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急促喘息的时候,大脑也像沸腾的岩浆腾腾冒热气。目之所及全是模糊的色块,除了奔跑、奔跑,几乎无法思考。

    随着危险源的远离,求生欲衰退后,疲惫渐渐蔓延至肌肉酸痛的双腿,爬上布满汗水的脖子,最终控制他的全身扑倒在花丛中。红的、粉的、绿的,飞了满头满身。

    他趴在地上剧烈喘息,渐渐找回思考能力后,恐慌和自责回归大脑。

    他、他刚刚推倒了母亲,怎么办?怎么办!

    身处极度惊惶中,任何一丝外界的声音都会千百倍放大。耳朵一动捕捉到几声异响,立刻撑起身体警惕地向外张望。

    当震颤的瞳仁真的映出来人身影,他却呆住了。

    对方有着象征高贵血脉的黑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绸缎般润泽的闪光,披散在玫瑰色的脸颊周围,衬托出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和秀美端丽的面容。尤其那双眼睛,如同落日熔金,比他在母亲的无量明镜中见过的星辰更璀璨!

    她站立在花丛前的水池边,手中执着一株金莲花,浓密的秀发被缀满珍珠和玉石的银链绾在脑后,微风吹起头上裹着的蝉翼纱,令发间宝石叮当作响。但任谁也不会为这杂音分神,因为那双眼睛正安静、而又令人晕眩的凝睇着他。

    “你是谁?”

    迦梨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从花丛里扑出来的小孩,肮脏、瘦弱,裸露的皮肤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当看到那条横亘在脖颈上的新鲜掐痕时,忍不住皱眉,又问道。“你是谁的孩子?”

    呆呆看着她的小孩立刻变得神情紧张,闭紧嘴巴,像被夹住的小兽般胡乱扑腾,皮肤上又添了几道新鲜划痕。

    还是迦梨走上前,轻轻扶住他的肩膀,轻易将其从枝桠间摘了出来。

    像只流浪的小猫。迦梨心里咂摸两下,联想到自家妹妹,虽然两人年纪差不多,但区别大得就像野生的狸花和家养的大橘。

    注意到对方的手臂伤痕里流出的血液,泛着淡淡的金色。她不由得眼神一凝,正要出口询问他的来历,但看着这小孩坐在地上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样子,心里不由得起了点怜意,放缓语气,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月天。”那孩子小声回答了她。

    嗓音有些不自然的嘶哑,迦梨从他脖子的伤痕猜测应该伤到了声带的缘故。

    笨拙地跪地行礼后,这个叫月天的小孩就沉默了。按照礼节来看,他应当知道迦梨的身份,却不愿开口求助,低着头手指紧扣,很想逃走的样子。

    一只被伤透心的流浪狸花,急切地想钻进角落默默舔舐伤口。

    迦梨的脑海里冒出这句话,随即又为“狸花”这个陌生词汇感到茫然。不过她已很习惯时不时冒出些新鲜东西的脑袋,将它扫进意识角落后,拎起裙角坐在草地上,平视着这个浑身都是被虐待痕迹的小孩。

    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抬头,露出疑惑的神情,迦梨才狡黠地笑了,递出手中的金莲花。“要吃吗?你的肚子好像饿得咕咕叫了。”

    月天的第一反应不是看向这株玉石质感的花,而是捂住肚子,在心底呻吟。若不是脸蛋脏兮兮,恐怕还能让人看到他双颊陡然泛起的红晕。

    自己怎能如此失礼!?还是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

    弯下腰,握紧拳头死命顶着不断呻吟的肚皮,他羞耻得几乎流出眼泪。含着泪光的双眼,突然映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托着花枝。

    迦梨又往前递了递,几乎凑到他的嘴唇边。

    羞红脸的月天只好接过花枝。咬下花瓣后,香气四溢,一股暖流自喉管流到四肢百骸,连身体都没那么痛了。他不由得瞪大眼睛,偷觑了一眼迦梨的神色,才低头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迦梨看他身上的细小伤痕渐渐愈合,心下松了口气,又见那张小脸被汗水和泥土糊成一团,心底的洁癖蠢蠢欲动。直到月天低头啃咬金莲花,连发间掉落的草根也吃了下去,她终于忍不住摘下头纱,捏住这只流浪小猫的后脖颈。

    棕色眼珠忘记眨动,双颊鼓鼓、嘴角还沾着花瓣的月天,愣怔地看着为自己擦拭脸颊的少女。

    迦梨见他的下颚的皮肤已肿胀,巴掌印延伸到嘴角正在渗血的裂口,耳后和侧颈都有指甲划痕,有的已经结痂。新伤叠加旧伤,密密麻麻,可惜今日带的是金莲花,主要功能是合香,附带的治愈效果不强,无法治愈如此多的伤口。

    她放轻擦拭的力道,察觉到对方咬紧牙关拼命抑制,只发出些微抽气声,心下叹气。

    随着污垢被逐渐拭净,迦梨总觉的手底下这张脸有些熟悉。

    她拧眉,盯着那双眼尾下垂显得格外温柔无害的眼睛,又有些不太确定,沉吟片刻,刚要出声询问——

    “殿下!”

    杂乱的脚步声惊飞一树鸟雀,扑棱棱地,只留下微微颤动的枝桠。

    而等迦梨再回头时,眼前只有枝桠横斜的花丛和凌乱的草地了。

    匆忙赶到池边的侍女们,没意识到打断了这个小小角落里的交谈,但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众人察觉不妙。烈日晒得滚烫的白玉地砖上,顿时齐刷刷跪了好几排,请罪声将销金红伞、青扇和拂子震得东倒西歪,又惊掉了另一树鸟雀。

    “不关你们的事。”在惊慌的振翅声中,迦梨扶额无奈道。“起来吧。”

    早知就不为图省事甩开公主的依仗,抄近道去百岁宫了,谁知半路能撞上个陌生小孩啊!

    而且对方流出的淡金色血液,是潘恰王族的象征。迦梨想到天帝的风流做派,大概是她的哪个弟弟吧,皱紧眉头,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宫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子们,却因数量太多而放弃。

    一看就知道是件麻烦事......

    但是想到那些布满身体的伤痕,迦梨的目光闪了闪,还是叫来一个侍女耳语两句。

    “走吧。”打发走心腹侍女后,迦梨整理了裙摆后,重新迈开步伐。

    蝉翼纱柔缓地落下,众人连忙小步赶上。

    百岁宫内,金碧辉煌,香气氤氲。

    一踏入寝殿,迦梨就被扑鼻而来的花香熏出一个喷嚏,赶紧摘下头纱捂住口鼻。

    正在香奴们慌慌张张跪下告罪之际,内室的层层幔帐中冲出一个小女孩,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就往迦梨怀里钻:“姐姐、姐姐!我好想你呀。”

    迦梨伸手一捞,将妹妹昙奴抄起来,单臂托着她的腿,用纱巾裹了双脚,伸手探了探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头颅,摸了一层细汗:“合香就合香,怎么赤脚在地上跑。”

    她将侍女们赶去开窗,散去百岁宫里的浓郁香气,抱着这个心虚地缩着脑袋的小孩,走向内室的雕金大床,语气略严厉:“又想吃苦药么。”

    昙奴跳进柔软的床褥中,拥着暖衾软枕将自己埋在里面,露出一张小脸,赶紧转移话题:“昙奴好久好久没见姐姐了。”又撒娇道:“但是既然约定好了,不能打搅姐姐准备成年祭,只能辛苦忍住。”

    还着重强调了一遍:“非常辛苦!”

    说完,她眼巴巴看着坐在床沿的迦梨,双眼亮晶晶的,简直写满“想要奖励!”几个字。

    迦梨看着挺胸昂头的小姑娘,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指尖抵住她的脑门,将人轻轻戳进满床软枕中。“又惦记上我那什么好东西了?”

    昙奴坐起来抱着脑袋,兴奋又期待地看着迦梨。“金莲花!”

    迦梨一愣。这可真是......不巧了。

    她带着歉意看向妹妹:“对不起,姐姐要失约了。”

    小姑娘的眼睛睁大了。

    迦梨正要摸摸她的头发,出言安抚。

    忽然整间内室的侍女一个接一个地匍匐在地,连续不断的噗通声让昙奴的身体抖了一下,低头小声道。“不、姐姐不需要和我道歉啊……”

    一个年纪颇大、衣饰也较众人华丽的侍女,朝迦梨脚下爬了两步:“迦梨殿下是天帝和天后之女,此世最为高贵的两大家族潘恰和瓦尔纳的奇迹,生来就是光辉生命树顶端的王冠,怎能向昙奴殿下低头呢。”

    毕竟昙奴殿下虽然继承了高贵的潘恰血脉,但母亲却只是凯塞尔中等种,根据光辉生命树的指引,血脉等级位于迦梨之下。

    整座宫殿的侍女连连附和。

    显然比起王族尊严,光辉秩序更加深刻地根治于她们的心中——人们根据血脉划分等级,高等种天生具备管理低等种的权力,而低等种供养和顺从高等种。

    高等级的姐姐不能向低等级的妹妹道歉,而低等级的妹妹不应该接受高等级姐姐的道歉!

    类似的场景无论发生多少次,都让迦梨感到难以言喻的荒谬。

    但看着侍女脸上的狂热和妹妹低下的头颅,她也只能沉默无言。

    光辉生命树是世人信奉的至高至上之物,从上到下将世界分为四个阶层,神性界、创造界、形成界和物质界。最初的统治者借此创立生命教,将人分为四大等级:凯赛尔、乔珂玛、拜纳和切斯德。

    正如《创造之书》所传唱的:凯赛尔是生命树那高高的冠、乔珂玛是生命树坚韧结实的躯干、拜纳是生命树繁密的枝与叶、切斯德是生命树那不可露出表面的根系。至于奴隶、罪犯和外邦人,则被视为丑陋的蛀虫,只会吮吸生命树的辉光。

    四种等级,从居住地到从事的职业,从社会地位到权利义务,都有着严格的规范。各等级世代相袭,不可通婚,不可更易。四种等级内又层层划分,将所有人框定其中,而一代又一代的立书传教,更令这种规范成为不可侵犯的铁律,伴随一个人的诞生至死亡。

    浇铸成娑罗王朝最残酷、最森严的光辉秩序!

    即使迦梨身为天帝长女、天城的第二个主人、众位狂热教徒眼中血脉至高至贵者,也不敢违背世人虔信的光辉秩序。在不慎违背教义后,只能随众人高呼神名以求宽恕:

    “至高伟大的光辉生命树啊!您是此世的唯一、至高无上的主!”

    这个小插曲彻底打消了姐妹俩的欢乐气氛。

    迦梨匆匆安慰了妹妹几句,借着回去准备明日成年祭的由头,离开了百岁宫。半路上又挥退侍女,让她们先行回宫,自己则独自离开去散心。

    步履匆匆,又转过几座假山,一池碧水。

    刚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下,她就扶住一截枯木,猛地呕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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