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环路9号有一幢独栋,二楼开着一家周易馆,招牌不显眼。

    姜晏靠边停了车,伶着包上楼。她长发乌黑,在后脑勺简单盘了个结,五官明瑞大气,眉目淡然,双瞳剪水,是富贵的长相。

    巴蜀多雨,她高跟踩过路上积水,径直上楼。

    楼梯上就听见老头例行的无病呻吟,连着木椅吱呀乱叫的声音,大清早的,生怕有人清净。

    姜晏高中在巷子口认识了走街串巷算命的老头,被他收徒,大学毕业后给老头开了这家周易馆。

    汤自成大半辈子研究周易,如今也是大师级别的了。

    姜晏进了屋,见老头正躺在躺椅上晃,老头脸庞金黄铮亮,皱纹车辙一样,是大半辈子在市井里泡出来的。

    但他又偏穿了件显富贵的棕色绣锦大褂,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对比,违和得有些滑稽。

    “今天又哪疼?”姜晏放了包问。

    她声音很特别,本身音色很暖,但音调低,尾音往下沉,让人觉得她有些薄情。

    “胸闷的呦。”

    “那中午再去趟医院。”

    也不能说姜晏不关心,老头过上富裕日子,享受是享受,但也矫情起来,十天里有八天喊疼抱怨,说这大楼里给他憋出病了,不如在巷子里痛快。

    汤自成不答,自顾自白了姜晏一眼。

    姜晏有些好笑,问,“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易协里你孙姨给你介绍的对象多好,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姜晏没有想到,她这没有亲爹亲妈的,也躲不过被相亲,一时之间答不出话。

    “我又不是催你结婚,不喜欢交个朋友嘛。”

    姜晏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只能干巴巴答道,“我不想相亲。”

    老头胡子眉毛一登,不高兴了,“什么不想相亲,难不成你打算守着这个破馆子孤独终老。”

    许是发觉自己语气太冲,他缓了缓语气又说:“我知道你这姑娘看着冷清冷性,实际眼高于顶。你孙姨介绍的不喜欢没事,我这还有一个。”

    姜晏无心理他,倒了杯水喝。

    “孟昆杨你认识吧?”

    听到这个名字,姜晏猛的呛住了,咳了个昏天黑地。

    “咳!咳!咳咳……谁?”姜晏忙问。

    “啧,孟昆杨嘛,就你高中早恋的那个。他父亲快退了,近来常常请我喝茶的嘛,对我倒也蛮尊重。”老头笑着点点头,十分自得,“我之前不知道他儿子是高中那个小子就算了,你怎么也不说。”

    姜晏没空理喝不喝茶的事,“谁说孟昆杨和我早恋过,根本没有。”

    “你别糊弄我,你上高中我也是看着的,这小子和你进进出出,连你在便利店打工他也陪着,这么些年了,爷爷只见过你身边有过这一个人。”老头依然自顾自,“我打听过了,他也单身的,这样,我安排个时间你俩吃个饭吧。”

    姜晏捏着茶杯出了神,只听到了老头后半句,忙道,“什么?你跟他说这个了?”

    “那倒还没有,在他父亲家远远见过嘛。”老头转头笑嘻嘻的,“这小伙子不错的嘛,师父给你们算过……”

    姜晏不想知道自己和他缘分如何,直接打断了老头,“这件事不行。”

    “怎么不行。”老头拧起眉毛,“你相信我的水平的呀,我是说得准的。”

    两人毕业后就断了联系,想是最后不太愉快,老头以为她顾忌着,真挚劝道。“女啊,说来缘分就是这样的,总要到了时候才能结果,少年时错过无奈,但有缘不容易的,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吧,啊?”

    姜晏却依旧绷着脸,只摇头,“不行。”

    老头静了一瞬,“我收你做徒弟时说你冷清冷面适合断人间事,可没想到你会这么决绝啊。”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知道我不是硬催你结婚,不谈朋友可以,但你连普通朋友都不交。难不成你真打算这样断情绝爱一辈子吗?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让你妈妈怎么放心得下!”老头越说越着急,姜晏还是死倔着不肯松口。

    一时间竟气得老头真闷闷得呼吸起来,姜晏忙带他取去了医院。

    这医院一待就是一天。

    倒是没查出什么问题,老头虽然整天抱痛,实际身体真没什么问题,连医生都说没见过到这个年龄各项指标还这么好的。

    姜晏放下了心,但老头气还没消,执意要住院。

    幸好医生也建议住院观察休息一下,姜晏便去办住院手续。

    办手续时,护士问了一句,“你是病人什么亲属?”

    姜晏一时没答,老头无论血缘还是法律都和她没有亲属关系。

    “祖孙嘛,这不明摆着的。”

    老头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姜晏进去看了看,没说什么。

    “唉,人各有命咯。”老头背过身去,不欲再谈。

    然后姜晏就回头走了。

    她总觉得老头是要走了,老头总抱怨高楼的日子里不痛快,前几年还好一些,最近越来越忍不住,姜晏想富贵日子好归好,可老头依旧是爱四处漂的。

    走就走吧,姜晏不会留的。

    总归她也是抓不住什么,所以一开始就不会去抓。

    姜晏出医院时下午四点半,时间不早不晚,断了在周易馆里的工作,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去哪。

    老头说得对,多年来没有朋友,孟昆杨是唯一的那个意外,可她和孟昆杨之间却存在着天堑。

    因为她和孟昆杨的同学情谊是踩着她妈妈换来的。

    姜晏爸爸是个赌鬼,蠢得输光家里的钱就算了,偏偏对家人使聪明。姜晏初中毕业,他拿着女儿的准考证到网吧修改了她的志愿学校。

    从公立到市内最贵的私立,要么姜晏辍学,要么支付昂贵的学费。

    姜德业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要为家里省下女儿读书这大笔开销。

    可林霞没让他得意,她拉着姜晏的手把她送去那家私立——江宁宥华国际,一家学生非富即贵的学校。

    姜晏在那里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天之骄子们对她的取笑,哪怕仅仅从一碗饭也可以。

    宥华有专门的学生食堂,而且非常好吃,甚至在江宁都有名的,所以学生们都选择食堂就餐。

    可里面的菜价昂贵,姜晏班上唯一那个不吃食堂的人。

    而且林霞疼女儿,每天下午会守在学校门口给她送便当,这要是在普通学校姜晏可以说是幸福的,可以每天等到妈妈做的饭菜。

    但在势利的同学眼里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她还吃到过馊饭。林霞要在工厂上班,饭菜是中午做好了带去的,碰上天气热了,难免会坏。

    哪怕只有那一次,同学们也开始传她吃馊饭。

    渐渐的,他们开始拿她的饭菜打赌下注,猜她今天会吃地瓜还是腌菜。

    这是他们晚间取乐的项目。

    姜晏一直都知道的,她从来不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在厕所,女孩子们在隔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赌注,“到底是谁先提的这个馊主意,我零花钱都输光了。暑假江宁有我偶像的演唱会,我要攒钱去的。”

    “那就没办法咯。打赌呢就是有赢有输,有代价才好玩嘛。”女孩们笑了起来。

    女孩们一块出来,留下刚开口的那女孩在后面喊叫,“褚漩!怎么这样呀……”

    然后她在洗手台前看见了姜晏,惊讶了一瞬,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姜晏开口说话了,“你们赌注有多少?”

    女孩以为她是要闹起来了,态度也不善,“你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是想问你,要不要赚一笔?”姜晏依旧低着头洗手,淡淡地问。

    女孩比刚才还惊讶。

    姜晏抬起头看着她,温和地问,“我三你七好吗?”

    姜晏见那女孩露出狐疑的表情,又补充,“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既帮女孩在同学面前挣足面子,又能攒到钱,那女孩当然不无不可。

    之后两人每天在厕所门口见一次面,姜晏告诉她菜式,她拿给姜晏钱。

    抛去见面时诡异微妙的气氛,两人合作得顺利。

    直到,两人的交易被孟昆杨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富贵人家的孩子个个出彩得意,孟昆杨无疑是最受瞩目的那个,他的名字是连被孤立的姜晏都听说过的。

    在金子地里都被众星捧月的存在,和姜晏本不该有半点交集。

    可偏偏他成了姜晏唯一有过的朋友,后来也没有抓住,但那并不是她的错。

    孟昆杨和她注定不是一路人。

    不知不觉间,姜晏还是驱车回了周易馆,等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楼下。

    姜晏无可无不可地上楼,进门后见到了他回忆里那个人。

    做梦一样地从天而降。

    外面已经开始日落,房间里暗沉,只有几缕光线从花窗里透过在办公桌上拖出一道残影。

    孟昆杨闭目坐在椅子里,一身黑西装肃穆而沉静,整个人融在暗沉里。

    他姿态放松,双腿毫无顾忌地搭在桌子上,不像第一次来的外人,倒像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姜晏推门的动作顿了一下。

    孟昆杨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抬眼望去,双目清明,并无睡意。

    姜晏以为只有自己闯进他世界的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主动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孟昆杨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光线暗淡衬得暧昧徒增,在这个昏暗的小房间里,空气似乎也不那么流动,只有过往的种种如丝线般交缠萦绕。

    姜晏第一次懂得了恍然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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