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风渐起。
棋室之内，宋一诺一手执白，目光垂落在棋盘上，眸中隔着几层雾色，一眼望不清底。
对面的白须老者两指捻棋，唇角紧抿，鬓边隐隐蓄了些汗。
对局已进行到中盘。
站在两侧观战的这些翰林院的棋弈供奉，国之翘楚，此时各自揣抱着手，面上表情凝重。
棋童们挤在外头，纷纷伸长了脑袋，扒窗窥探：“张大人已经在这一手上考了近半个时辰了……”
有人疑道：“张大人他，不会输棋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脸色难看，面面相觑，屏下声来。
对弈从当日午时起一直持续到戌时中。
将要上夜的时辰，棋院方才传出消息。
——张畴败了。
翰林院棋弈供奉之首，孤绝圣手张畴，竟然当着所有供奉院棋士的面，败给了一介弱质女流。
此消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第二日便在京内不胫而走。
茶贩小摊，商巷酒楼，无不在谈论此事。
“无名少女大败棋院供奉”一时成了京中的热门谈资。
“据说，‘落神一战’，此女行棋诡谲多变，布局亦是玄妙，棋风之狠练，堪称肃杀。张大人行棋多年，都败在她的手下，啧啧啧，可叹可叹呐……”
“谁说不是呢！下战帖独挑翰林棋院不说，还把张老杀了个片甲不留！这小小女子，莫不是什么天神转世，妖孽成精吧……”
“是啊！我还听说，她在跟张大人的对局中，使得一手无名定式！连棋院众多元老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真不知是得了哪位菩萨点化，将来前途恐怕是不可限量啊！”
“……”
近来秋日多雨，城中四处都被浸得潮湿。
晴轩棋馆二楼靠窗的雅座，宋一诺翘着腿，两指衔棋，在面前的棋盘上轻轻叩下一子。
“双挂？”坐在她对面的男子，顿时眼中惊色一闪，倒吸一口凉气。
“哟哟哟！这手不得了啊！”
两旁围观的众人，纷纷抚掌惊叹，“黑棋如此一落，直接将白棋左上的子压得无法动弹，连唯一的活路也被吃得死死的！着实是妙着，妙着啊！”
“张公子，看来这局，胜负已定了。”
“给我闭嘴！”张二头上大汗淋漓，手指死死攥在裤腿上，那双眼睛盯着棋盘，简直快要恨出火来，“我还没输！”
映竹站在宋一诺身后，手里拿着半块吃剩的烧饼，闻言冷嗤一声。佯装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戏笑道：“某人都下成这样了，还要死骡子硬撑！眼看就要晌午，快些投子认输，咱们也好散了回家吃饭！”
张二面上挂不住，立刻抬起头猛呵：“你不是吃着呢嘛？罗里吧嗦的！再多嘴小心我撕烂……”
他话没说完，宋一诺手中棋子忽然在棋盘边扣了两下，冲张二比了两个手势。
映竹眼珠子一动，在身后翻译：“我家姑娘说，轮到你落子了！”
张二顺势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她从刚进来起，就没说过话，大约是个哑巴。穿一身粗质麻布的衣裳，头发用木簪随意挽了个髻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样贵价物什，模样也生得清素寡淡，除却那双眼睛还勉强称得上秀丽婉约，别的再挑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可不知为何，他却莫名从此女身上觉出一股锐利的冷意来。
张二咽了口唾沫，抹掉额角几滴冷汗，缩着脖子再次把目光放向棋盘。
罢了罢了，旁的都不要紧。
这一局，他可是堵上了整整一个月的伙食钱，绝不能，绝不能就败在这里！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是硬着头皮下。
这么想着，他抬手便要叩子。
然而棋还没落到盘上，宋一诺手中棋子轻敲桌沿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她目光望着棋盘，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对他这一手极不看好。
张二立刻摇头换了个方位：“不不不！不是这里！是这里！”他一边落，一边又不禁抬眼去看宋一诺的反应。
果不其然，宋一诺又微微蹙眉。
张二一看，立马又把手撤了回来：“不不不！不是，也不是这里！”
眼看他几番悔改，宋一诺没说什么，站在她身后的映竹却坐不住了：“这里也不是，那里也不是，那究竟是哪里啊！”
“哪里，哪里是……是……”张二拎着棋，迟迟不敢下落，眼前棋盘都扭曲得不成形状。
仿佛无论他走哪一步，面前都是绝路一条。
此时在旁围观的，大都是素日在馆内下棋的棋手，自然看得出，这一局黑棋已经是穷途末路，再难翻身了，各自捋须叹气。
果然，不出一会儿，张二手中的棋子“哒哒”两声掉落在棋盘上。
胜负已分，宋一诺微微颔首，表示承让。
这下映竹可来了精神，她三两下把饼塞进嘴里，欢天喜地伸出手来。
“好好好！愿赌服输！给钱给钱！”
“还有刚才下注的！都自觉点儿啊！”
“……”
眼看着银子铜板哗啦啦地流进映竹的口袋，宋一诺扫了眼对面失魂落魄的张二，从棋桌后站起身来，比了几个手势。
映竹在后头抱着鼓胀的荷包嬉皮笑地翻译：“我家姑娘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棋盘之上亦是如此。张公子不必过于介怀。改日精进再约战，随时奉陪。”
宋一诺点点头，又抬手给了映竹示意。
映竹答应着，从包里抓出几枚铜板拍上桌案，“今儿的茶钱，咱姑娘请了。张公子，回见啊！”
说罢贱兮兮地冲张二招了招手，转身跟上宋一诺，两人一道往雅间外走去。
一边走，宋一诺还不忘侧头冲她比划：“不是跟你说，不许说人家风凉话嘛？”
“哎哟，我没有，”映竹笑呵呵地把荷包揣好，被训了，就扭着身子撒冲她撒娇，“我跟他说姑娘请他喝茶呢……”
她们走得快，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只剩下一群人还围在那里观摩这盘上一局。
这局的确是算得上惨烈。
黑方行棋不按常理，白棋处处受压，几无出路。
一白眉老者不禁叹道：“这姑娘…..落子走法，用的虽都是寻常定式，却总能达到非凡之效！这样的棋力，不似寻常人所有啊。”
旁边有人应声：“该不是运气好吧？张公子在咱们棋馆也算排得上号的高手，怎会输给一个如此名不见经传的哑女？”
这时又有人否认：“诶，那可不一定！你们没听说吗？连张畴张院首，都败给一个无名女子，依我看啊，这世上真没什么不可能了！”
“……”
出了棋馆，宋一诺领着映竹一路走上长街。
映竹拍拍自个儿沉甸甸的衣兜：“姑娘好厉害，咱们今儿又是盆满钵满了！”
宋一诺比划：“小半个月饭钱可管够了？”
“足足的，”映竹点头答应，“要是姑娘少喝点儿酒…..指不定还能有剩呢！”
宋一诺不好意思：“你家姑娘我就这点爱好……”
“爱好归爱好，可你说咱们到京城都小半个月了，可是一件正经事还没办成！”
映竹说着，又是起叉腰，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说起来，都要怪那个姓张的老头！咱们从交州那么大老远跑到京城来参加他那个什么大考，几百里路，又是风餐露宿，又是磨破脚皮的！”
“眼看都进榜入选了，他竟却突然改口！说什么…什么没有女子入棋院的先例！简直狗屁！真是奇了怪来的，有什么规矩，他早不说！偏到人家下赢了几十盘，都入了选才说，可不是把人当傻子吗！”
“还天下第一棋院呢！我呸！我看是天下第一浑人！”
说起与棋院一战，的确是以张畴为首的棋院和供奉堂行事太不要脸。
棋院大考，天下高手备至。规则白纸黑字摆在那里，没有一条写了不允许女子棋手参加。
偏他们这群自诩棋坛大能的老腐朽，独断专行惯了，只一句“棋院从未有过女子入选的先例”，便随意将宋一诺从入选名单踢了出去。
宋一诺大老远从交州赶来参考，光是路程就花了小半个月，好不容易进京，一路杀进八强，整整下了十五天，五十八盘棋！却被如此明目张胆的耍赖，也怨不得一向好脾气的她也耐不住了，一张战帖下去，就算真是名家老辈，输棋败名也算是因果报应。
映竹撇嘴；“这棋院顶没意思了，明日咱们替黄老头送了信，就回交州吧。”
宋一诺被映竹一番说得忍俊不禁，比划：“都说不好玩，让你待在山上和黄老头看家了，你非要跟出来。”
映竹睁大眼指着自己：“姑娘好浑！怎么竟又数落起我来了？我不是见姑娘一个人，放心不下才追出来……要没有我，谁知道你自个儿稀里糊涂地那儿瞎比划些啥呢！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这话倒是没错！
宋一诺听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而又笑起来，这笑映竹最熟悉不过——她一下子警惕起来，捂住自己的腰间的钱袋子。
“干嘛！笑成这样！你酒瘾又犯啦！？”
果然，下一秒，宋一诺两只手在前面极速比划：“明日去送信，今日有赚，先痛痛快快喝一场！”
“劳烦一身正气的竹大侠替我叫个碧云天！”她一边比，一边脚下拐弯。
转眼的功夫，人已经大摇大摆晃进了街边酒肆。映竹见状楞了一下，撅着嘴，“真是的，寻常哪家好姑娘像这般酒不离口！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有什么了不得，有万贯家财等着挥霍呢！”不情不愿地跟进去，连带着泻气一般响亮的声音也随她一道绕进店里：“小二！来坛碧云天！”
“好嘞！”
“吁！”
暮色降临，黑云压顶遮了月色。
贺之奇双眼猩红，抽绳勒马停在皇宫门前。
宫门守卫手按腰间佩剑，上前拦阻：“宫门即将下钥，非召不得擅闯！”
贺之奇自袖中取出令牌，翻身下马：“臣吏部尚书贺临义之子贺之奇，有要事急奏陛下！”
宫廷长廊，黑袍翻飞。
贺之奇迈着快步跨进皇帝理政的长华殿，在内侍的指引下，隔着一层中门，掀袍而跪。
“…启禀陛下！”他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双手秉在额前，“…张畴先生，过身了……”
近来京都多夜雨。
街旁商铺门前，原本隐在夜色里的雨丝被灯笼映照出缠绵细碎的形色。
待宋一诺领着映竹吃饱喝足出来，外头湿意早已漫了一地。
映竹打了个哈欠，不知是不是有些困了，脸色不太好：“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是阴晴不定的，竹伞也没料上拿，只怕是得浇上一段儿路了……”
宋一诺站在檐下，抬头看了眼天色，比划：“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仿佛为应证她所说一般，街边停脚的几人袖口突然被风舌舔得翻飞——长街的另一头，忽然一阵长风席卷而来。
一连串铁蹄踏地的沉重声响夹杂在风中，由远及近。
宋一诺辨认到了，心脏沉沉一搏，转头眺目望去——
目光之中，一队身着墨襟银甲，腰系乌黑飘带的亲卫骑兵正紧握缰绳，破开雨幕，打马而来。
马蹄声干脆迅疾，敲击在鼓膜之上。
两侧人群纷纷惊惶退让。
映竹不禁搓手感叹：“啧啧，什么人在都城里这样大的阵仗？”
此时旁侧有人应声：“瞧这装束，还能有谁？自然是宸王府的人了！”
“宸王府？”宋一诺想起从前在某些茶馆里听见的传闻，比划，“那个皇帝的胞弟？我记得，他不是因为嗜酒昏聩，被皇帝罚在宸州，无诏永不得回京吗？”
映竹帮宋一诺转述她的疑问。
旁边那人咂咂嘴，回道：“宸王府又不是只有他老子一个！如今这位，该是宸王世子吧！”
说话间，马蹄声轰鸣愈发震耳，阵队行至路中。
宋一诺站在檐下，眼前黑鬃骏马疾驰而过。
忽然，一阵清脆的脖铃声幽幽传来。
她仰起头，借着门前灯笼罩下的暖晕，堪堪瞥见马背上一抹浓重锐利的侧影。
——眉若锋，鬓如云。
眸中漏出的冷光，比头顶冷稠的夜色更加压人。
棋室之内，宋一诺一手执白，目光垂落在棋盘上，眸中隔着几层雾色，一眼望不清底。
对面的白须老者两指捻棋，唇角紧抿，鬓边隐隐蓄了些汗。
对局已进行到中盘。
站在两侧观战的这些翰林院的棋弈供奉，国之翘楚，此时各自揣抱着手，面上表情凝重。
棋童们挤在外头，纷纷伸长了脑袋，扒窗窥探：“张大人已经在这一手上考了近半个时辰了……”
有人疑道：“张大人他，不会输棋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脸色难看，面面相觑，屏下声来。
对弈从当日午时起一直持续到戌时中。
将要上夜的时辰，棋院方才传出消息。
——张畴败了。
翰林院棋弈供奉之首，孤绝圣手张畴，竟然当着所有供奉院棋士的面，败给了一介弱质女流。
此消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第二日便在京内不胫而走。
茶贩小摊，商巷酒楼，无不在谈论此事。
“无名少女大败棋院供奉”一时成了京中的热门谈资。
“据说，‘落神一战’，此女行棋诡谲多变，布局亦是玄妙，棋风之狠练，堪称肃杀。张大人行棋多年，都败在她的手下，啧啧啧，可叹可叹呐……”
“谁说不是呢！下战帖独挑翰林棋院不说，还把张老杀了个片甲不留！这小小女子，莫不是什么天神转世，妖孽成精吧……”
“是啊！我还听说，她在跟张大人的对局中，使得一手无名定式！连棋院众多元老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真不知是得了哪位菩萨点化，将来前途恐怕是不可限量啊！”
“……”
近来秋日多雨，城中四处都被浸得潮湿。
晴轩棋馆二楼靠窗的雅座，宋一诺翘着腿，两指衔棋，在面前的棋盘上轻轻叩下一子。
“双挂？”坐在她对面的男子，顿时眼中惊色一闪，倒吸一口凉气。
“哟哟哟！这手不得了啊！”
两旁围观的众人，纷纷抚掌惊叹，“黑棋如此一落，直接将白棋左上的子压得无法动弹，连唯一的活路也被吃得死死的！着实是妙着，妙着啊！”
“张公子，看来这局，胜负已定了。”
“给我闭嘴！”张二头上大汗淋漓，手指死死攥在裤腿上，那双眼睛盯着棋盘，简直快要恨出火来，“我还没输！”
映竹站在宋一诺身后，手里拿着半块吃剩的烧饼，闻言冷嗤一声。佯装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戏笑道：“某人都下成这样了，还要死骡子硬撑！眼看就要晌午，快些投子认输，咱们也好散了回家吃饭！”
张二面上挂不住，立刻抬起头猛呵：“你不是吃着呢嘛？罗里吧嗦的！再多嘴小心我撕烂……”
他话没说完，宋一诺手中棋子忽然在棋盘边扣了两下，冲张二比了两个手势。
映竹眼珠子一动，在身后翻译：“我家姑娘说，轮到你落子了！”
张二顺势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她从刚进来起，就没说过话，大约是个哑巴。穿一身粗质麻布的衣裳，头发用木簪随意挽了个髻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样贵价物什，模样也生得清素寡淡，除却那双眼睛还勉强称得上秀丽婉约，别的再挑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可不知为何，他却莫名从此女身上觉出一股锐利的冷意来。
张二咽了口唾沫，抹掉额角几滴冷汗，缩着脖子再次把目光放向棋盘。
罢了罢了，旁的都不要紧。
这一局，他可是堵上了整整一个月的伙食钱，绝不能，绝不能就败在这里！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是硬着头皮下。
这么想着，他抬手便要叩子。
然而棋还没落到盘上，宋一诺手中棋子轻敲桌沿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她目光望着棋盘，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对他这一手极不看好。
张二立刻摇头换了个方位：“不不不！不是这里！是这里！”他一边落，一边又不禁抬眼去看宋一诺的反应。
果不其然，宋一诺又微微蹙眉。
张二一看，立马又把手撤了回来：“不不不！不是，也不是这里！”
眼看他几番悔改，宋一诺没说什么，站在她身后的映竹却坐不住了：“这里也不是，那里也不是，那究竟是哪里啊！”
“哪里，哪里是……是……”张二拎着棋，迟迟不敢下落，眼前棋盘都扭曲得不成形状。
仿佛无论他走哪一步，面前都是绝路一条。
此时在旁围观的，大都是素日在馆内下棋的棋手，自然看得出，这一局黑棋已经是穷途末路，再难翻身了，各自捋须叹气。
果然，不出一会儿，张二手中的棋子“哒哒”两声掉落在棋盘上。
胜负已分，宋一诺微微颔首，表示承让。
这下映竹可来了精神，她三两下把饼塞进嘴里，欢天喜地伸出手来。
“好好好！愿赌服输！给钱给钱！”
“还有刚才下注的！都自觉点儿啊！”
“……”
眼看着银子铜板哗啦啦地流进映竹的口袋，宋一诺扫了眼对面失魂落魄的张二，从棋桌后站起身来，比了几个手势。
映竹在后头抱着鼓胀的荷包嬉皮笑地翻译：“我家姑娘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棋盘之上亦是如此。张公子不必过于介怀。改日精进再约战，随时奉陪。”
宋一诺点点头，又抬手给了映竹示意。
映竹答应着，从包里抓出几枚铜板拍上桌案，“今儿的茶钱，咱姑娘请了。张公子，回见啊！”
说罢贱兮兮地冲张二招了招手，转身跟上宋一诺，两人一道往雅间外走去。
一边走，宋一诺还不忘侧头冲她比划：“不是跟你说，不许说人家风凉话嘛？”
“哎哟，我没有，”映竹笑呵呵地把荷包揣好，被训了，就扭着身子撒冲她撒娇，“我跟他说姑娘请他喝茶呢……”
她们走得快，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只剩下一群人还围在那里观摩这盘上一局。
这局的确是算得上惨烈。
黑方行棋不按常理，白棋处处受压，几无出路。
一白眉老者不禁叹道：“这姑娘…..落子走法，用的虽都是寻常定式，却总能达到非凡之效！这样的棋力，不似寻常人所有啊。”
旁边有人应声：“该不是运气好吧？张公子在咱们棋馆也算排得上号的高手，怎会输给一个如此名不见经传的哑女？”
这时又有人否认：“诶，那可不一定！你们没听说吗？连张畴张院首，都败给一个无名女子，依我看啊，这世上真没什么不可能了！”
“……”
出了棋馆，宋一诺领着映竹一路走上长街。
映竹拍拍自个儿沉甸甸的衣兜：“姑娘好厉害，咱们今儿又是盆满钵满了！”
宋一诺比划：“小半个月饭钱可管够了？”
“足足的，”映竹点头答应，“要是姑娘少喝点儿酒…..指不定还能有剩呢！”
宋一诺不好意思：“你家姑娘我就这点爱好……”
“爱好归爱好，可你说咱们到京城都小半个月了，可是一件正经事还没办成！”
映竹说着，又是起叉腰，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说起来，都要怪那个姓张的老头！咱们从交州那么大老远跑到京城来参加他那个什么大考，几百里路，又是风餐露宿，又是磨破脚皮的！”
“眼看都进榜入选了，他竟却突然改口！说什么…什么没有女子入棋院的先例！简直狗屁！真是奇了怪来的，有什么规矩，他早不说！偏到人家下赢了几十盘，都入了选才说，可不是把人当傻子吗！”
“还天下第一棋院呢！我呸！我看是天下第一浑人！”
说起与棋院一战，的确是以张畴为首的棋院和供奉堂行事太不要脸。
棋院大考，天下高手备至。规则白纸黑字摆在那里，没有一条写了不允许女子棋手参加。
偏他们这群自诩棋坛大能的老腐朽，独断专行惯了，只一句“棋院从未有过女子入选的先例”，便随意将宋一诺从入选名单踢了出去。
宋一诺大老远从交州赶来参考，光是路程就花了小半个月，好不容易进京，一路杀进八强，整整下了十五天，五十八盘棋！却被如此明目张胆的耍赖，也怨不得一向好脾气的她也耐不住了，一张战帖下去，就算真是名家老辈，输棋败名也算是因果报应。
映竹撇嘴；“这棋院顶没意思了，明日咱们替黄老头送了信，就回交州吧。”
宋一诺被映竹一番说得忍俊不禁，比划：“都说不好玩，让你待在山上和黄老头看家了，你非要跟出来。”
映竹睁大眼指着自己：“姑娘好浑！怎么竟又数落起我来了？我不是见姑娘一个人，放心不下才追出来……要没有我，谁知道你自个儿稀里糊涂地那儿瞎比划些啥呢！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这话倒是没错！
宋一诺听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而又笑起来，这笑映竹最熟悉不过——她一下子警惕起来，捂住自己的腰间的钱袋子。
“干嘛！笑成这样！你酒瘾又犯啦！？”
果然，下一秒，宋一诺两只手在前面极速比划：“明日去送信，今日有赚，先痛痛快快喝一场！”
“劳烦一身正气的竹大侠替我叫个碧云天！”她一边比，一边脚下拐弯。
转眼的功夫，人已经大摇大摆晃进了街边酒肆。映竹见状楞了一下，撅着嘴，“真是的，寻常哪家好姑娘像这般酒不离口！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有什么了不得，有万贯家财等着挥霍呢！”不情不愿地跟进去，连带着泻气一般响亮的声音也随她一道绕进店里：“小二！来坛碧云天！”
“好嘞！”
“吁！”
暮色降临，黑云压顶遮了月色。
贺之奇双眼猩红，抽绳勒马停在皇宫门前。
宫门守卫手按腰间佩剑，上前拦阻：“宫门即将下钥，非召不得擅闯！”
贺之奇自袖中取出令牌，翻身下马：“臣吏部尚书贺临义之子贺之奇，有要事急奏陛下！”
宫廷长廊，黑袍翻飞。
贺之奇迈着快步跨进皇帝理政的长华殿，在内侍的指引下，隔着一层中门，掀袍而跪。
“…启禀陛下！”他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双手秉在额前，“…张畴先生，过身了……”
近来京都多夜雨。
街旁商铺门前，原本隐在夜色里的雨丝被灯笼映照出缠绵细碎的形色。
待宋一诺领着映竹吃饱喝足出来，外头湿意早已漫了一地。
映竹打了个哈欠，不知是不是有些困了，脸色不太好：“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是阴晴不定的，竹伞也没料上拿，只怕是得浇上一段儿路了……”
宋一诺站在檐下，抬头看了眼天色，比划：“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仿佛为应证她所说一般，街边停脚的几人袖口突然被风舌舔得翻飞——长街的另一头，忽然一阵长风席卷而来。
一连串铁蹄踏地的沉重声响夹杂在风中，由远及近。
宋一诺辨认到了，心脏沉沉一搏，转头眺目望去——
目光之中，一队身着墨襟银甲，腰系乌黑飘带的亲卫骑兵正紧握缰绳，破开雨幕，打马而来。
马蹄声干脆迅疾，敲击在鼓膜之上。
两侧人群纷纷惊惶退让。
映竹不禁搓手感叹：“啧啧，什么人在都城里这样大的阵仗？”
此时旁侧有人应声：“瞧这装束，还能有谁？自然是宸王府的人了！”
“宸王府？”宋一诺想起从前在某些茶馆里听见的传闻，比划，“那个皇帝的胞弟？我记得，他不是因为嗜酒昏聩，被皇帝罚在宸州，无诏永不得回京吗？”
映竹帮宋一诺转述她的疑问。
旁边那人咂咂嘴，回道：“宸王府又不是只有他老子一个！如今这位，该是宸王世子吧！”
说话间，马蹄声轰鸣愈发震耳，阵队行至路中。
宋一诺站在檐下，眼前黑鬃骏马疾驰而过。
忽然，一阵清脆的脖铃声幽幽传来。
她仰起头，借着门前灯笼罩下的暖晕，堪堪瞥见马背上一抹浓重锐利的侧影。
——眉若锋，鬓如云。
眸中漏出的冷光，比头顶冷稠的夜色更加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