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怎么能不认得,只是记忆久远,她只记得他模糊的样子。

    他身披月白僧袍,手捻一串佛珠,语迟行缓,宛若高山雅士,是整个大周唯一纯净的存在,也是她万丈红尘中唯一干净的一隅。

    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什么样的眉眼,什么样的鼻梁,嘴唇,神态,只记得他情绪永远从容淡定,哪怕是上断头台的那一刻,也不见他恐惧,痛苦。

    他永远淡淡地,淡淡地接受生,接受死,淡淡地看见大刀挥下,任由生命淡淡地离开。

    他好似什么惦念都不曾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他有什么错,唯一的错,便是生得骨秀清妍,被公主赵环看上,缠上,被迫卷入万丈红尘之中,最后东窗事发,和尚与公主的爱情有损皇家颜面,他被皇帝赐死。

    未来得及还他的一汤之恩,她就眼睁睁看着恩人赴死,他的离世,彻底成为她心头一场病。

    然而,一切重来,玄森还没有死,他还活着,她还有机会报恩。

    苏长鸢不免欢喜,眉梢都展开了,宛若见了晴天似的。

    但一回过神,却见萧起正凝视着她,便收敛了笑容,摇摇头:“只是听过他法号,不曾见过他,听说他不过二十,已是昭化寺住持最有慧根的弟子,倒是令人十分敬佩。”

    萧起暗自挑眉,一双眼睛似要把她看透:“这么说来,你愿意去礼佛。”

    能够见到昔日恩人,有什么不愿意的,她颔首道:“天子命令,岂能不从,跟着圣僧学习佛法,是我三生有幸,且每日夫君早早上朝,落得我一人在家,难免生出顾盼之忧,所以.....。”

    萧起听不下去她这般奉承好话,他轻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别处:“自明日起,你早些起来,随我一同进宫。”

    “好。”她暗自窃喜。

    翌日一早,寅时三刻,天还未放亮,苏长鸢便起来梳洗装扮,依旧是素雅的一袭天青色曲裾,头上簪了支竹叶银簪。

    今日尤其重要。

    依稀记得,玄森初入宫中时,与公主有什么纠葛,导致公主对他一见钟情,从此纠缠上他,强要玄森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苏长鸢忽然忘记了,毕竟是前世的事情,又过去了十来年,那些事她也没有参与,所以一时想不起来。

    她也不慌张,暗想进了宫,见到玄森,或者见了公主,就能想起来了吧。

    朝露微凉,苏长鸢拢了拢脖颈上素纱,紧跟在萧起素舆身旁,他身着绯红圆领宽袖朝服,头戴乌冠,一半头发散在身后,迎风飘扬,呼吸之间,嘴前喷出一道白色的雾气,极其浅淡。

    素舆行至马车前,车微微前倾,羽飞推着素舆往轿子里坐,她则紧随其后,掀开轿帘,坐在他对侧。

    谭桀音和羽飞各自骑马,在前面引路。

    车夫则在空中挥出鞭响,马蹄声混合着车辙声,缓缓驶向太极宫。

    一路上无话,苏长鸢便靠在轿上小憩,外面天色越来越亮,街道两旁的铺面纷纷开张,东方红霞笼罩大地,休憩了整夜的长安城,在百姓的叫卖声中,彻底苏醒过来。

    入了宫中,苏长鸢则与萧起兵分两路,她需要往左后方的方向到慈恩去,玄森的课堂设在那儿,而萧起则要直行,前去太极殿上朝。

    离开时,萧起叮嘱她:“一会儿礼佛结束,在南华门等我,若是我先下朝,便在南华门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好。”她小声应是,两人分开。

    一路上,她与谭桀音并行,不知觉走到了芙蕖湖。

    “桀音,这几日你住得还习惯吗,会不会受了委屈?”

    谭桀音作为她的贴身护卫跟着到了萧府,她生怕她受了委屈。

    她原先本是外祖父手下,一个将军的女儿,因小时候一起长大,两人从此形影不离。

    那将军为报外祖父知遇之恩,便主动把自己女儿献上来,说要她做苏长鸢的护卫,保护她安全。

    就这样,谭桀音一直跟着她。

    桀音方才在苏府习惯下来,又跟着她来到萧府,她实则担心。

    谭桀音却笑道:“姑娘多虑了,只要在姑娘身边,桀音并不觉得委屈。”

    她的心也沉下来,刚刚要往前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苏长鸢抬眼一望,便瞧见一二十来人的仪仗队朝这边过来了。

    位于正前方的人穿着明黄色的曲裾,身段翩然,身后跟着执扇的宫人,十来个宫女太监,将跟前的女主人簇拥得紧紧的。

    还未看清人,便听见那人声音响亮:“你们几个,都别跟着本宫了。”

    宫中能这样说话的女子,恐怕只有潇湘公主赵环了。

    她立即拉着谭桀音退到芭蕉树后,躲在树后窥探,见公主头簪三凤金钗,项配翡翠玉石璎珞圈,手上戴着黄金手镯,满身的富贵华丽,却不显得庸俗,这些装扮在赵环身上,尽显皇家雍容华贵。

    想当初玄森之所以会破戒,除了公主刁蛮任性,死缠烂打以外,怕也是被公主艳丽的容颜吸引,她美得叫人无法抵抗。

    只是可惜啊,他们注定是一场孽缘。

    公主凌冽的声音又传来:“还跟着,非要本宫罚你们俸禄,你们才肯听话。”

    她转过身,把脸一垮,瞥了身后那几十余宫人,厉声呵斥之:“天天都押着我,就跟坐牢一样,可别跟过来了,否则,本公主叫你们一个个的,不得好死。”

    身后宫人闻言,纷纷默不作声,见她大跨步甩着手绢往前走了,边走边哼着曲儿,都不敢再往前了,只得敛神屏息,等在原地。

    看着那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黄点,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拉着谭桀音,从芭蕉树后出来。

    看着她消失的身影,长鸢忽地心中一紧,有一缕记忆像是画卷在她的脑海渐渐铺开。

    前世,她早早在慈恩殿,和众多官宦家眷,等着玄森入殿诵经,却迟迟不见人来。

    忽然一个宫人闯进来,口里喊道:“落水了落水了,公主落水了。”

    一行人忙奔过去看,却见公主已经被人救了起来,救公主的那人,便是玄森。

    那个时候,公主用满是感激的眼神死死盯着玄森,她脸上带着笑,是感动,也是欣喜。

    公主在宫中已久,见过许多纨绔子弟,门阀士族,忽然看见一个出尘缥缈,气宇不凡的仙人,一下生了凡心,芳心暗许。

    自那开始,便是玄森死亡倒计时的开始。

    苏长鸢的心被猛地一揪,就像有只手拽紧她的心脏,将她从回忆边缘拉了回来。

    她记起来了,就是这一救,让公主彻底爱上了玄森。

    眼下,公主一人去了芙蕖湖,玄森也即将赶来,若是不加以阻拦,恐怕旧事会再重现。

    她身体一麻,险些栽倒。

    谭桀音上前扶住她,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周身血液在身体歇斯底里地狂奔尖叫,她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桀音,我忽然忘记一个东西,得回去一趟。”

    谭桀音也不问她是什么东西,只扶着她,往方才来的方向回去。

    苏长鸢指了指小道:“从这边走吧,要快些,我怕赶不上了。”

    两人步伐匆匆,终于绕出了芙蕖湖,一路不见有僧人的影子,她的心且沉下来,忽地又想起什么。

    她抓着谭桀音的手:“桀音,我忽然想到,这个季节水猛,公主一个人在芙蕖湖,她要是不小心掉了下去,周边也没有一个宫人,肯定会出事的。你且过去看看,仔细她别滑入湖中。”

    谭桀音一向言听计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就去。”

    说罢,转身入了林子,青衣穿过树林,宛若一只翠鸟,投入了树林之中,不带一丝声音,只留下树影晃动。

    事态稳下来,她就近寻了一块花白岩石凳坐下,抬起手绢沾了沾额头薄汗。清风徐过,吹得树影倾斜,树叶沙沙,偶听得背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身后不远处。

    还未来得及转头,便听得声一声柔和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好似山涧清泉,划过人心口,沁人心脾:“施主,叨扰了。”

    苏长鸢背脊一紧,只觉得有道蜂鸣的声音从右耳灌入左耳,整个人手脚虚浮,头脑眩晕,眼睛竟一下似泼了醋一般,酸胀发疼,视线模糊。

    她缓缓转过身,仰头看去,见疏影之下,有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罩在身后,身披月白僧袍,手捻佛珠,阳光透过斑驳的疏影,落在他脸上,记忆中早已经模糊的轮廓,在一瞬间,被光影勾勒得清晰明了。

    一对竹叶眉,鼻梁的挺拔削去了几分柔弱之态,唇薄色淡,尽显疏离,耳垂饱满,尽显佛像,眼睛清亮透彻,一眼便能看到底。

    在这风云诡谲的太极宫,那唯一一片净土,又回来了。

    她缓缓撑着石桌起身,注目道:“你可是释家弟子玄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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