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党度过了第一个新年。这里的天气比贝州寒冷,年味儿却丝毫不减。大概因为处在边地,平日不甚热闹,年节的时候人们更加要热烈地欢庆一番。从小年一直到元宵节,每一天都在热闹的气氛中度过。

    上党的风气也比贝州开放得多,到了元宵节,合家一起出去看花灯。我们姐妹几人和当地的汉人、胡人小孩儿拥到一起放爆竹,围着花灯转呀转,玩儿得其乐融融。那一个新年,真是太开心了!

    正月十六日,家里忽然来了几个客人。他们坐着装饰精美的马车,衣服也非常光鲜华美。他们说的,不是上党话,也不是贝州话,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口音,听起来却很文雅。父亲口称“天使”,令全家都跪下听旨。难道这是皇宫里派来的人?这些人怎么会到我家来?

    听完旨意,我明白了。皇上,也就是德宗皇帝,要召大姐、二姐入宫做女官。若伦、我和若荀也要做好入宫的准备。

    原来,李抱真将军面圣时,对皇上极力称颂大姐的才学,也提到了我们姐妹几人,称赞我们都喜读诗书,很有才华。皇上听闻,龙颜大悦。想即刻令我们五人一同入宫,担任女官,方为佳话。

    后来李将军启奏,说我和若伦、若荀尚未成年,德宗便拟定大姐、二姐先行入宫。大姐将任尚宫局司记司掌记,二姐将任尚宫局司言司掌簿。

    父亲诚惶诚恐地跪拜,感谢“天恩浩荡”。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大姐二姐不必再百般推辞自己的婚事,我也不必再日日担心什么时候一场婚约会落到我的头上。我心中有些窃喜,我终于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誓言了。可是,一想到入宫,我将与父母亲分离,心中又十分不舍。

    好在,旨意并未明确说我和若伦何时入宫,现在需要忙活的是大姐、二姐的事。三月初三日上巳节之前,她们就要到达宫中,也就是说,她们很快就要动身了。

    二月初十日,大姐和二姐正式拜别了父母,告别我们刚刚在上党安置的家。虽然我知道我再过几年就会在遥远的长安再见到姐姐们,可是面对眼前的分离,还是忍不住哭了。若荀哭得更厉害,眼泪把刚擦上胭脂的小红脸蛋儿也冲花了。

    大姐安慰她说:“若荀别哭,过几年长大了,就会在宫中见面了。”

    若荀却哭着说:“我不要入宫,我长大了要回贝州,我要嫁给苏哥哥!”

    听了这样失礼的话,母亲忙把若荀拉到一边去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就这样拜别了两位姐姐。我看见父亲喜气盈腮地送别了她们,转过头去,却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两位姐姐入宫后,应该是比较顺遂的。不到半年,大姐便由正八品掌记升为正六品司记。二姐也很快升为正六品司言。

    我们姐妹三人因为待选入宫,也都有了自己的使唤丫头。若伦的丫头叫春烟,是个柔柔和和的姐姐。若荀的丫头叫冬橘,年龄尚小,性格好似也和若荀一样,有些口无遮拦。我的丫头叫秋兰,比我还大两岁,做事稳当,又极会照顾人。我觉得和她十分投缘,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向她倾诉。她总是替我开解,帮我分担,却从不向他人多言。

    展眼,三姐若伦和我都年满十四岁了。我们很快就要入宫了。这个时候,忽然传来德宗皇帝驾崩的消息。举国皆哀。我们入宫的事自然停顿下来了。

    本来,宫中传来消息,让我们待新帝即位一年后入宫。没想到,顺宗即位才三个多月,任用王伾、王叔文实施新政失败。顺宗竟无法自处,禅位给皇太子,自己做太上皇了。

    宫中政局变化,自然顾不上我们入宫这样的小事,于是,我们就只好继续在家“待选”。五个月后,顺宗突然驾崩。皇长子李纯继位,这便是宪宗。关于顺宗的崩逝,民间出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最后又不了了之。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朝局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动。父母最揪心的,是大姐、二姐的安危。虽说只是普通的女官,但宫廷之中风云变幻,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保全?纵使没有牵涉其中,那宫人被诬受处罚,甚至处死的,亦不在少数。

    这时我已经大了,虽然不能完全体察其中的险恶,但对父母的心情,多少还是能够体会的。其实,我们也都担心着两位姐姐。既担心她们的安危,又暗暗地有些忧心自身以后的命运。好在她们一次次的书信总是报着平安,我们一家人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展眼之间,我迎来了十六岁的春天。许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已经出嫁了。这些事自然与我们姐妹无关了。我照旧努力读书,犹为喜爱读史书。《史记》篇篇都熟,屈子辞赋也是倒背如流。父亲常夸奖我,说我在经史方面的见解远远超过了若伦。

    若伦似乎对读书不是很用功。她在忙什么呢?有一次,我看见她对着书卷发呆。原来是《诗经》的开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着若伦笑了笑。

    我觉得,我的这位孪生姐姐,长得比我好看,性情也更温柔,真是一位窈窕淑女,她是在思春吗?若伦看到我笑,急得过来胳肢我,吓得我立刻跑掉了。

    这样无忧忧虑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们突然接到了宫中的旨意:令我和若伦入宫做女史。

    这个时候,大姐二姐的才华已经被许多人知晓。不但宫中人知道,连宫外许多人都晓得,宋家的女儿,饱读诗书,不愿嫁为人妇,在宫中担任女官,受人颂扬。

    大姐此时已拜为尚宫局尚宫,为正五品。二姐也成为尚宫局司记司的司记,为正六品。父亲脸上自然觉得荣耀,只是我常听见母亲叹息。

    我觉得,母亲是不愿意我们入宫的。我也突然感到对父母是那样不舍。我留恋我的家,留恋家中的小花园,甚至留恋花园中那野生的女萝。烈日下,我躲在花下遮荫。突然,电闪雷鸣,天气突变,一场暴雨瓢泼似的落下来。不知为何,我却不想躲闪。我听凭那雨点砸在我的身上。

    初时,我感到一丝快意。可是那乌云却迟迟不散,雨也一点儿不见小。我渐渐地感觉身体凉透了。“阿嚏!”“阿嚏!”我被雨淋病了。

    离入宫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一直高烧不退。父亲只好请旨让我暂缓入宫。谁知,这一场病,迁迁延延,始终不好,让我在家中又歇了半年。

    若伦奉旨入宫,做了女史。才三个月,她竟然就被升为尚宫局司簿司的司簿,与二姐一样同为正六品。这自然又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一时间,我们宋家这个“外来户”,跻身为上党的名门。

    不过,宫中像把我遗忘了似的,一直未提及入宫的事。直到第二年四月,宣我入宫的旨意才下来。我竟一下子就成了尚仪局司籍司的司籍,也是正六品。这自然是有赖姐姐们之力,但父亲仍然为我骄傲。

    父亲说:“若宪,此职正适合你。你对经史有兴趣,宫中旧籍浩如烟海。整理、研习、传授,够你忙的了。想我宋氏一族,自先祖宋之问之后,便远离了宫廷。没想到,到你们姐妹这里,又回到了宫廷之中。宫中虽好,也是权力斗争的中心,你们身处其中,要尽心事主,亦要保全自身。”

    我听着父亲的话,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先祖宋之问才华横溢,当年名满长安。但我想到他后来陷入宫廷斗争,后被玄宗皇帝赐死,心中不觉掠过一片阴云。

    若伦走时带走了春烟,我入宫自然带着秋兰。离别父母和家园,难免一阵伤心。然而我毕竟未经世事,感觉不到真正的伤痛。我只知道,命运将把我带向长安。

    我们一行人经过东都洛阳,再入长安。因时日尚早,我们可在洛阳停留一日。对于这座名都,我早就想一览其风采。

    我遥想这里,曾发生过多少故事。初入城时,我便看到了“天枢”旧地。

    “天枢”是则天女皇在洛阳修建的一座功德塔,据说当时用铁三百余万斤,铜五十万斤,只用十个月便建成了。塔高一百多尺,塔身环绕着威风凛凛的铜龙。塔顶上,有一个大铜盘,铜盘上面又有四条捧着火珠的铜龙。这在当年不知气势怎样雄伟,可惜后来毁于一旦,如今只剩下塔基了。

    我看着废旧的塔基,想起人们传说中的武皇旧事,又想到武皇倚重的女官上官婉儿。我一直佩服上官婉儿的才智。她设置修文馆,广招学士,众位文人在她的倡导下写诗赛诗,成一时风雅。如今作律诗之风盛行,其间也有她的功劳。不惟如此,武皇、中宗时,几乎所有诏书都出自她手。一个女人,做到如此,也可谓实现平生之志了吧?可惜,她参与政事,未得善终……

    “四娘子在想什么?”秋兰问我。

    “没什么。”

    “我们下午到天津桥去逛逛如何?”

    “好啊。”

    我也想看一看天津桥。阎德隐有诗云:“洛阳城路九春衢,洛阳城外柳千株。能得来时作眼觅,天津桥侧锦屠苏。”想来这天津桥周围的风景是可观可赏的。下午的时候,我们便雇了顶轿子去天津桥。

    天津桥横跨洛河,正西是神都苑,苑东洛河北岸有上阳宫。桥正北是皇城和宫城,殿阁十分巍峨。桥南是里坊区,商铺酒肆林立。还有衣肆、笔行、马行、绢行、染行、杂货行、果子行,简直数不清。各色人等,杂处其间。有贵公子携着商女而游的,也有羁旅之中的文人墨客,结伴而行的仕女。还有那大眼睛、长髭须的栗特人、突厥人、大食人,牵着骆驼穿市而行。商家尽情吆喝,买者试着还价,十分喧闹。

    秋兰感叹道:“东都都这样热闹,那长安不知道要怎样繁华?”

    走了一会儿,我说:“这里倒热闹太过,我们往西边走走如何?那边好似清净些。”

    于是,我们沿着洛河往西走。这里果然比那边静,我们安安静静地在岸边坐下。

    秋兰怕我肚子饿,给我带了两个胡饼。她把食盒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坐在事先预备好的软凳儿上,远远地看着里坊区的热闹景象,倒觉得有趣。

    这时,我忽然听见秋兰大喊:“你这个小贼,是谁家的孩子?看我不去找你阿爷阿娘!”

    我回头一看,一个六七岁的瘦小孩儿,穿得倒很齐整,像是官家子弟,手里捏着我的胡饼,被秋兰拽着胳膊一直拽到我面前。

    那小男孩儿膝弯一软,突然跪下了,央告道:“求姐姐别告诉我家里,阿娘知道要打我。”

    秋兰嚷道:“四娘子别听他的。这么小就偷,不告诉他家里管教管教怎么能行?”

    那小孩儿听了秋兰的话,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声音都变了:“求求姐姐千万别告诉我家里。阿娘知道要打烂我啊!”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作揖叩头。

    我忙扶起他,嗔怪地看着秋兰:“一个饼子而已,何至于此?”

    我用帕子给那小孩儿擦眼泪,又把秋兰抢过来的饼子重新给他,却发现那伸过来的小手儿黑黑的都是灰土。我忙让秋兰舀了些水,把那脏兮兮的小手儿连同花花的小脸儿都帮他洗干净了。我发现这孩子白白净净的,很是好看。

    我把饼子递给他。他看了看我,狼吐虎咽地往嘴里塞。

    我说:“慢点儿。别噎着。”又忙着给他水喝。

    吃完了,他向我道谢。我用罗帕把另一个饼子包着,递给他:“这个也给你。”

    他刚要接,又摇摇头:“这么好吃的饼子,我拿走了,姐姐该没吃的了。姐姐留着吃。”

    我摸摸他的头:“真是个好孩子。姐姐还有呢,这个是送给你的。”他听了,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向我行了个礼。

    我用手刮了他的小鼻子两下儿,笑着说道:“以后可不许这么淘气了,要不阿爷阿娘真的要打呢。”

    这时,忽然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远远地朝着这小官儿喊道:“沈三儿,到处找你找不到,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说:“伙伴叫你呢,快去吧。”

    我看着这小孩儿高兴地捧着胡饼走了。

    这在当时,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连我也没有想到,日后我还会与他重逢。

    秋兰埋怨我道:“四娘子好心肠,两个胡饼都送给那小贼,一会儿自己就该饿肚子了。”

    我说:“我还真感觉肚子饿了。咱们回吧,出来太久也不好。”

    于是我和秋兰又雇了一顶小轿,回到了住处。

    真想在东都多玩儿几天,奈何奉旨入宫,不宜久留。第二日我们便启程前往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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