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二骂得起劲,尹长栓却并不作声,眼睛一直往四下里瞄。

    “喂,你瞅什么呢?”

    “没什么。”

    “胆小鬼。”肖二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说皇上那么宠爱席容皇贵妃,怎么处置起她的骨肉至亲来,一点也不手软。席容阖族,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呀。”

    “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会被小情小爱所左右,更何况,皇上的心意岂是你我能够揣测的,肖兄,咱们还是快些把差事了结了,回去睡觉是正经。”

    “嗯。”肖二吃得圆滚,身体发福,费了半天的劲儿也没站起来,还是尹长栓搭了把手,才把肖二拽了起来。

    肖二腆着肚子,抱怨道,“不行了,累死我了,就在这儿烧了吧!”

    “啊,那可不行,头儿说了,这人是染病死的,得拖到乱葬岗焚化了,省得传染别人。”

    “哎呀,你怎么那么啰嗦啊,烧完都是一堆灰,在哪烧有什么分别,再说这半夜三更的,你还真想往乱葬岗跑不成,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肖二不由分说,掏出火折子就要往草席上点,尹长栓急忙去抢火折子,“肖兄不可。”

    “你起开!”

    二人正在争执间,忽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凄凄厉厉的怪叫声。

    “呜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

    肖二瞪大了眼睛,“你听,什么声音?”

    尹长栓在片刻的慌乱后恢复了镇定,“像是女人在哭。”

    “女人?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女人?你他妈别胡说!”

    “肖兄,真不是我胡说。”尹长栓压低了声音,“宫里人人都在议论,自打席容皇贵妃薨逝之后,仪鸾宫那块总有女人的啼哭声,吓得现在都没人敢走仪鸾宫附近的夜路了,都说席容皇贵妃走的不安宁,这是留着魂魄找人索命呢。”

    肖二的手吓得直打哆嗦,却还是挺起胸膛,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越说越吓人,这儿又不是仪鸾宫,哪来的鬼魂啊,估计就是风声吧——”

    他话还没说完,那阵瘆人的怪叫声就又响了起来,仿佛比上次还近了许多。

    “妈的,真是邪门了,我看这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肖二啐了一口吐沫,高声喝道,“谁家的小兔崽子,滚出来让你肖大爷瞅瞅!”

    尹长栓赶紧拽他的袖子,“肖兄,鬼神之说,不可不信啊,席容皇贵妃生前可是很疼爱家中的几个弟弟妹妹的,如今,她眼看着亲弟弟落到这般下场,岂有不哭的。”

    肖二的嘴唇抿得绷直,“狗屁!我就不信了!”

    他说着,用力冲火折子一吹,说来也是凑巧,那点火星刚着起来就灭了。

    肖二不信邪,又试了好几次,结果还是点不着火,与此同时,那女人的哭声愈发大了,一声一声,哀哀欲绝,他这下倒真有些慌了。

    尹长栓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冤有头债有主,皇贵妃娘娘,我知道您心里头有怨气,可您别冲我们来呀,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接了这个差事,求您放过我们吧,长栓给您磕头了!”

    肖二额头的冷汗渗进眼睛,他面上虽然还端着,心里早已怕得不行,连火折子跌在地上都不知道,他低头去寻,只瞧见满地的黑影乱晃。

    肖二张了张嘴,因为过度恐惧,喉咙发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长栓,咱们快走吧。”

    “啊?”

    尹长栓哭得太投入,这会子听见这话,抬起脸抹了把眼泪,“那这差事怎么办?”

    肖二也不废话,撒腿就跑,“狗屁差事!保命要紧!反正人都死透透的了,跑也跑不了,大不了明天再烧呗!谁能知道!”

    “肖兄!等等我!”

    说话间,尹长栓摸了根木棍,一骨碌爬起来,照着肖二的后脑勺就砸了下去。

    月光透过林间缝隙,疏疏落落地洒了下来,尹长栓的脸上浮出笑意,“盼儿,出来吧!”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白衣,头发披散的女孩子拨开杂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尹长栓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笑容僵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死丫头,你从哪儿整来这么一身衣裳啊,真是怪吓人的。”

    盼儿把头发撩起,掖到耳后,“演戏就要演全套,我不是怕他不信嘛,舅舅你瞧,我还准备了这个呢,没想到他这么不经吓,压根就没用上。”

    她说着,吐了吐嘴里长长的红舌头。

    “行了行了,你说的这个人,我给你弄出来了,但我跟你说啊——”

    盼儿抢先笑道,“我知道!下不为例!舅舅放心,我保证就这一次!”

    “嗯。”

    盼儿蹲下身子,拨开草席,仔细端详里头的人,“舅舅,他没事吧。”

    席容弥德蓬头垢面,躺在当地,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囚服松松荡荡的挂在身上,哪里还有一点贵公子的模样,盼儿想起他从前的清俊姿容,不觉悲从中来。

    “放心吧,他吃了假死药,看着是没气儿了,实际人好着呢,药劲一过,自己就醒了。”

    “那他怎么瘦成了这副鬼样子,还有这手上,这脸上,都是伤。”

    尹长栓叹了口气,“大牢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谁进去不得掉一层皮出来,我再怎么留神看顾,他该遭的罪也得遭,要不让人发现,还怎么救他出来呀,只怕他真就死在里头了。”

    盼儿从怀中摸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污泥,深情道,“公子,你从前救过我,如今换我来救你,也算报答了你当日的恩情。”

    “丫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已经备好了车马,你带他出去躲躲,等过段时间没人注意了再回缀锦楼,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嗯嗯,谢谢舅舅。”

    席容弥德在颠簸中悠悠转醒,他望着晃动的轿帘,有些发怔。

    盼儿惊喜道,“公子终于醒了,可给我担心坏了。”

    弥德不解地打量着盼儿,“你是?”

    盼儿掖了掖鬓发,露出耳上红滟滟的玛瑙坠子,“公子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弥德摇摇头,没有说话。

    盼儿的神情稍显落寞,片刻之后,她灿烂一笑,“不记得也好,我叫盼儿,席容弥德,你记住,是本姑娘救了你。”

    弥德愕然,“你,救了我?”

    “怎么?你不信吗?我舅舅是牢里的狱卒,他给你下了假死药,瞒过了验尸的仵作,刚刚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救了出来。”

    “你舅舅为什么要救我?”

    盼儿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我舅舅根本就不认识你,他为什么要救你呀,是我拜托他救你,他才救的,你应该感谢的人是我。”

    “那——”弥德显然有些不适应盼儿的热情,他试探着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盼儿眨了眨眼睛,突然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因为我喜欢你!”

    弥德怔在当地,他活了这么大,平日里也自诩是个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人物,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可像盼儿这么大胆的女孩子,他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若在从前,弥德定是神情自若,同她调笑一番的,可他家一朝失势,大哥,大姐,二妹都已身死,他如今也才从牢里出来,自身境况一概不知,面对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盼儿见他不答言,还以为他生气了,笑着哄道,“我救你一命,亲你一下应该不过分吧。”

    弥德低下头,仔细瞧着这位“救命恩人”。这个女孩子长得很小,不是娇小的小,而是一打眼就能看出,她年纪很小,“喜欢”这种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几岁了?”

    “嗯——过了年就十二了!”

    弥德“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就是说,你现在才十一岁呗。”

    “怎么,你还瞧不起我!”盼儿一叉腰,“你可别忘了,是我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的!要不是我,你早都不知道落在哪只野狗的肚子里了!”

    弥德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冻结,“是啊,必死无疑,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死了,大姐死了,二妹死了,三弟秋后问斩,四妹五妹两个——”

    他嘴角僵硬,“还不如死了呢,省得受人欺辱,都死了,都死了!我还有什么什么好活的,我还有什么好活的!哈哈哈哈哈,我还有什么好活的——”

    盼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揭你伤疤的,对不起。”

    弥德脸颊滑下两道清泪,他在牢中苦熬数日,早已不复从前的心境,“送我回去吧。”

    “你说什么?”

    “一家人,总要死在一块。”

    “不,不行。”盼儿慌了神,一把拉住弥德的袖子,“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了出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呢!”

    弥德从前的眼神是极其清透的,仿佛夏日里葱茏翠绿的竹影,如今,他的眸子却蒙上了一层阴翳,有如吹不散的重重迷雾,黯淡无光,“松手。”

    “不!”盼儿拼命摇头,“我求你了,你不要去送死,我知道你没有家人了,可你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好不好!”

    弥德垂眼看她,“你?”

    “嗯嗯,我是姨娘生的孩子,打小就养在外头,家里兄弟姐妹虽多,我却一个都不认得,我也想有个亲人可以依靠啊,你就把我认作妹妹吧,好不好。”

    “唉,你也不容易。”盼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着泪光,弥德有些心软,犹豫道,“可我是皇上下旨处死的人,你跟我混在一处,只会害了你。”

    “不会的,我舅舅在乡下有处田庄,我们暂且去那里安身,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

    “我父亲犯的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你真不怕被我牵连?”

    “我若是怕,就不会冒险救你了,从前的事,你或许不记得了,可我却是会记一辈子的。”

    盼儿的耳坠子晃呀晃,光影迭迭,弥德依稀想起了好些女孩,翠鸾,香杏,芦儿,娇妘……他睁开眼,那些女孩子的姿容就像梦一样消散了。

    “好,你以后就是我席容弥德的妹妹了。”弥德顿了顿,补充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盼儿喜不自胜,“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我一个下九流的出身,能和你这样的公子哥认亲,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喜事。”

    “公子哥——”弥德苦笑,“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俗话说的好,一朝得势万人捧,一夕落魄众人唾,我如今还不如你呢。对了,你姓什么?”[1]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管我叫盼儿,论起来,我父亲姓黄,我也应该是姓黄吧。欸,你问这个做什么?”

    “席容弥德这个名字太显眼了,我们不是兄妹吗,我就想着改成和你一个姓,避避风头。”

    “这样啊,我父亲姓黄,我母亲姓尹,可他们对我都不怎么样,我也不喜欢他们的姓氏,要不你想一个吧,我以后就跟你姓。”

    弥德思忖道,“我从前很喜欢一句诗,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以后就叫莫闲吧,你就叫莫盼儿,如何?”[2]

    “莫盼儿。”盼儿歪着头念了一遍,拍掌笑道,“好呀,莫盼儿,我喜欢这个名字!”

    盼儿探出头,对着空旷的郊野大喊,“喂!我有名字了!我叫莫盼儿!我有名字了!”

    弥德怕她大喊大叫惹人注意,原本想阻拦她,话至嘴边,突然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今儿是十五,月亮挂在天上,胖乎乎圆滚滚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干净脆亮的回声跃过乔木,响彻空谷,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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