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谢昭本想称病避了早朝,未料女帝提前派了车舆来接她。

    行过长长宫道,上了早朝,女帝又把她留下了,叫人唤她去崇文殿。

    刚进殿,便看见周月在女帝身旁站着,穿的一身绛紫官袍,添了几分利落。

    女帝在中间坐着,穿一身明黄繁袍,面上是惯常的慈善笑意。

    “阿昭,过来。”女帝瑜唤她。

    谢昭带着温和的笑意走过去,行了礼,笑问:“母君今日唤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刚下早朝周月便让人给她去了消息,谢昭这番,又是客套。

    “阿昭,你是本君最喜爱的女儿。”瑜帝道,招手示意谢昭上前去。

    谢昭温顺的过去,顺着她母君的意思微蹲,好让母君能摸着她的脑袋。

    “你自幼性情温和,不似你五姐那般荒唐,不学无术,又自勤勉,听说你常常夜中仍在练剑,母君很是心疼你,可如今,却又是要你来替母君分忧了。”

    她刚出大殿,一小太监便撞上她,给她递了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谢昭仰头,状似天真一笑,道:“能替母君分忧是女儿的福分,不知母君为何事忧心?”

    瑜帝满目忧愁的看着谢昭,缓缓道:“谢修出事了。”

    谢昭似是一惊,问:“皇叔?皇叔出什么事了?女儿帮得上忙吗?”

    “阿昭,接下来的话,只你,我,右相三人知晓,切不可外传。”

    长街之上,谢昭一身红色官服,花纹繁复,甚扬。

    二人步行而出,已是午时,谢昭与周月便一起去天垣最大的酒楼包个房间一同喝酒叙事。

    “我素来穿红衣,你猜为何?”一手撑桌举杯,偏头问月娘。

    “属下不知,不过应当并非你自己意愿。”

    “我幼时性格内敛,不喜言,平日着装沉闷,母君便赐我十件红衣,说是明艳,最衬我。”谢昭笑着道。

    周月默了片刻,“你红衣甚美。”

    “呵。”

    “我自幼习武练剑,熟读四书五经,平日里更谨言慎行生怕惹母君不快。”

    “我曾经以为,母君在乎我在乎的紧,才对我那般严苛,纵使她把我丢到暗卫营,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也未曾怪过她,那时,我真以为她为我好。”

    “可这世上总是有人,她可以肆意妄为,她怎么样都可以,都会被人护着,纵使是荒唐至极,也不会被人说一句有过。”

    “我习为臣之道,她习为君之道,这么多年,众人都以为母君最看好我。”

    “可我,我冬夜练剑,挑灯夜读,却终究只是她手里一块靶子,是五姐的垫脚石,更是最好用的棋子。”

    “人心生来便是偏的,便直不过来的。”谢昭道。

    “公主慎言,隔墙有耳!”周月忙道。

    “喝酒。”谢昭无所谓的笑了笑,“隔墙有耳又怎么样,我此番一去千里万里远,她终是管不到我了。”

    “公主…”

    酒饱饭足,二人刚踏出酒楼,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湖蓝衣裳,定定的往门内看。

    这人谢昭识得,于是她几乎瞬间一把把周月向前一推挡住男子,自己掉头就跑,只留下一句:“对不住了。”在风中飘荡好久到周月耳朵里。

    然后谢昭听见一个男声远远传来:“谢昭,你别跑,我们…”

    “聊聊…“

    “晚公子,您看这么多人…“周月环顾四周,有些尴尬的对黎晚道。

    半晌未见回应,然后见眼前的人失落的勾唇笑了,道:“是啊,这么多人,她还舍得让我丢脸。“

    周月无奈,只对周围的围观群众道:“没什么事,各位散了吧。“

    黎晚说完,便自顾转身离去了。

    周月看着他的背影苦笑一下,心想,只有谢昭一人能让他上心。

    谢昭自幼习武,轻功绝佳,早几年她便发现母君在她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于是她更加勤勉习武,为的便是有一日能甩掉她们,连同一切禁锢一起甩掉。

    后来,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便少了。

    有一日深夜,谢昭被五姐嘲了一番,心中隐隐约约明白自己的角色,半夜辗转,便发疯似的晚上跑到城中一高楼上练剑练了半晌,还把母君安排的人都赶跑了,万籁俱寂,她去酒楼拿了壶酒,留下几个铜板。

    她一时间简直想把屋顶给拆了,可终究是没有。

    后来想起她只觉得幼稚,但心中更多是不甘,不甘只做一把剑,不甘做他人的垫脚石,更愤恨,后悔自己愚笨,被人利用却不知,还要满心欢喜感恩戴德,她想哭,最后却是笑了。

    夜风将她吹的清醒了些,终于觉得自己荒唐了,打算打道回府,却忽然听见有人呼救。

    谢昭意气上头,长剑在手,路见不平,便把黎晚给救了。

    谢昭看着那时候才十三岁,满脸泪痕站在一群倒地的女子中小心翼翼看着她的黎晚,笑了,她心想,居然有人比我还倒霉。

    黎晚想,这个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那年,她十五岁。

    那夜谢昭想了一晚上怎么想母君解释,可母君连问她一句为何都不曾。

    谢昭甩掉身后的人,换了张皮,晃晃悠悠的往外走,一点看不出平日在大殿上的端方。

    她此去路途漫漫,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归期,便打算去春心茶楼请辞。

    “姑娘为何不再说书了?“春心茶楼主事的姑姑问她。

    她面带继续忧愁,道:“老家来信说母亲病了,催我回家去。“

    “那也不必请辞啊,我给你放几个月的假,你看完母亲再回来不就是了。“姑姑道。

    “不了,多谢姑姑好意,我这番回镇上去,顺着母亲的意便在老家娶夫生子,怕是再不会回来了。“她平和地对姑姑道。

    “如此,倒也是件喜事,虽是有些可惜,但祝你觅得如意郎君。“姑姑说着便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放到谢昭手里,”这玉是我前日买的,有保平安,引福运的功效,今日我便将它赠你当贺礼吧。“

    “多谢姑姑。“

    “好,好姑娘,去吧。”

    谢昭在外头闲逛许久,把天垣的都城逛了个遍,然后换了身黑衣斜倚在一间高些却未开灯的屋子的窗边看这皇城,酒馆茶楼风月之地皆是灯火通明,路上都挂着灯,把路照的宽敞,街边是卖各式玩意的摊贩,有卖糖葫芦的,糖人的,卖花灯的,卖首饰的,还有卖观音的,街头有算命的说能算姻缘,桥畔有人围成一圈看杂耍,看皮影,来来往往的年轻的姑娘和公子们兴致勃勃,一个小姑娘拉着白衣戴着狐狸面具的心上人兴致勃勃地逛遍了一整条街。

    天上挂着月亮,却不及人间烟火暖。

    风吹过,树叶触碰沙沙作响,她听见风越过万物的声音。

    谢昭看了许久,喃喃道:“这便是我要护的盛世吧。”

    彼时人间在她眼底,她却躲在暗处。

    随后她纵身一跃,跳下高楼,黑色衣角翻飞,黑发飘摇。

    不似穿红衣那般张扬夺目,也不似白衣那般书生气,一身黑衣十分利落,她像个杀手,像个侠客,而不是天垣皇城里的七公主,春心茶楼里的说书人醒世。

    她刚下楼,光影照过来,她便听见有人喊她,喊得是:“阿昭。”

    谢昭嘴角一僵,瞬间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易了容,然后陷入自我怀疑,怎么会遇到黎晚还被他认出来?

    她缓缓转身,笑得很淳朴,然后疑惑的问一身湖蓝立在她面前的如玉公子:“公子真是天人之姿。不过刚才是在唤在下吗?在下不叫阿昭,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谢昭,别装了,我知道是你。”黎晚直言道。

    “你何时知道的?”

    “方才。”

    “为何?”

    “身形。”

    “黎公子唤我有何事?”谢昭笑言。

    “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谢昭问,然后眼睛往旁边一瞥,道:“那边有糖炒板栗,记得你喜欢,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好。”黎晚道,却是直接伸手拉住了谢昭的手腕。

    谢昭抬手,看一眼环着她手腕的手,修长白净,赏心悦目,“公子如此怕是不妥吧,毕竟男女有别,你我如此不怕坏了自己名声?”

    “名声?我还有什么名声?”黎晚看着谢昭无所谓的笑了。

    “你真固执。”

    黎晚便牵着谢昭的手往前走,长街上人来人往,到处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

    “黎晚,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谢昭问。

    许久不见他作答,然后侧目看他,未开口便看见他耳朵的要滴血似的。

    谢昭转回去,叹了口气,望着灯火通明的长街,说:“我们没可能的。”

    “你不讨厌我,便是可能。”黎晚未看她,只是淡淡答。

    “你娘是左丞,你是独子,母君和你娘都打算把你嫁给五姐,就算不是五姐,也绝不会是我,你明白吗?”谢昭语重心长的说。

    “可我不喜欢五公主,我不喜欢其他女子。”黎晚转过头看谢昭一眼,“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她们怎么想是她们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想。”

    谢昭无奈,“因为绝无可能,所以从未想过。”

    “那就从现在开始想。”黎晚平静道。

    “没时间了。”谢昭笑答。

    黎晚皱眉问:“什么意思?”

章节目录

浪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青城山外小青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城山外小青蛇并收藏浪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