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无碍再醒来时,已经五感尽失,不辨今夕何夕。

    隔着几座山峰起伏之外,一双鼠眼鬼祟,从枯草后透来。身前靠着的枫树上落下一片枯叶,正好打在脑袋上,他当即一个激灵。

    身后隐蔽处又露出一双贼眉,下方挂起两只斜眼,从身后扫过来,不断向前靠近再靠近,直到二人视线交汇。

    “啊”一声轻呼,鼠眼道:“三哥,为什么晚上看不见太阳?”

    贼眉怒哼,道:“今晚夜巡,你打算拿什么回去交差啊?”

    两人一个问,另一个又问,话语交锋间,空气仿佛凝滞。

    近几个月北方流民逃窜,他们这占据一方称王称霸的土匪窝都快成了流民收容所!哪里有那么多吃的,可是又不能眼看着饿死,还不如直接拦在北方势内的好。

    但是都生死关头了,哪里有人才和你签这种君子协定?

    不让过?好!你说什么时候不让过没?没有吧?那就大白天大喇喇成群结队直接闷头赶路!

    发现了?不好意思走错了。

    没发现?兄弟们这里没人管!

    这下倒好,为了不再继续增加负担,土匪们训练有素起来。白天巡完夜晚巡、夜晚训完白天巡,一刻不停。

    又一片枯叶飘下,直击地表,碰撞间在鼠眼余光里面独自灿烂。当即脑海中炸开花,委屈求道:“三哥,没有太阳,我看不清路。你帮我把太阳喊出来,或者,”鼠眼羞愧掏出火棒,又诚挚递出,“把这个再点上吧。我可以委屈一点,不要大太阳,就要这个小太阳。”

    鼠眼似乎从未晚上出过门,阴天也极少在外行走。天际如果不挂着太阳,就觉得自己好像没了眼睛。所以太阳就是眼睛。

    没有太阳就是没有眼睛。

    三哥当头给他一棒,怒喝道:“大哥说了!入秋不能点火把,要是烧了山,连咱的碉楼都得废!”

    山峦起伏间,二人黑影交织,渐隐渐现。来回无序的脚步伴随着说话声逐渐靠近。

    “但是,如果咱们能寻到个宝贝,我就让大哥给你把太阳喊出来。怎么样?”三哥诱之以利。

    鼠眼闻言眼睛还能回来,也是乐极,立即应下。随后用上两手两脚,触地攀爬,好不容易上了一个高处,远远眺去,见低洼处有条亮闪闪的东西在蠕动,目视还真不小。

    他狂奔直下,见山下光芒愈发闪耀,鼠眼顾不得其它,匆匆靠近,两脚落定一跺,急急刹住。

    华无碍本就所剩无几的一口气,还未吐干净,便直逼脑门而去,之后再不省人事。

    鼠眼还尚未发觉,定在原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光华夺目间,只见那条金蟒有碗口粗,回绕三圈,不见其首。

    并且全身光芒四射透亮,比起自己的火把更璀璨耀眼,他更是细细打量起来。

    不自觉更近一步,却见那蟒蛇如同围巾一般死死缠绕在什么上。鼠眼这才退开两步,抬手避了光芒,却是一红衣女子倒在原地。“貌似是晕了,也可能是困了。”鼠眼语出惊人。

    而那蟒蛇就紧紧缠在她的脖子上。

    虽然不曾见过如此巨物,但鼠眼完全不怕。转到前方去找金蟒的脑袋,两只透红眼珠夺眶而出,蛇信子直取面门而去。

    鼠眼下意识躲闪,等再回神看过来时,那金蟒已一碗半的粗了。

    当真宝贝!

    背后利剑转瞬间来到手上,鼠眼从红衣女子身下一挑,她便定在剑锋之上,连带着那脖子上的金蟒,压得剑身整个弯得栽下去。带着宝物,鼠眼满心欢喜朝回走。

    脖子上的蟒蛇不断蜷缩,碗口般粗壮逐渐缩成拇指粗的银链条,在脖子上缠了两周,以尾巴朝下,头朝上在正前方成了个笔直的竖线。

    华无碍被悬在剑身上晃晃悠悠颠栽倒栽,胃里一阵刺挠,整个人惊魂未定般吓醒过来。

    带着满脑子迷茫,满脸疑惑地朝四周望去。山林掩映,树木高耸,枯叶干得发脆,阵阵怪声呜呜钻进耳朵。她抬手往脖子上一摸,心道:还好还好,活下来了。

    鼠眼挑着剑完全没发觉剑身上的重量变化,甚至悠闲奔跑起来。

    刚走过一个小土坡,迎面撞上三哥,激动道:“三哥!我在那边,就那边!抓到一条大蟒蛇,蟒蛇上还缠着个人,这蟒蛇还会变大,还会发光!你看!”

    闻声,三哥立刻躲避开,侧着身子就朝着土坡上奔。

    鼠眼说着,一个原地一百八十度完美转身,接着原地站定,把华无碍往后一甩,她感觉整个人就这么轮转着,翻了不知几个圈,直愣愣撞到了不远处的树干下,一堆枯叶抖落着刷刷地全砸下来,华无碍整个人都被埋在里面。

    简直要气极反笑。

    三哥清楚这货的莽撞性子,此刻正敬佩自己审时度势功力见长,要是刚才慢了一步,今晚还要做了这傻子的剑下亡鬼了!

    他不想和这蠢货浪费时间,弯腰屈膝,带着些许警惕不断靠近树旁的华无碍,从枯叶堆里把她刨出来,细细观察半天。

    看看皮肤倒是白嫩——更像是惨白。

    衣服也颇有些讲究,一整块称得上上乘的红色布料搭着左肩绕过,在右腰处首尾相连起来。

    但最妙的不是布料如何如何精致、高贵,反而是上面带着一条红鳞金蟒也如同游附在红布上,整个身躯自后向前整条蛇身都搭在她的左肩,蛇头直奔她的右腰而去,又在快到衣料尾部之前蛇头已尽个展露。

    说来也怪,那蛇头不似平常所见:目露凶光、恶感袭人。更有几分被降服的虔诚。但这种虔诚非但没有减去它身上的恶气,更像是一种压抑边缘,或者说,更像是接近死亡。

    他又靠近些细细观摩蛇身上的鳞片:上面的红色鳞片怎么像是真的一样,还有一圈又一圈的金丝缠绕。

    这才抬头去注视华无碍,他的呼吸一下子都沉下去,整个人精神放松。眉间传神,自然透出一股庄严之气。就是气色看着不怎么好,嘴唇发白,估计命途多舛了。身后还背了把长剑,留着自保吧,小姑娘。

    可是,蛇呢?

    这货是不是睁眼瞎!

    刚才他还夸了自己一嘴,结果掉头就又被戏耍一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伸出手指向华无碍,气愤愤怒哼哼道:“嗯?哪里有蛇?哪里有蟒?哪里有光?!这不就是个人吗?!!”

    “你现在连我都敢骗了是吧,什么时候你嘴里能蹦出一句真话!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人家姑娘长得好看又可怜,发了同情心想给这个人吃口饭!那就早说嘛,我是这种绝情断义之人吗······”

    华无碍一个人在角落无人问津,简直无语问苍天。她已经可怜到这种份上了吗?需要靠人施舍,已经憔悴成这样了?

    想自己无稽山中三年,竟莫名哀伤起来:几朝电闪雷鸣都挺过来了,却偏偏到了这第三年,却偏偏到了雷电最后一击,却偏偏一击即中,还偏偏飞到了这不知名地方。

    便是中午,本应阳光明媚,一如往常,虽然在无稽山中不透光亮,但至少应该如此平静又一天的一天,然而天雷突降,几声震响之下,似乎还不够气派,闪电破天而出,直导云霄,刺向无稽山去。

    却见山口,四周树木郁郁葱葱,洞门已被封死。山洞之中,不见光日,只闻水声滴答。再细看去,伸手不见五指下,有石柱擎天而上,石柱顶,便是那白衣女子坐定于高台之上。

    身下红蟒绕柱而上,鳞片绽放,血水流淌。缠到台柱尽头,蟒头与之相融,通体发亮,目露凶光,才发现原本的石柱台就是蟒蛇头。

    先是红色,然后鎏金,最后又成了石柱模样,仿佛一切变幻如梦。

    此台名为释水台,此山名为无稽山。

    此山之外,便如仙境通体琉璃,实际并非琉璃,而是流云萦绕,自在天际。

    此处归属幻世境,又名,幻世仙境。华无碍被恩师关在无稽山里,已在释水台上定坐三年,专心修定,哪曾管过外界风风雨雨?

    再说,那是她能管得来的吗?

    这次雷鸣声响彻天际,自然非同一般,华无碍也不会傻到坐等雷劈。

    双手轻抚身下石台,按定蟒头,整根石柱就瞬间觉醒,刹那间向下坍塌。开始是离地百尺之余,再到十尺高处,蛇身定住,蛇信子铺散而下,华无碍凌波轻踏,落到地面。

    可竟会如此机缘巧合,刚刚坐定,可还不等衣襟荡下,仅仅半息之内,便见着最后一级狂雷打过、闪电猛追。华无碍压根来不及反应,强光刺入,伸手挡眼。

    电光火石之间,她便被雷电牵引,撞破山壁。

    再醒来就是被踩、被挑、被甩的悲惨情景。

    造孽!

    这阵惊吓着实不小,华无碍惊回点力气,加之五感渐渐通明。她忍着痛扶着树干,慢悠悠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

    对着面前两个蠢货开口道:“敢问,二位是要杀人吗?”

    三哥一时鲁莽,加上同样被鼠眼这家伙整得头脑发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声入耳,吓得朝着土坡上转身狂奔,如同撒了欢的野马,边跑边呲牙咧嘴大声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鼠眼聪明起来,一字定义:“鬼!”

    本来就受了惊吓的三哥,又是一阵不要老命的狂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已然下了土坡还在奔走,呼哧带喘,声音越来越远。

    华无碍听到鬼,登时汗毛树立,转身就往身后丛林里跑,跑到一半,才想起来跑反了。

    眼看前方雾气更重,一拍脑袋,紧咬后槽牙,随即折返着又回到了原点。

    她眼神四下打量,边走边退、边退边走。右手朝后腰的桃木剑摸去,在摸到的一瞬间,她瞬间找回了安全感。

    华无碍继续后退,双目紧盯四周,“咚”地一声,身后忽然撞到了什么。就是现在!

    她咬紧牙关,双眼紧闭,双手抱剑,整个剑身有小臂长,正要转身拔剑朝一旁刺去,传来一句:

    “你干什么?”

    鼠眼呆若木鸡站在身旁,二人大眼瞪小眼。华无碍收起紧张神色,左手一松,玩笑似的把短木剑从右手扔到左手,再从左手扔到右手,随后插回后腰,假模假式扔过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随后撇过眼神,扔下一句:“辟邪。”

    又不放心地再补充一句,佯装不在意四处都稍稍眼:“鬼在哪呢?”

    鼠眼道:“你不就是?”

    华无碍:“······”

    如果不是很聪明,尽量离蠢蛋远一点,至少不会被波及。华无碍心中苦叹。

    她朝土坡上一望,皱眉道:“刚那人呢?”

    鼠眼道:“你不就是?”

    华无碍当即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是人是鬼啊!我说刚刚和你一起那个人呢?”

    就在此时,土坡后面又传来一阵尖叫声:“啊啊——!”

    华无碍正要在心底咒骂,世上竟然还有比她胆子小的!丢人!可是那声音戛然而止,好像刚刚喊出口就被人夺了嗓子。

    余音萦绕在林木之间,她心底直觉不妙,但是又没靠得住的人,要想活命,只能自己亲自去看看发生何事!

    “我说,你知道怎么逃出这片森林吗?”

    华无碍还是害怕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大晚上,一阵风啸、一阵又是凄厉哭号,摆在面前的是什么?当然是命要紧啊!她又不傻!

    身后没有回应,她感觉莫名其妙,转过身来看见鼠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后脑勺——现在是正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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