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惊到薛宁，握簪的手不由自主抖动。
大夫人见到救星，冲着男人哭喊：“将军，救我！”
男人身形高大魁梧，目光严峻，神情凛若冰霜。全副铠甲在身，颜色青黑，光洁透亮。
阿宁认出此乃大凉冷锻瘊子甲，用麝皮为带子串扎起来，柔软而坚韧，极费功夫，为少有珍品。
前世从将军府逃离后，阿宁再未见过父亲。
野律宗正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无比威严，冷酷无情。她必须压下心中对父亲的恐惧，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不肯给阿妈看病，我只有偷钱买药，阿妈为护我快被她打死了。”阿宁眼里噙着泪，哽咽着说。
野律宗正瞥向奄奄一息的薛氏，招来几名兵丁，抬起薛氏离去。
“我已派人医治薛氏，你可满意？”野律宗正用摄人的目光直视她，强悍的气势迫使阿宁服从。
她慢慢地将簪子移开大夫人的脖颈。
没了钳制，早已被吓得腿软的大夫人，匍匐几步扑到野律宗正身上哭诉道：“夫君，这逆子要杀我……”
“你累了，先去休息。”
野律宗正不容拒绝的口吻，大夫人迫于他的威压，不敢再纠缠，扶着葛妈仓皇离去。
院中只剩父女二人，阿宁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既已犯下大错，也无需争辩。
他一步步靠近阿宁，毫无征兆踢向膝盖侧面。
阿宁双腿发软跪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野律宗正又抬腿朝面部一扫，她被甩出去老远。
野律宗正踱步到阿宁身前，单手拎起她来。阿宁的鼻子血流如注，眼冒金星。
“将军息怒!”有人高声劝阻。
副将任荣奔至野律宗正面前，单膝下跪抱拳道：
“将军手下留情！”
说罢忙从野律宗正手中抱下阿宁。
喷涌的鲜血让阿宁喘息困难，她紧紧拽住任荣，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任荣心痛不已，试图劝说野律宗正：
“将军许久不曾归家，家中之事知之甚少。待查明原委，再做决断不迟。”
行伍出身的副将任荣醇厚良善，心细如发。
每次出征归来，他都会给阿宁带些小物件，哄她开心。他擅木雕，好些都是自己做的。阿宁再见到任荣，竟觉得格外亲切。
野律宗正沉下脸，他知道大夫人的为人，心胸狭窄，刻薄寡恩。
阿宁今日的所作所为与她脱不了干系。纵然大夫人有错，阿宁已犯下弑母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个家再容不下你。”野律宗正给阿宁下了定论。
“阿宁是野律家的独苗，还请将军三思。”任荣还在苦劝他不要如此草率地下决定。
“任荣，你话太多。”野律宗正不耐中透出一丝警告。
目睹怀中女孩气息奄奄，任荣于心不忍，思虑再三对野律宗正建议道：“薛氏体弱，不堪教养阿宁。大夫人更容不下这孩子。不如……将她送进宫，由王妃代为抚养。”
野律一族早年在凉国并不算名门望族。
这一代伏龙凤雏，哥哥功勋卓著，封镇国大将军，一跃成为西平王心腹宠臣；妹妹甫一进宫便封妃，诞下三子荣宠加身，一时风光无量。
野律宗正清楚妹妹的能力，能在凉国后宫立住脚，自是有些手段。况且阿宁性子太野，除了他已无人能治她，再留在将军府后患无穷。
“……如此，便定下，过几日入宫。”野律宗正默了半晌，终于发话。
阿宁突然剧烈咳嗽，哇得呕出一滩血。任荣见状，不等野律宗正首肯，抱着阿宁奔出内院。野律宗正盯着地上的血渍许久。
夜半，外间下人已睡下，阿宁忍痛起身，掀开被褥，挪到对面床畔。
薛氏仍处于昏迷，不过气息平稳许多。
阿宁跪地向薛氏深深一拜，喃喃道：“不日女儿便要入宫，不能再服侍母亲……母亲莫要挂念，儿定会平平安安。”
她说着，忽然猛扇自己耳光，死死捂住嘴，不露出一丝声响。
对不起，阿妈，对不起……
前世这一天，阿宁因偷钱被大夫人教训，她没有乖乖受罚，而是刚猛地与大夫人厮打，薛氏拖着病体上前劝阻，被误伤，昏迷几日不治身亡。
阿宁被野律宗正狠狠收拾一顿，满身是伤关起来月余，更不允许为薛氏送葬。
她大病一场，整个人精神近乎崩溃。待她身体痊愈，便暗暗发誓要报复野律一族。
想起前世种种，她闭目深深叹息，轻轻握住薛氏冰凉的手。
“一切都还来得及。”
十三岁的阿宁被送进凉国王宫。
凉国地处西北，干旱少雨，风沙多日晒长，凉人的皮肤普遍黝黑。
阿宁虽继承母亲白皙的皮肤，但因常在外乱跑，脸上皲裂起皮，被晒出大片红斑。穿着上也邋里邋遢，一身旧衣皱皱巴巴。
野律王妃未出现，指派一个宫人前来。那宫人远远地瞟了阿宁一眼，不耐烦地交代几句便离开。
野律宗正虽没明说，野律氏也有所耳闻，阿宁闯大祸，无处可去才送进宫来。
野律氏瞧不上薛氏，对阿宁更是鄙夷，无奈她是兄长独女，只得收下随便打发个去处。
阿宁被安排在王宫偏僻处的一个小院。野律氏怕她惹出乱子，只准她在小院里呆着，其他地方一概不许去。
没有宫人伺候她，只一个老妇人与她同吃同住，一日三餐油水不多，但能吃饱。
三不五时能有个荤菜打打牙祭。每每此时，老妇人总推脱年纪大不喜油腻，最后都便宜阿宁。
阿宁唤老妇人‘阿嬷’。前世她对这个老妇人没什么印象，似乎是野律王妃的人，八成是来监视她的，不过也无所谓，现在的阿宁十分听话，老老实实从不干逾矩之事。
阿嬷话不多，教阿宁一些宫中的规矩，顺便学些女红。阿宁学得很吃力，笨手笨脚。阿嬷从不苛责她，耐心十足反复教她。
如此过去近半年，一老一少相伴度日。宫中日子虽寥寂悠长，却无人再打骂她，给她脸色看。
不用干粗活，每个月还会给她发放月俸，跟宫中主子们相比，自然少得可怜，但于平头百姓来说已算富裕。她一点都舍不得花，全都存着，托人捎给母亲。
阿宁入宫前，担心大夫人找算，拜托任荣照顾母亲。他偷偷捎信与她，薛氏已被送到乡下养病，一切安好。
少了后顾之忧，阿宁便安分地待在宫中。说安分也不尽然，阿嬷年纪大，爱打瞌睡，每当她睡着，阿宁便悄悄溜出小院。
她也不去别的地方，单在有水之处转悠。
末了，在西南两苑相邻处，选中一处位置极偏，甚少有人往来的水潭。
春末夏至，草木繁茂。午后的日头毒辣，阿宁爬上一棵大树，在浓密的树荫下渐渐生出困意。
太阳渐渐西沉，一阵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阿宁骤然清醒，寻声望去，对岸出现几个人影，没等看清样貌，便有人落水。
那几人紧张地看向水中，见落水之人扑腾得厉害，便捡起石头狠劲地砸下去。不一会儿，水面趋于平静，几人逃也似的离开。
阿宁确定人跑远了，便跳下大树，直奔水潭。
水潭不大，却连着宫外的护城河，深不见底，暗涌不断。
凉国都城临近黄河，儿时，天气一热，阿宁便常常跑去戏水玩耍，水性极佳。
她发现人已完全沉入水中，直露个发顶。
她干脆脱下长裙，纵身跃入潭水，凫水至近前，将人翻过来，是个男孩，双目禁闭，脸色黄白，嘴唇发紫。
水潭东侧有片斜坡，长满苔藓比较湿滑，阿宁带人游过去，拼尽全力把男孩推上斜坡，便丁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瞅见男孩发紫的嘴唇，不能再耽搁，一咬牙，擦破手掌爬了上去。
她将男孩平放在地，头偏向一边。
起先试着按压胸部，男孩倒是吐出几口水，不过，由于溺水时间过长，再未有反应。
阿宁记起，幼时遇到溺水者，老人们常用的土办法。
将孩子倒立，双腿搭在肩头，背起孩子不停地跑。
时隔久远，阿宁不确定这法子是否有用，姑且一试。
利落地背起男孩，用力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昏暗，她几乎要脱力时，男孩哇的哭出声来。
大夫人见到救星，冲着男人哭喊：“将军，救我！”
男人身形高大魁梧，目光严峻，神情凛若冰霜。全副铠甲在身，颜色青黑，光洁透亮。
阿宁认出此乃大凉冷锻瘊子甲，用麝皮为带子串扎起来，柔软而坚韧，极费功夫，为少有珍品。
前世从将军府逃离后，阿宁再未见过父亲。
野律宗正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无比威严，冷酷无情。她必须压下心中对父亲的恐惧，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不肯给阿妈看病，我只有偷钱买药，阿妈为护我快被她打死了。”阿宁眼里噙着泪，哽咽着说。
野律宗正瞥向奄奄一息的薛氏，招来几名兵丁，抬起薛氏离去。
“我已派人医治薛氏，你可满意？”野律宗正用摄人的目光直视她，强悍的气势迫使阿宁服从。
她慢慢地将簪子移开大夫人的脖颈。
没了钳制，早已被吓得腿软的大夫人，匍匐几步扑到野律宗正身上哭诉道：“夫君，这逆子要杀我……”
“你累了，先去休息。”
野律宗正不容拒绝的口吻，大夫人迫于他的威压，不敢再纠缠，扶着葛妈仓皇离去。
院中只剩父女二人，阿宁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既已犯下大错，也无需争辩。
他一步步靠近阿宁，毫无征兆踢向膝盖侧面。
阿宁双腿发软跪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野律宗正又抬腿朝面部一扫，她被甩出去老远。
野律宗正踱步到阿宁身前，单手拎起她来。阿宁的鼻子血流如注，眼冒金星。
“将军息怒!”有人高声劝阻。
副将任荣奔至野律宗正面前，单膝下跪抱拳道：
“将军手下留情！”
说罢忙从野律宗正手中抱下阿宁。
喷涌的鲜血让阿宁喘息困难，她紧紧拽住任荣，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任荣心痛不已，试图劝说野律宗正：
“将军许久不曾归家，家中之事知之甚少。待查明原委，再做决断不迟。”
行伍出身的副将任荣醇厚良善，心细如发。
每次出征归来，他都会给阿宁带些小物件，哄她开心。他擅木雕，好些都是自己做的。阿宁再见到任荣，竟觉得格外亲切。
野律宗正沉下脸，他知道大夫人的为人，心胸狭窄，刻薄寡恩。
阿宁今日的所作所为与她脱不了干系。纵然大夫人有错，阿宁已犯下弑母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个家再容不下你。”野律宗正给阿宁下了定论。
“阿宁是野律家的独苗，还请将军三思。”任荣还在苦劝他不要如此草率地下决定。
“任荣，你话太多。”野律宗正不耐中透出一丝警告。
目睹怀中女孩气息奄奄，任荣于心不忍，思虑再三对野律宗正建议道：“薛氏体弱，不堪教养阿宁。大夫人更容不下这孩子。不如……将她送进宫，由王妃代为抚养。”
野律一族早年在凉国并不算名门望族。
这一代伏龙凤雏，哥哥功勋卓著，封镇国大将军，一跃成为西平王心腹宠臣；妹妹甫一进宫便封妃，诞下三子荣宠加身，一时风光无量。
野律宗正清楚妹妹的能力，能在凉国后宫立住脚，自是有些手段。况且阿宁性子太野，除了他已无人能治她，再留在将军府后患无穷。
“……如此，便定下，过几日入宫。”野律宗正默了半晌，终于发话。
阿宁突然剧烈咳嗽，哇得呕出一滩血。任荣见状，不等野律宗正首肯，抱着阿宁奔出内院。野律宗正盯着地上的血渍许久。
夜半，外间下人已睡下，阿宁忍痛起身，掀开被褥，挪到对面床畔。
薛氏仍处于昏迷，不过气息平稳许多。
阿宁跪地向薛氏深深一拜，喃喃道：“不日女儿便要入宫，不能再服侍母亲……母亲莫要挂念，儿定会平平安安。”
她说着，忽然猛扇自己耳光，死死捂住嘴，不露出一丝声响。
对不起，阿妈，对不起……
前世这一天，阿宁因偷钱被大夫人教训，她没有乖乖受罚，而是刚猛地与大夫人厮打，薛氏拖着病体上前劝阻，被误伤，昏迷几日不治身亡。
阿宁被野律宗正狠狠收拾一顿，满身是伤关起来月余，更不允许为薛氏送葬。
她大病一场，整个人精神近乎崩溃。待她身体痊愈，便暗暗发誓要报复野律一族。
想起前世种种，她闭目深深叹息，轻轻握住薛氏冰凉的手。
“一切都还来得及。”
十三岁的阿宁被送进凉国王宫。
凉国地处西北，干旱少雨，风沙多日晒长，凉人的皮肤普遍黝黑。
阿宁虽继承母亲白皙的皮肤，但因常在外乱跑，脸上皲裂起皮，被晒出大片红斑。穿着上也邋里邋遢，一身旧衣皱皱巴巴。
野律王妃未出现，指派一个宫人前来。那宫人远远地瞟了阿宁一眼，不耐烦地交代几句便离开。
野律宗正虽没明说，野律氏也有所耳闻，阿宁闯大祸，无处可去才送进宫来。
野律氏瞧不上薛氏，对阿宁更是鄙夷，无奈她是兄长独女，只得收下随便打发个去处。
阿宁被安排在王宫偏僻处的一个小院。野律氏怕她惹出乱子，只准她在小院里呆着，其他地方一概不许去。
没有宫人伺候她，只一个老妇人与她同吃同住，一日三餐油水不多，但能吃饱。
三不五时能有个荤菜打打牙祭。每每此时，老妇人总推脱年纪大不喜油腻，最后都便宜阿宁。
阿宁唤老妇人‘阿嬷’。前世她对这个老妇人没什么印象，似乎是野律王妃的人，八成是来监视她的，不过也无所谓，现在的阿宁十分听话，老老实实从不干逾矩之事。
阿嬷话不多，教阿宁一些宫中的规矩，顺便学些女红。阿宁学得很吃力，笨手笨脚。阿嬷从不苛责她，耐心十足反复教她。
如此过去近半年，一老一少相伴度日。宫中日子虽寥寂悠长，却无人再打骂她，给她脸色看。
不用干粗活，每个月还会给她发放月俸，跟宫中主子们相比，自然少得可怜，但于平头百姓来说已算富裕。她一点都舍不得花，全都存着，托人捎给母亲。
阿宁入宫前，担心大夫人找算，拜托任荣照顾母亲。他偷偷捎信与她，薛氏已被送到乡下养病，一切安好。
少了后顾之忧，阿宁便安分地待在宫中。说安分也不尽然，阿嬷年纪大，爱打瞌睡，每当她睡着，阿宁便悄悄溜出小院。
她也不去别的地方，单在有水之处转悠。
末了，在西南两苑相邻处，选中一处位置极偏，甚少有人往来的水潭。
春末夏至，草木繁茂。午后的日头毒辣，阿宁爬上一棵大树，在浓密的树荫下渐渐生出困意。
太阳渐渐西沉，一阵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阿宁骤然清醒，寻声望去，对岸出现几个人影，没等看清样貌，便有人落水。
那几人紧张地看向水中，见落水之人扑腾得厉害，便捡起石头狠劲地砸下去。不一会儿，水面趋于平静，几人逃也似的离开。
阿宁确定人跑远了，便跳下大树，直奔水潭。
水潭不大，却连着宫外的护城河，深不见底，暗涌不断。
凉国都城临近黄河，儿时，天气一热，阿宁便常常跑去戏水玩耍，水性极佳。
她发现人已完全沉入水中，直露个发顶。
她干脆脱下长裙，纵身跃入潭水，凫水至近前，将人翻过来，是个男孩，双目禁闭，脸色黄白，嘴唇发紫。
水潭东侧有片斜坡，长满苔藓比较湿滑，阿宁带人游过去，拼尽全力把男孩推上斜坡，便丁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瞅见男孩发紫的嘴唇，不能再耽搁，一咬牙，擦破手掌爬了上去。
她将男孩平放在地，头偏向一边。
起先试着按压胸部，男孩倒是吐出几口水，不过，由于溺水时间过长，再未有反应。
阿宁记起，幼时遇到溺水者，老人们常用的土办法。
将孩子倒立，双腿搭在肩头，背起孩子不停地跑。
时隔久远，阿宁不确定这法子是否有用，姑且一试。
利落地背起男孩，用力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色昏暗，她几乎要脱力时，男孩哇的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