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诺楞神片刻,被那奔马卷起的疾风迷了眼睛。

    映竹在后头扯她一把:“哎哟!姑娘,当心溅水!”

    宋一诺下意识抬袖后撤一步。

    等再抬头时,那身影已经湮没在了雨色之中……

    从酒肆出来,二人冒雨回到落脚的驿站。

    宋一诺浑身湿透,刚进屋,把淋湿的外衣脱下丢到一旁,就攥过桌上的茶壶,倒水“咕咕”往嘴里灌。

    映竹见怪不怪,去找店家要了热水端进来。

    “明日咱们再去龙镶别院看看吧,若是白师父云游回来,咱们就把信给递了,早些交差了事回去。我看这京城不像是太平的地界。”映竹拧了热帕子递到宋一诺手边,“还是咱们交州好,黄老头虽然是话多烦了点,好歹还能烧两个好菜。京都口味我是一点吃不惯,也就你不挑嘴,两口酒下去,什么都香。”

    宋一诺笑着点头,接过帕子抹脸。

    说起白思宁,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六年前。那时在封台山,梨花林中,教她扣子的那抹身影——长衫似雪,薄袖掩映下,食指与中指衔棋,落在棋盘上,极其清脆的一声。

    作为自己师父黄奕尘的至交好友,记忆里这人总是一副笑相,除了下棋,旁的时候少有正形,宋一诺爱酒也是跟在他身边染上的。

    转眼一别,她和师父一道守着交州封台山的小庙,白思宁则回到京都龙骧别院静修,不知他最近又练什么新定式,是否又有精进。

    思绪飘回,宋一诺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沓破破烂烂的册子。

    这册子边角卷曲泛黄,订装的边线散段冒尖,封面上的黑字不知在哪里浸了水,已经晕染模糊,只隐约瞧得出个——什么什么棋谱。

    映竹瞥过来一眼:“又在看那玩意儿?这么多年都快翻烂了,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说白师父这人喜欢装神弄鬼吧!你还不信!明天见了他,你直接问他,到底憋的什么坏心眼,给人家指点,也不说明白!就留个破烂棋谱,叫人看不明白心痒痒,还敢自称大师呢!要我说,也就是个半碗水!”

    她一边说一边放了蜡烛爬上床,絮絮叨叨:“连那个什么翰林棋院的院首都不是你的对手,说不定你早就比白思宁强了!你呀,就是容易给人忽悠!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说你不行就不行!?嘁,他就是吹牛来着,不是连黄老头都说吗,‘老白老白,张口就来!’”

    映竹模仿着黄奕尘的神态语气,简直栩栩如生,宋一诺被她逗得捧腹笑起来。

    她当然知道映竹不通棋道,不懂那所谓的一个“悟”字,并不是旁人说了便能内化为自己所用,但话总归听来心暖。

    屋里烛火都被映竹熄了,只剩下床前这一盏。

    宋一诺坐在床边,火光照亮半张脸,眼眸清亮。

    她对着映竹比划:“这一路多谢有你陪我。”

    那丫头哪里听得这般臊人的话。缩在自己那边,楞了一下,摆摆手抱着被子背过身去:“哎哟肉麻死了!也不知道谁说不让我跟出来的……”

    晚秋的夜,难得雨后一派清明。宋一诺抬头,正对的窗外,星辰相连,如一幅巨大的棋盘在空中铺展开来。那些黑与白相互绞缠角斗,往彼此的势力范围内不断倾扎。

    自从上次在交州输给白思宁,她已在这局棋里面困整整了六年。本以为这次来京城,入了棋院,与天下诸多高手对弈,能疏解自己多年困惑。

    没想到还是要这般窝窝囊囊去见他了。

    在心里苦笑一声,宋一诺借着烛火的亮光把册子捋了捋,珍重地揣进了怀里。

    “你们听说了吗?翰林棋院供奉堂长老张畴,昨晚去了!”

    “啊!?”

    “今日张家门头白幡都挂上了,确是千真万确!”

    “这,前两日棋赛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哎,世事难料啊。你说这张老纵横天奉棋坛一世,到头来,竟一根绳子在家中房梁上悬死了。要我说,定是上回落神一战,栽在那毛丫头身上……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咯……”

    翌日清晨,张畴身死的消息以诡异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平京城。昨日还在议论棋局的众人,今日皆改为谈论起张畴的死讯来。还不到巳时,各处茶馆已是敲桌飞唾,热闹非凡。

    宋一诺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打着哈欠,从驿管二楼下来,招呼正扒在扶手上听闲的小二,比手势要了两碗米粥和两个小菜。

    她昨日在酒肆里喝得畅快,方从床上爬起来,脑袋还有些昏沉。见小二看懂应下,便顾自扯开凳子坐在靠墙的桌前撑着手臂小憩,没注意到堂里众人围坐的热闹景象。

    映竹还在楼上收拾洗脸,宋一诺闭着眼,指尖敲在桌沿,心里大概盘算着时辰,填了肚子到街上逛两圈,正好去龙镶别院找白思宁。

    “……那个,姑娘,菜上齐了。”

    小二上菜,收好托盘,站在一旁提醒。

    宋一诺睁眼,笑着向他点头。

    她从筷筒里拨出两双筷子,此时映竹刚好从楼上下来,她一路瞧着堂中围作一团的众人。到了宋一诺这边坐下:“他们干嘛呢,这么热闹?”

    宋一诺这才朝着她抬下巴的方向打了一眼,注意到围拢的人群。摇摇头比划:“我也不清楚,这么大清早就开了赌局了?”

    映竹一脸质疑:“赌局!?这么大清早的,不能吧?”

    “嗨,不是!”那小二闻言来了劲,手里抹布往肩上一甩,一手遮在嘴边,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同她们解释,“你二位有所不知,这翰林棋院的张老昨日在府里自尽了!他们正说道呢!”

    他说着就叹气,一副惋惜的模样:“哎,你说说,这些个达官贵人,好吃好喝好日子,做什么想不开,脖子往绳上一搭就去了,要说啊,下辈子可指不定还能不能投个这么好的胎呢……”

    “……”

    宋一诺听着,瞳孔微微放大,后面小二再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入耳了。

    当天两人没能去成龙镶别院,而是去了一趟御谷长街。

    狭窄的小巷,宋一诺远远朝对面满门素缟的张府望了一眼,其间门客络绎不绝,家眷披麻戴孝站在门口,那么老远,都能隐隐听见低低得抽泣声。

    “怎么会这样?”映竹扒着墙,两只眼睛皱做一团,浑然不解,“不过输一局棋而已,他就这么自了了?他不是什么棋院供奉吗?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宋一诺没应声,目光直直盯着那些伫立飘扬的白幡。

    她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张畴成名已久,在整个天奉棋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并且又是朝廷供奉的棋术大师,门下徒子徒孙不计其数。前脚她才大闹一场败了人家名声,如今他这么一死,可真算是要把她放在人言铡刀下活生生铡死。

    宋一诺压着嘴角,眼神越发深黑。映竹在一边皱着眉毛:“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祭奠一下,万一他恨上我们可怎么办……?”

    宋一诺苦恼,比划:“若我们现在去,只怕是……”她看着映竹,一掌竖起,一掌平放,做了个“咔擦”的手势。

    映竹背脊一凛,一把擒住她的手腕:“这京城果然是个是非之地。信的事咱们暂时压一压,现在立马动身回交州吧!走!”

    张府内,贺之奇和几个师兄弟穿着丧服,在书房一道收拾张畴生前的遗物。

    “这套翠玉的棋子,是师父生前最爱。还有这些,这些棋谱,是前朝丰耘大师的真迹,师父可是最宝贝不过的……”苏子呈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去年才被张畴收作关门弟子。张畴平时虽待下严格,却总是对他格外宽和。

    是以虽然拜师时间不长,二人师徒情分却十分深厚。都说师长如父,他这一走,苏子呈可真犹如是死了亲爹一般。

    “师父!你老人家还没瞧见我当棋圣呢!你不是说了,等我成了棋圣,就把就把你珍藏的棋谱传给我吗……!”苏子呈抱着张畴的遗物,脑袋磕在矮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旁的贺之奇听得烦腻,冷着脸,将手里收拾的东西往桌案上一扣:“闭嘴!”

    “要哭滚去外面哭!”

    “你!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家伙!”苏子呈站起来,指着贺之奇,“亏师父生前如此器重你!如今师父过身,你自己不掉一滴泪就算了,居然连旁人哭都不让!好!我现在就去师父灵前,咒死你这个没心肝的!”

    苏子呈说着就往外冲,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旁人根本拦不住。

    “让他去!蠢货一个,还作棋圣?说出去是师父的弟子,都污了师父的盛名!”贺之奇一个横眉杀过去。原本张畴还活着时他二人就不对付,何况如今,连师兄弟的面子都不必装了。苏子呈闻言偏过头来,死盯着他,也是个脸红脖子粗。

    “贺之奇,你少看不起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放心好了,我苏子呈长这么大也不是吃素的!既然那个女的敢下假棋害我师父,我必定将她生扒活剐!为师父正名!”说完甩袖转身愤愤而去。

    “你们什么人?在此处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宋一诺和映竹刚转身,迎面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

    宋一诺一惊,连忙顿住脚后退两步。

    一抬头,只见面前赫然立着一个男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个少年。

    瞧年岁约莫十六七的样子,头扎墨色锦带,脚踩乌皮靴,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外加手上一柄光可鉴人的长剑,正气势汹汹,眼神不善打量着面前的宋一诺两人。

    映竹被那把直指眼前的利器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干嘛干嘛!青天白日,有话好说!做……做什么拿剑指人!?”

    宋一诺直觉不妙,瞧着装束,对面多半是官家的人。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说不准还是张畴的什么亲戚。她急忙把映竹扯到身后。

    宋一诺赔笑,两手并用,尽量生动地跟对面比划,解释自己两人只是路过,不是什么可疑小贼。

    而少年见状似乎是愣了一下,手中的剑收回三分:“哑巴?”

    宋一诺苦笑点点头。

    少年眼睛一眯,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复杂。

    “行舟!”

    这时,忽然一道清婉的女声轻飘飘从远处传来。

    少年动作一顿回头。宋一诺也下意识抬头望向往声音的方向。

    只见巷子另一边的尽头,一辆马车停在那儿。窗帷被撩起一半,半张秀丽的面庞从里面露出来,正朝这边招手。

    行舟这才收了剑,又用眼神将两人又从上到下剜了一遍,转身往马车方向快步过去。

    宋一诺一松气,赶紧趁机拉着映竹脚底抹油。

    嘉和远远朝二人背影瞧了一眼,才把目光转到走近的行舟身上:“发生什么事了,让你去探老师府邸的情况,去了这么久。”

    “禀公主,方才属下想在巷里望一眼张大人府门,瞧见两个人鬼鬼祟祟,正要拿下审问。”

    嘉和公主了然一笑:“我看你是在上原待得久了,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警敏得很。如今是京城,民众听闻风声爱瞧热闹是常有。无须如此紧张。”

    行舟低下头抱拳,示意明白。嘉和于是回过头,往车内望去:“如今怎么说,还去探望吗?意纯。”

    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的男子反应了片刻,缓缓睁开眼,借着嘉和撩起的窗隙,瞥向行舟,沉声道:“碧流呢?”

    “回公子,碧流按照公子吩咐去了苏将军府上,如今应该正在往回赶了。”

    箫见痕随即收回目光,右手捏着左手尾指那枚银环轻轻一转:“走吧,去张府。”

    行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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