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南絮的酒气就散了大半。

    “把桌子上的菜都撤了吧。”

    蒋嬷嬷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现在的夫人和刚出嫁时的二姑娘已经不一样了。

    “夫人要不再用点?”想了想,她还是劝道。

    南絮摆了摆手,“不太想吃,撤了吧。”

    蒋嬷嬷见她掀开帘子走到书案前拿起下午没看完的那本游记,斜靠在榻上慵懒地翻看起来,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便招手示意丫鬟们上前收拾。

    她则又给南絮添了盏灯。

    头顶笼罩下一片橘黄的柔光,南絮抬头,与满脸担心的蒋嬷嬷四目相对。

    南絮合上书,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让出来的位置,让蒋嬷嬷坐。

    蒋嬷嬷犹豫了片刻,堪堪挨着榻沿落下半个屁股。

    “嬷嬷有话要说吧。”

    蒋嬷嬷正想着如何开口,让南絮先挑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她捋了捋卷边的袖口,不自然道:“也,也没什么要说的。”

    南絮看了她几瞬,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也不催她。蒋嬷嬷到底不是个会憋话的性子,张了张嘴,断断续续便说了起来。

    “老奴自作主张,叫她们把菜先热着。”她边说边看南絮的反应,见南絮依旧低头看着手里的书,胆子便大了些。

    “夫人别怪老奴擅自做主,实在是,是想着伯爷万一回来了呢?看见夫人记挂着他,自然念夫人的好。伯爷好不容易决定搬到静园来住,老奴是想帮着夫人留下伯爷。”

    她说完便等着南絮的反应,左等右等,等到南絮平静地又翻了一页,才等来南絮一句“我知道了”。

    蒋嬷嬷先是一愣,遂即心里狂喜。

    夫人这是想通了?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

    南絮看着眼前的字,想着蒋嬷嬷的话,思绪渐渐飘远。

    她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日在永安候府回嘉辉堂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见到段文裴呢?

    李湛为她挡下静仪公主那一剑时,她被段文裴牢牢地护在怀里,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心疼痛苦,而是不解李湛为何要如此做。

    李湛于她,有十年青梅竹马之谊,尽管风雨桥那晚她近乎撕扯般地把他从心头抹去,可心中到底没有完全放下。

    所以,后来与李湛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血淋淋地凌迟。

    她以为,她的心扉永远都会被这十年困住。

    直到,在大佛寺后山石洞中,生死一线之际,段文裴飞身救下她。

    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被他结实的臂弯紧紧箍住,那个时候,有一瞬间她什么都记不起,甚至连李湛的音容相貌都似乎模糊记不清了。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如天神降世般的段文裴。

    那股久违的悸动甚至推着她,告诉她,看看眼前人,看看这个足以媲美,甚至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只要自己踏出去,大声地告诉他,诉说自己心意的变化,告诉他,她的心里好像慢慢有了他…

    可是,他呢?

    他救她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棋子,是圣上亲赐的伯夫人,是维系皇家和永安候府和翼王之间微妙关系的纽带,他甚至连拜天地时都不愿带着她上拜父母的牌位。

    心底有声音不断地告诫她,南絮,醒醒吧,别再陷进去了,李湛难道还不够你长教训的吗?

    于是,她在失望和崩溃中爆发,段文裴又成了那个约定中的假夫君。

    而她依旧兢兢业业扮演着魏阳伯夫人。

    南絮抚着心口,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了,知道为何当时会想着立刻见到他了。

    “夫人?夫人?”

    “啊?”南絮猛地睁眼,看见春芽和蒋嬷嬷正担心地看着她。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叫府医来。”

    透过春芽琥珀色的瞳孔,南絮看见自己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嘲讽地笑了笑,制止了春芽去叫府医。

    “我没事,就是被魇住了,幸亏你们叫醒我。”

    春芽和蒋嬷嬷面面相觑,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只听说睡觉被梦魇住了,怎么人醒着说着话也能被魇住?

    好奇归好奇,她们做下人的,主子说什么听着就是,遂也不再纠结这件事情。

    秋日里夜间风大,窗外的风挤进来往额头上这么一吹,瞬间凉津津的,南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蒋嬷嬷忙让人端来热水给南絮洗漱。

    趁着洗漱的空档,春芽说,前院传话过来,说今晚伯爷有要紧的差事,叫南絮不用等了,先自己歇息。

    都是近身伺候的人,春芽又是个细心的,自然能察觉出南絮今晚失态的情绪,所以说的小心翼翼。

    南絮正拿着玉梳慢慢地梳理头发,闻言淡淡地‘嗯’了声,便没了下文。

    她沉默的有些渗人,蒋嬷嬷有些不放心。

    “夫人别生气,伯爷估计真的被什么事给绊住了,等事情处理完了,伯爷自然就回来了。”

    南絮放下玉梳,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颜笑了。

    “我知道的,嬷嬷不用解释的。”

    说着又问起玉茗的情况,春芽说只能靠人参吊着口气,太医换了也不只多少个了,药也开了不少,都没什么效果。

    南絮便不再问了,只说人参吃完了再开库房取,若是家里的吃完了就到候府知会一声,若是侯府里的也没了,她再想办法。

    春芽说是,一旁的蒋嬷嬷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搭话。

    两人服侍南絮躺下,正要放下床帐,又听里面传来声晦涩的问答声,“李湛还是没消息吗?”

    室内沉默半晌,蒋嬷嬷试探地回答,“李府不待见咱们。”

    床内又安静了下去,蒋嬷嬷和春芽蹑手蹑脚地放下床帐,垫着脚往外走,正要掀帘子出去,南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叫厨下的人别忘了添火。”

    蒋嬷嬷响亮地应答了声,开开心心地拽着春芽出去了。

    *

    固安坊除了殷家,还有如今炙手可热的李家。

    往殷家去的路上,要经过李家的宅院,隔着两丈高的围墙,依旧能看见李府灯火通明的后院。

    段文裴骑马走得急,早就看不见踪影了。

    程光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去李府看一眼李湛,于是吩咐黄协并司法参军带着剩下的人去殷家和魏阳伯汇合,自己随后就到。

    黄协拗不过他,只得先带着人去,走时再三劝程光别耽搁了正事。

    程光胡乱答应,随后敲响了李府的侧门。

    李夫人听闻自己弟弟来了,忙迎了出来,姐弟甫一见面俱是泪流不止。

    李夫人是担心儿子的身体,程光是忧心自己的前程。

    擦着眼角的泪渍,李夫人便要携程光进屋坐,程光婉拒,三言两句说了有差事要办,便关心起李湛的伤情。

    不说还好,这一说,李夫人又有些哀戚起来。

    “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阿弟,你是没看见,那一剑横贯了湛儿的整个后背,皮肉翻开深可见骨,胳膊上、腹部、腿上,大大小小的瘀伤更是不少,我可怜的儿!湛儿长这么大,我都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那静仪公主怎么如此狠心?”

    程光准备满腹的话,被她堵在了嘴里。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主那,道歉的事…”

    李夫人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那可是你亲外甥!”

    程光被李夫人看地心虚,忙解释,“姐姐,你别误会,我也是关心湛儿的前程不是,伤自然也是要养的,只是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哪怕让人扶着湛儿到公主府门前求个情呢…”

    “够了!”

    李夫人红着眼看着他,失望地吼道。

    “程光,你们男人要前程,要博家业,我不拦着,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是有儿女的人,难道还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吗?”

    程光觉得李夫人有些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还想解释,“姐姐,你误会我了,我是觉得…”

    “出去!”

    “管家,送客!”

    程光被李府的管家拦住,直到李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程光才缓缓收回了手。

    他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一步三回头地朝府外疾奔。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拐角处的暗影里,李夫人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丫鬟们以为她是为李湛担心,都忙着劝慰,左一句夫人安心,右一句公子的伤再养养就好了,李夫人却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这些下人怎么能明白,她心里的痛!

    痛弟弟不理解姐姐和外甥的难处,也痛她这个做姐姐的无能,不能再无条件地护着弟弟了…

    黑暗中,女子的哭声似乎小了些,她转身往回走,仿佛要从那个悲痛的漩涡中挣扎出来。

    “老爷走到哪了?”李夫人问。

    有人答道:“算算日子,已近江淮地界,夫人再耐心等上两日。”

    *

    段文裴已经走到殷家门前,才想起自己没让人给南絮捎个口信,刚吩咐人回府说一声,就见殷府里灯火晃成一片,段文裴心下一紧,叫人敲响了殷府的门。

    殷阙知道是段文裴来了,如见到救星一样,疾奔而至。

    当头便是一句,“伯爷,珠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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