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精致的梳妆台前,女子对镜理妆,镜中人两颊消瘦,眼窝深陷,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身形粗壮的仆妇踏进屋来,将一个木匣搁在梳妆台上,瓮声瓮气地说:

    “这可是相爷送的……”眼神似在催促女子。

    木匣中是一枚金宝石顶簪,纷繁的细丝缠绕着五色宝石,看着十分贵重。不过因为镶嵌太多东西,未免头重脚轻,簪身不是纯金,掺铜变硬。女人捏了捏簪子,插进发髻。

    有丫鬟小跑至屋外,喘息道:“相爷已到,娘子快些相迎。”

    女子十分虚弱,起身时摇摇晃晃,慢吞吞的动作惹得妇人急躁,粗暴地架住女子,欲往屋外拖拽。

    女子使出全力推开妇人,脸色发白依在门边喘息。片刻后,缓缓抬手,理理鬓边碎发,袅袅婷婷自去。

    此处乃是凉国丞相兰子攸近郊私宅,周围多是农田瓦舍,位置偏僻,环境幽静。

    女子到达园中时,天色渐暗,酒菜已布置停当,兰子攸端坐于石桌正中,紧盯着一步步向他靠近的女子。

    女子欠身福了福,声音显得十分虚弱:“妾迟了,给相爷赔罪。”

    四周烛光摇曳,兰子攸眉峰微挑,挥了挥说:“无妨,过来。”

    女子闻言身子一僵,动作便迟了些。兰子攸瞥见她发边的金簪,双眼微眯,忽将女子拉至身前,抬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瞧着气色是好些……”

    女子浑身紧绷,对他的触摸极力忍耐。

    “妾服侍相爷用膳。”

    女子用词并无不当,兰子攸除了凉国宰相的身份,更是凉太后的兄长,凉惠帝的亲舅舅,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酒盅被斟满,女子欲端起敬他,被兰子攸按下,他和颜悦色道:“不急,先吃些东西。”

    女子顿了顿,顺从地舀两勺甜汤于碗中,端至兰子攸面前,细声细气道:“相爷请用。”

    “你先吃。”兰子攸把碗推向她。

    女子眼神闪烁,只一瞬便垂下眼帘。

    他观女子眉目柔顺,忽得心软如棉,“难得你肯吃东西,应该多吃些。如今局势已稳,我会多抽些时间陪你。”

    女子死死地捏着汤匙不作声,片晌才慢吞吞将甜汤咽下。

    兰子攸见女子不应,一把握住她的手,反手将汤匙含进嘴里。

    咽下汤水,他把女子拥入怀中,“……阿宁,你的病好了,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

    她眼眶泛红,泪光晶莹,伸手抚摸兰子攸的脸,男人虽年岁渐长,风采不减当年,一样的清冷贵气,邪魅惑人。

    豆大的泪珠落下,她难过地别开脸。

    男人突然擒住她的下颌,眼睛扫过湿润的脸庞。

    她柔心弱骨的样子我见犹怜,更添风情。兰子攸忍不住吻了上去,甜中带涩,她哭得更厉害。

    “都下去……”兰子攸含糊地命令。

    园中的仆从纷纷退下,只剩他二人。

    阿宁扭动身体,从兰子攸的怀中挣脱出来。她把酒倒满,持杯对兰子攸说:“听闻前日凉军大捷,妾恭喜相爷。”

    约莫两年前,大周出了一位十分厉害的将领,屡次奇袭凉军,弄得兰子攸很是狼狈。今次大败大周,兰子攸一雪前耻。

    兰子攸听罢她的话,更是眉眼含情,春风得意。

    他身形未动,借着她的力道,薄唇轻押杯沿,一饮而尽。

    兰子攸不怎么吃菜,阿宁便频频给他倒酒。她自己则反常地大吃大喝,像个饿死鬼似的。兰子攸虽不悦,不过她肯吃饭已是难得,也不好拦着。

    腹部骤然剧痛,方才辛苦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

    “你……这是何苦?”兰子攸轻拍阿宁背部,忍不住责备她。

    她抹了嘴角,竟无端笑起来,一字一句问他,“你要关我到何时?”

    兰子攸闻言脸色骤然阴沉,之前的愉悦一扫而空,沉吟片刻冷漠地敷衍道:“此事等你病好再说。”

    “……好不了,我罪孽深重,害人无数,合该如此……”阿宁垂着头喃喃自语。

    “胡说!”兰子攸霍地站起来,“你累了,先去歇着。”他准备唤人。

    “兰子攸!我十几岁便跟了你,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如今你功成名就,得偿所愿。你、你放过我吧?”

    阿宁言罢扑到他怀中,泪眼婆娑乞求他。

    兰子攸烦躁地闭上眼睛,耳畔只剩抽泣声,忍了半天开口道:“我是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胸口刺痛,他低头,赫然发现胸前插着一枚金簪,四周渐渐洇出血来。

    阿宁后退数步,盯着他狠狠道:“你闭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欺骗我!我的父亲,姑姑,表哥们,一个个都被你设计害死。”

    兰子攸抚住胸口,喘息着冷笑道:“你倒是把自己摘的干净!”

    阿宁无力低吟,“我自是要受罚的……”转念又怒指他愤愤道:“我好狠,狠自己心盲眼瞎,受你蛊惑,助纣为虐,做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不知是受伤还是被她气的,兰子攸引以为傲的自持力土崩瓦解。

    他双目充血,浑身颤抖,怒不可遏咆哮:“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阿宁不答反笑,笑声凄厉绝望。

    宅子周围都是农田,农人常会种些蓖麻,久而久之,园中角落里竟也生出几株来。

    阿宁悄悄将种子收集,去皮晾磨成粉,偷偷下在二人的饭菜和酒水里。

    蓖麻子中毒需要时间,若饮酒再加上失血过多呢?她如愿地看到兰子攸嘴唇发紫,浑身抽搐,倒地不起。

    此时她腹内的疼痛也愈发厉害,她也中毒了。兰子攸生性多疑,为使他卸下防备,唯有以身入局。

    她本也没想活着,回顾命运多舛的一生,痛恨利用她,欺骗她的兰子攸,更恨自卑,愚蠢,自欺欺人的自己。

    嗖!利箭划破寂静,阿宁应声倒地。锋利的箭头破开皮肉,贯穿她的脖子,一股股鲜血自口中涌出。

    她沾满血渍的嘴唇,像离开水的鱼,徒劳地一张一翕,一阵痉挛后,坠入无边黑暗。

    戚属以六为法,人有六亲,六亲缘浅,双亲恩薄,即为最后一世。世间亦无亏欠之人,债去身安,尘缘了结,莫轮回此人间苦海,不复返矣。

    “起来!”

    “快起来!”

    婆子带人闯进柴房,找到女孩,喊了两嗓子,见人昏睡不醒,便蛮横地拖拽她。

    咚!以头触地,巨大的疼痛让女孩惊醒。

    阿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来,见一个婆子领着几个家丁,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愣着干什么?夫人要见你。”婆子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阿宁揉了揉摔红的额头,不错眼珠地瞅着那婆子。

    这老东西不是早就死了么?

    阿宁纳闷之际环顾四周,竟觉十分熟悉。喉咙骤然撕裂般地痛,濒死前的感觉潮水般涌向她。

    她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抓挠脖子,说不出话来。

    “发什么疯?少装蒜!干了坏事以为躲起来就完了?给我拖出去!”阿宁被人架起拖出柴房。

    天已经暗下来,下人陆续把灯点亮。阿宁跪在院中,正对面坐着个长脸贵妇。

    “我屋里的钱是不是你偷的?”妇人质问。

    阿宁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她不惧妇人威压,抬头瞟妇人一眼,满含嘲讽。

    从最初的混乱无措到逐渐适应,彻底相信她活了过来,回到十三岁,她阿妈死去的那一天。

    “你、你什么意思?”阿宁反常的神态让妇人心里发毛。

    阿宁始终不开口,押她来的婆子上前阴恻恻地对妇人说:“夫人,这丫头嘴硬的很,不给她点儿厉害,怕是不会说的。再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夫人您教训犯错的子女天经地义,便是将军知道也不能说什么。”

    妇人瞥了婆子一眼,随即直起身子,微扬下巴,指着阿宁厉声道:“你……玩劣不堪,屡教不改,从不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来人呐!”

    主母发话,下人们不敢不从,但心里都打着算盘。阿宁虽不是嫡出,却是野律将军唯一的子嗣,万一打坏了,怪罪的自然是他们。

    夫人见家仆提着鞭子,踌躇不前,细长的手指攥得死紧。

    那婆子察言观色,一把夺过下人手中的鞭子,撸起袖子抽在女孩身上。

    几鞭下去衣衫虽未破,皮上已是红痕交错,阿宁没有哭喊,也不求饶,只偶有吸气声。

    “别打了。”

    一个消瘦的女人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扑在阿宁身上。

    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甚是熟悉。阿宁直直地盯着女子,她太瘦了,窄窄的身形堪堪将阿宁遮去一半。

    “大夫人,我保证她再也不敢了,求求您别打她,饶了她吧!”女子转身对夫人连连磕头。

    “哼!小畜生胆子大得很。都是你这贱人养出来的孽种!你不躲开连你一起打,葛妈……”夫人并不理会女人的哀求,叫嚣着指挥葛妈继续抽鞭子。

    葛妈得令后面目狰狞,皮鞭重重挥下,次次抽在女人骨瘦嶙峋的背脊,没几下,女人哀嚎一声昏死过去,头上一枚银簪掉落。

    葛妈的皮鞭挥舞不停,突然,女子身下伸出一只手,拽住皮鞭用力扯,葛妈跟着摔倒。

    阿宁扔掉鞭子,翻身将母亲平放在地,探鼻气息微弱。

    她压下翻涌的怒意,几步扑到夫人面前,以头触地恳求道:“大夫人,钱是我偷的,您怎么打我都行,求您救救我阿妈。”说完又狠狠磕几个头。

    夫人用余光扫过女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薛氏管教子女无方,活该有此下场!”她接着高声命令:“葛妈,把这孽障捆住,关起来,饿她三天!”

    夫人的话大大刺激了她,昏沉沉闭上眼,忍受着耳鸣目眩,一股狠厉之意袭来。她再睁眼双目发红,眸中仅剩戾气。

    她闪至夫人身后,左手勒住脖颈,右手攥紧银簪抵其咽喉。夫人立刻僵直,不敢动弹。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阿宁对下人们呵斥道:“都给我退下,谁敢上前,立刻捅穿脖子。”

    她怒视葛妈,命令道:“老虔婆,快找郎中来。”

    那葛婆子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瞧见夫人艰难地点头,慌忙退下。

    “我、我已答应给薛氏看病,你快放下簪子。”大夫人气势弱了不少,声音颤抖地命令她。

    阿宁手上力道更甚,夫人立马闭嘴,她脖颈处已现血印。阿宁无心与她交谈,只专注地盯着院门。

    葛婆子没按阿宁的指令去做。她跑至前院,见人聚在一处,便大喊大叫,嚷嚷阿宁要杀夫人。

    众人被她的样子吓着,一时间无人出声。

    “都聋啦?快跟我去救夫人。”葛氏见他们无动于衷,气得用脚去踹,刚抬起脚,几人散开,有人从门外迈步进来。

    内院情形胶着,大夫人吓得想哭又觉得丢脸,对阿宁又恨又怕,强打精神催促道:“葛妈很快就会回来,你快放了我吧。”

    阿宁轻蔑地瞅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

    此时,忽听得院外有人发话。

    “逆子,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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