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阶夜色凉如水,打更巡夜人在街道边游走,知了声一停,又燥又闷的风滚动着,柳树叶片动了一下。

    倏地,几声春雷响起,一阵瓢泼大雨倾斜而过。鼓楼鼓声传来,五更天一过,街道都苏醒过来。

    喧闹声一片,城门大开。

    秦斯礼三更时就到了城门,等到五更城门开了才回秦府。这一趟出行,他随着阿拉伯商人送了一批货去波斯,路途艰辛,前后四五个月后才从波斯回来。

    一到凉州,秦斯礼便轻松些许,靠在软垫上缓缓打了一个哈欠。马车一停,秦斯礼刚冒出个头来,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后,无奈地揉了揉鼻子。

    院内仆人见状,先是嘱咐身边的人进去通报,而后转身快步跑到秦斯礼身侧,弓着腰带着笑,“郎君,您可回来了,老太太这些日子可没少念叨您呢……”

    秦斯礼太疲乏了,动了动眼皮,也没瞧身侧人一眼。

    府门口立着两尊大石狮子,十多个衣冠华丽的人在大门口立着,秦斯礼走上台阶,人从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秦斯礼迈着大步走进大门,过了垂花门反倒放慢了脚步,他没从内院径直穿过,反而右转顺着抄手游廊晃悠了好一阵子,去马棚看了马,在外书房中坐了一会儿,听到鸡鸣声,才起身从角门才拐入了内院。

    一入内院,迎面而来的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秦斯礼背手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地走了一会儿,精神一放松,不由得哈欠连天。

    没走几步,窸窣脚步声响起,秦斯礼抬眼一看,原来是屋子里丫鬟们出来相迎,“郎君回来了。”

    说完她们作揖,秦斯礼耷拉着眼摆摆手,一行人细致地伺候梳洗后,秦斯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太好,乱七八糟的前尘往事在梦中一股脑儿地涌出来,睡到晌午时分,秦斯礼疲惫地睁开眼,思绪仍陷在往事之中。一劳累,秦斯礼就总能想起来那些不如意的事。

    还未回过神来,只听到宝盖在屋外轻轻敲门。

    “何事?”秦斯礼偏了偏头,声音喑哑,带着鼻音,定是清晨受寒,外加上旅途劳累,小病即刻冒了出来。

    “郎君,今日新太爷上任。”

    秦斯礼拧了拧眉头,坐起身来,“进来禀事。”

    “新太爷上任?”秦斯礼不明所以地反问了一句,他扫了眼一无所知的宝盖,“你去叫个知情的过来。”

    原来,秦斯礼去波斯前凉州城县令是个五十岁的老进士,名为刘谦明,为人和善,与秦家是旧交。

    只可惜,秦家在先前的夺嫡纷争之中家破人亡,死的死伤的伤。

    几年之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秦家只有秦斯礼和秦家老太太还活着,在偏远荒凉之地苟延残喘。

    大赦天下后数月有余,秦斯礼背着秦老太太敲开刘县令家的门。

    彼时,秦斯礼穿着草鞋,破衣烂衫,头发杂乱,整个人不成人形。唯有一双在夜色中熠熠发光的眼还能看,他嘴唇干裂,刚张开嘴什么话都还未出口时,刘谦明就命人关上了门。

    后来不知怎么的,刘谦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趁夜深,他偷偷开了条门缝,却没想到秦斯礼怀抱着秦家老太太,还没走。

    从门缝里仔细打量一番,蜷缩街角,人不如狗,太可惜了,刘谦明叹了一口气,不料对上了秦斯礼的眼。

    “你怎么来了?”

    秦斯礼顾不得许多,安顿好老太太后弓着腰跑过去,跪下来朝着刘谦明磕头,“刘县令,祖母发了病,不得已才来求您,就几日而已……”

    刘谦明看着秦斯礼自尊和脸面都不要的样子,心中无限唏嘘。秦家往日的炙手可热还历历在目,秦斯礼虽不是秦家里最出众的公子,却也众星捧月,也算是京城名门望族中人人都想攀附的天之骄子,各家女婿的首选。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天子骄子堕落成泥,还不如一条狗活得自在。

    刘谦明心中无限唏嘘。

    看在往日中秦家对刘谦明的好,他收留了秦家老太太,而秦斯礼却拒绝入宅拖累刘谦明,白天里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晚上到他家送些银钱。

    后来,秦斯礼发达了,罪臣之子虽被平反,但依旧无法考取功名,士农工商,他只能做最低贱的商人。

    秦斯礼和波斯来的商人做买卖,日积月累,有钱有了秦府,名声却不甚好听。

    但秦斯礼和刘县令关系不错,从一个点,变成一张关系网,秦斯礼用银钱疏通,几年下来秦家的日子也算是好过起来。

    可秦斯礼万万没想到,凉州城居然换了县令。

    “郎君,前几日刘县令告病,昨儿新县令的调令便发了下来,今日新太爷就来了上任。个中缘由,小的不清楚。”

    秦府不知道的事,凉州城也没几个人知道。“送个拜帖给刘县令,再出去打听一下新太爷的喜好,也准备一份礼给新太爷。”

    说着话,秦斯礼站起身让丫鬟帮忙更衣梳洗。

    这边交代完,院子里的小厮跑进来禀事,“郎君,老太太请您过去吃茶。”

    秦斯礼一愣,随机应下:“嗯,好。”

    秦老太太名为谢照晚,父亲是四品上轻车都尉,在战场上打下来的职事官,老太太身子性格都硬朗,从小随父在军营长大,是个可杀不可辱的硬气老太太。

    秦家之所以只剩下来秦斯礼一个晚辈活着,就是因为秦斯礼的膝盖最软。

    “面子和尊严算什么,老祖宗,活下去才最要紧。”

    谢照晚最讨厌秦斯礼没皮没脸的模样,她父亲在战场上杀敌征战四方,而她的孙子却逢人跪拜,只求苟活。折辱对她来说,不如一死了之。

    可秦斯礼却不这么想,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秦斯礼顺从极了,为了活下去,什么气节都不要了。谢照晚讨厌他,厌恶这个孙子,就算他保下了自己的命。

    时至今日,秦斯礼和老太太都不怎么见面,更别提请秦斯礼吃茶。

    “新太爷上任的事,你知道吧?”谢照晚放下茶碗,扫了一眼对面秦斯礼的茶杯,早起她斟了一杯枫露茶,用来招待秦斯礼,他却一口没动,谢照晚缓缓抬头,看向秦斯礼的脸。

    秦斯礼点点头,正襟危坐不敢多言语。

    “你有什么打算?”

    秦斯礼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罢。”

    谢照晚瞥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笼子里的鸟儿,“刘县令情况如何先不提,如今他一走,新县令来,倒是缺了个美差。”

    秦斯礼一下子就明白了祖母的意思,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祖母是想让我给自己捐个前程?”

    谢照晚扭头抿着嘴看他,眉宇间多了几分严肃,片刻后才开口:“县令上任,县丞还未有定数,我打听过了,就算不能做县丞,以你的身份,也可以捐一个县丞的副手来做做。”

    “祖母……”

    “你和顾家的亲事定下来了,但人家还是不满你的身份。好男儿要不上战场杀敌卫国,要不就去朝堂上为百姓出几分力,你总要选一个吧。”

    秦斯礼低头不语,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态度。

    “怎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谢照晚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哪能呢?”秦斯礼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祖母您的顾虑我知晓,这些日子我会派人去问问看,有把握我就写个履历递过去。”

    谢照晚看着秦斯礼,目光有些复杂,这些年来她说什么是什么,就连和凉州城顾氏的那门婚事都是她定下来后才告知秦斯礼,他也笑眯眯地接受了。

    可这一回,谢照晚仍旧是摸不准他的态度,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秦斯礼笑笑,作揖起身离开。走到屋门口的时候,招呼丫鬟进去伺候谢照晚。谢照晚跛了一只脚,不喜走动。

    一个两个丫鬟进去,秦斯礼突然叫住了最后一个走得慢的丫鬟。

    “我离开这几个月,你们是怎么伺候老太太的啊?”秦斯礼没好脸色地看她,“我吃穿用度没少过你们吧?你们到底怎么伺候的?”

    丫鬟被问得一时间不明所以,低着头听着秦斯礼的话被挨训。

    屋内的谢照晚自然是听到了这番数落的话,身旁的贴身大丫鬟竹清端了一碗酥酪,听着训话不由得一笑,“郎君还说我们,他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管您……”

    谢照晚轻笑一声,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淡然地吃了一口酥酪。

    要说骂人这回事吧,平日里不动气便也罢了,觉得什么都能过得去。可一旦开始训话了,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蹦了出来,说得丫鬟眼睛都红了。

    正巧这个时候,有小厮过来,“郎君,外面有人请。”

    秦斯礼吸了一口气,看着丫鬟可怜模样,语气软了下来,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丫鬟抽噎了一下,忍着情绪说:“兰幽。”

    秦斯礼点点头,甩开袖子仰天阔步而去。

    “冯郎君有请,在碧海阁给您准备了接风宴。”

    这个冯郎君便是凉州城有名的神都大将军冯伯驹之子,冯竹晋,是凉州城内喜欢玩乐的世家子弟,广交友,擅玩乐。

    秦斯礼命人备马,只带了宝盖和喜平两个小厮去了。一到碧海阁,冯竹晋出来迎接,只见顾家的顾书北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碧海阁是凉州城最有名的酒肆,凡是经过凉州前往波斯的商队都会来碧海阁歇脚,更是想看异域风情的美人,品葡萄酒,看胡姬绝美舞姿。

    冯竹晋和秦斯礼在碧海阁有固定的院落招待客人,秦斯礼进了冯竹晋的怡情院,里面已经有很多唱戏的花旦,胡人舞者,以及稀有珍贵的昆仑奴。秦斯礼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坐下来喝茶饮酒。

    酒过三巡,那一套花样玩完,也没什么意思,冯竹晋瞥了一眼秦斯礼,放下手里的酒杯,将屋子里无关的人都赶了出去。

    “新县令今日到的,敲锣打鼓,好生热闹。”

    秦斯礼听到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顾书北侧仰在塌上,闭着眼回冯竹晋的话,“听说了吗?新县令是个女子。”

    秦斯礼拿着酒杯的手一顿,侧头看向顾书北。

    冯竹晋将秦斯礼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抿嘴一笑,“是个女子,连中三元的奇女子。”

    秦斯礼心中暗叹,女帝驾崩后便好就听说过女子走仕途当官的消息了,不过也许可能是他离京太远,不关心这些。

    顾书北睁开眼,眼神迷离,嘴里吐出来的话十分清醒:“前科状元,说来也奇怪,她也二十三了,却仍未婚配,听闻是考取了户部校书郎,今年才调到凉州城来县令。”

    秦斯礼听着他们的话,心思绕三绕,“摸不准这位县令的喜好。”

    冯竹晋眉头一挑,“你有事求于她?”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祖母希望我求个前程,县丞副手,最好不用科考,也不入朝廷的编最好。”

    在座两人自然是明白秦斯礼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秦斯礼斟了一杯茶,“我就以酒代茶,等新太爷修养好,我便开府大宴宾客,还请各位能赏个脸来,这回我还从波斯带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到时候你们来了,随便挑。”

    说完,他便一口气喝完。

    冯竹晋和顾书北对视一眼,“那是自然。”

    秦斯礼说完这番话,出门解手。

    屋子里又热闹起来,冯竹晋突然发问:“秦斯礼和令妹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顾书北撇撇嘴,“不知道呢,京城那边似乎没有想把我父亲调回京的意思,如果还不调回京,父亲老老实实告老还乡,那时候再看吧。”

    “也是,也是奇怪,你家老太太居然肯和秦家联姻,累不累坠不知道,更没锦上添花。”冯竹晋也跟着说了一句,但转瞬话锋又变,“秦斯礼能跟你家联姻,无论是秦老太太,还是秦斯礼,都是有几分本事的。”

    这话落下,两人便也没再说些什么。秦斯礼白手起家,能在这凉州城里有一席之地,从一个要饭的到如今的家财万贯,能力没得说,再加上秦家本就是名门望族,虽败落,但也起了势。

    总之是要忌惮几分。

    胡姬跳到美妙处,两人跟着节奏点头,好似刚才那番话没发生过一样。

    不一会儿,秦斯礼回到座位上饮酒,到了晚上才散。

    回府路上,秦斯礼有些醉,侧躺在轿子里,全身热乎乎的,热汗涔涔。

    没走几步,轿子突然停了。

    而后一阵凉风吹进来,宝盖的声音响起,“郎君,新太爷差人问话。”

    秦斯礼缓缓睁开眼,眼中醉意不见:“什么时候?”

    “就现在,县令的人在外面。”

    秦斯礼坐起身来,“你去告诉他,我回府换身衣服梳洗过后再去见县令。”

    宝盖退出去传话,可没一会儿便又在帘子外说,“郎君,太爷说就现在。”

    现在?

    秦斯礼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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