，法律条文是自己瞎编的，也就论述题可以拿点分。
关键的是，周围的同学都是下笔如有神。
果然，运气是守恒的，期中考试运气有多好，期末就会有多差。
她敢保证期末名次会掉个一百名。
不，两百名。
考完试，项飞禹被导师召集到学院楼开会，说一些下学期要注意的事情。
她下楼梯离开时，二楼一阵吵闹声传来，言语之间直指向一个东西——综合测评。项飞禹打听到是大三几个学姐在为了保研名额和交换名额吵得不可开交，政法大学有百分之五十的人都在为了保研做准备，最后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获得资格，到了最关键的大三阶段，更是有人不惜去诋毁、污蔑。最关键的原因其实是决定保研的不仅仅是绩点这一项，还包括各种大大小小的项目活动。项飞禹高中的时候会想，为什么高考不给她加些思想道德分，可现在又感慨，难道加了思想道德分的大学综测制度就公平吗？人的痛苦果然来源于观念的转变。
初中为了中考，高中为了高考，大学又为了保研，如果有一个环节失败，我们都会不甘心地抱怨“这么多年白费了”，其实换种角度看，所有的准备和努力都只是在体验过程，功利主义导向的思考使我们忘记了生命本质上是一场旅程，任何东西都可以称为体验。
虽然期末考大败一场，但项飞禹心里还是开心，她开心自己可以从这一场功利主义的漩涡中挣脱，不用背靠各种潜规则也能坦坦荡荡地生活，她开心报考了自己热爱的法学，地上的六便士她目前还看不到，可是照亮她的依然是那一盏远道而来的月光。
项飞禹九号考完试，打算十五号回K市，这段时间补课赚点零花钱。
但计划有变，她十三号买了最早的一班车回K市，暴雪来临，高铁都已停运，她买了张绿皮车车票，要坐十一个小时。
她接到任笙电话时，任笙几乎是用颤抖的语气说：“陆政安家里出事了。”
项飞禹回到K市已经是下午七点，她直奔陆政安家。
外面的野草有的枯萎，有的身上披上雪，像是披着银霜的战士，在寒风中摇曳，静静地诉说着坚韧与不屈。
她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和围巾，项飞禹步伐沉稳，如一头狮子，任何困难与挫折都不能阻挡她一往无前。
门有一半都已生锈，深红色如珊瑚蔓延。
她推开门，那股熟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寂静的房间熬制着黑暗之火，试图让这个家暖一些。
项飞禹没有开灯，而是接着屋外仅有的找寻着什么。
客厅桌子上冒着一丝火星子，随后转化为一股盘旋的烟气。
烟雾缭绕的背后，是陆政安的脸。
她缓缓走过去，右手搭在陆政安的背上。
陆政安声音带着哭腔：“她死了。”
项飞禹双手环抱住陆政安，贴着他冰得刺骨的脸，“想哭就哭吧。”
他摇摇头，黑暗如死寂的海在他眼底翻腾，自此眼泪决堤，“是我害死了她。”
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贴着他，听他诉说着。
“可能是我和我爸太像了，从我十四岁开始，我妈就开始将我误认成我爸，我爸叫陆昭，她那天叫的昭昭，就是我爸的名字。那天我听说她病了，急忙从学校赶回来，可是，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在拉着我的手，叫我昭昭。以前我怕她应激，都是默认不说话。可我那天，可我那天就像中邪一样，我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她，我不是陆昭，我是她的儿子，我叫陆政安。那天晚上，她心念俱焚，在家割腕自杀了。”
陆政安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字，虽然字形结构紊乱，但还是可以看出十个字——昭昭云端月，此忆寄昭昭。
窗外月光明亮，如一根根银线缠绕飞旋，如一颗颗眼泪倾泻而下。
陆政安狠命地扇了自己一耳朵，白皙的脸顿时变得绯红。项飞禹紧紧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早已泪流满面：“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项飞禹从来不轻易承诺什么，可是这一刻，“永远”两个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
她不知道如何衡量“永远”，也无法预料自己能否说到做到，可这一刻剜心的疼在她心中久久不能消散，她只能用这一句承诺安慰她自己。让她的灵魂在这黑暗之中找到这一生要栖息的眼睛。
陆政安什么也没说，左手回抱着项飞禹，头伏在她的肩膀上，项飞禹感受到他的颤动，他的湿泪，他的气息，他生命的精粹所在。
此刻时间停止，两人如同时空中慌乱穿行的箭，这一刻抵达灵魂，抵达死亡，抵达无垠的荒野，抵达时间的绵长。
办完一切后事，差不多也要过年了。
项飞禹家邀请了各个她连见都没见过的亲戚来家里过年，热是热闹，但她总还担心着什么，决定过完年去看一下陆政安。
那些大叔大婶也都把孩子带来，这就避免不了表演节目这项延续几千年让无数小孩尴尬的活动。
有一个胖婶婶极为显眼，她不在客厅坐着，也没有去后厨帮忙，就是一个劲盯着项飞禹家看了好久。
看一眼，给旁边的女儿指一下，然后叮嘱些什么。她女儿表面上是点点头，但眼神里满是嫌弃与无奈。项飞禹料定她将会是今晚第一个表演节目的人。
年夜饭还没吃一半，这不，胖婶婶连忙吆喝：“我有一个提议，要不让这些小孩表演节目比比吧。”
比比比，要是你自己比得过别人你还拿孩子比。
说罢，她连忙把自己的女儿拽起来。
胖婶婶旁边的女孩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胖婶又补充：“唱你最拿手那个《纳西姑娘唱情歌》。”
女孩看起来十四五岁，气场倒是强，声音也嘹亮，唱完后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项飞禹正鼓着掌，忽然看到胖婶向自己投递过来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为君来一个吧。”她一语即出，大部分人没有觉得不妥，项老爷子脸挂的极长。
项飞禹心里暗道：这大婶知道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那就让大家都不满意。
旁边她女儿脸红了一半，连忙拽住她，“妈，她不是为君姐姐，她是飞禹。”
项飞禹一惊，她和这个女孩才一面之缘，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噢，飞禹啊，你来给大家表演个什么节目啊？”
表演你妹。
项飞禹摇摇头，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我大了，就不和这些弟弟妹妹争了。”
“大了更好，大的会的更多。”
项飞禹就猜到胖大婶会这么说，于是立马反击：“那婶婶你更大，你来表演一个。”
在座的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孩笑出声来。
项治勋见状不对，缓和气氛：“飞禹，怎么说话呢，这是你二姑姑，”又尴尬地笑道，“飞禹这几年光专注读书了，表演什么的也都不擅长。”
一个不知是伯伯还是叔叔的人插话：“对了，飞禹去哪读了？”
项飞禹把鱼刺吐出来，淡定地说：“C市政法大学法学院。”
“学院？那不行不行。”胖大婶连忙摆手。
旁边女儿小声提醒：“妈，C市政法大学法学专业得全省前一百呢，比好多综合性大学分都高。”
总算有一个明事理的人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妈妈再次插话，她又询问：“飞禹姐姐，你考了多少名啊？”
“文科72名。”
全场小孩发出一阵唏嘘，只有大人不明所以。
项飞禹不免诧异：她爸她妈是根本不向外夸一句的啊。
今年政府明令禁止点烟花爆竹，年夜比任何一年都安静。
项飞禹借着出门看雪的理由溜出去，奔向陆政安家。
深邃的夜晚，雪花如同时间的碎片，一点一点弥补过去。
还没到他家，项飞禹看到雪地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艰难行走，和她是同一个方向。两人互相搀扶着，另一只手打闹着。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项飞禹笑出声来，那两人回头看向她。
邓有为糊里糊涂：“笑什么？”
任笙拍了他脑袋一掌：“笑你笨，走路都不会走。”
陆政安打开门，看见三人不约而同跺着脚，鼻子冻得通红，一齐钻进他家客厅。
“这破天气，我真他妈……”
邓有为本想骂脏话吐槽天气，谁知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红……红姨，你在啊？”他摸摸脑袋，嘴唇还时不时颤抖。
红姨捂着嘴微笑：“我看小安一个人过年，就回来和他做伴，反正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
项飞禹后面才知道，红姨是陆政安爸爸的小姨，一直是她在照顾陆政安父母。
说着说着，红姨掩面哭泣：“我们小安……这辈子命苦，多好啊，有你们这群朋友这么关心他，外边天这么冷，你们还来看他。”
邓有为连忙上前去安慰：“红姨，大过年的别伤心，陆政安就交给我们，您就别操心了。”
说完，他瞥见触景生情，正在暗自神伤的项飞禹，连忙指着她：“看，她就是陆政安女朋友！”
帮红姨收拾完碗筷，四人相约跑上阳台看雪。
万家灯火通明，街上空旷无人，只有寒风在空荡荡的路面上肆意穿梭，带起一阵寂寞的回声。
“又是一年了。”任笙搓搓手，嘴里呼出热气。
是啊，这是写满遗憾，却镌刻着美好的一年。
陆政安轻柔地搂住项飞禹的肩膀，手掌轻轻贴合着她的肩胛骨，项飞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
“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他声音无比柔和，如同绵密的雪花。
邓有为瞅了他一眼，连忙嫌弃地拉着任笙站到阳台的另一角。
项飞禹抬头，他头发又长长了一些，轻轻覆盖着眉毛。
“梦想太遥远了，这一年是不会实现的。”项飞禹回答。
“如果不是不切实际，那就不叫梦想了。”
项飞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明亮动人。无数回忆涌上脑海，从操场的初见，到喷泉旁的讲题，到器材室的鼓励，到小公寓里的哭泣，到海棠花下的拥抱，再到现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一切都是不切实际，一切都是真实美好。
她忽然想起在哪里看过一句话，低声复述：“不过，”陆政安歪头倾听。
她又说：“谢谢你成为我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最真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