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将至,常县柳府上下虽事事忙急,外头早早燃起的爆竹却昭示着人人心中的欢喜,唯后院的某间居所,静得诡异。

    这间房中向来不见什么伺候的人,推开落了漆的门,只得墨笔摩擦纸张的窸窣声。

    那是一位身着水色提花软绸的妙龄少女,三千青丝松松绾作个髻,仅以一银簪固定,素雅出尘。她秀眉紧蹙,皓腕一转,纸面又添几道墨痕。

    一位侍女打扮的小丫头捧着茶盏,悄声碎步走进少女。小丫头探头好奇望去,只见清丽的少女正挥毫泼墨,画着似灯非灯的图样。

    ——只是图样虽能瞧出雏形,但细节画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不堪入目。

    不难看出,绘图者还在狼狈地“驯服”这不听话的紫毫笔。

    “小姐,您要的热牛乳茶来了。”

    柳月盈闻声,接过贴身侍女鹊枝递来的牛乳茶,在鹊枝介于习以为常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豪迈地猛灌一口,方觉身子暖了些。

    ——这大概是自她穿到这个朝代以来,唯一的慰藉了。

    她本是现代的盒子灯传人,前些日子熬夜赶制新灯图样,一不小心便过劳猝死了,醒来后便穿到这大平朝中,做了个遭全府白眼的县丞之女。

    “小姐,这些图画……您还是藏着些吧,若是教老爷瞧见了,怕是又要家法伺候了。”鹊枝小心翼翼,似是心有余悸。

    柳月盈叹了口气:“鹊枝,外头这些日子忙得人仰马翻,无人会搭理我们的。”

    小丫头担心自家主子遭皮肉之苦是真,不懂自己这个现代人急切寻求安身立命活计的心也是真。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既然这个家不爱她,做不了自己的靠山,那就重拾老本行,挣钱做自己的靠山。

    “盈儿这是什么话?府上忙成这样,不还是为了你的婚事?”

    柳月盈正出神,一身披兽毛披肩的美艳妇人却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一步一扭腰地飘过来,猝然打断主仆的对话。

    “温姨娘?”柳月盈一惊,迅速收起图纸,“什么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温氏向来视原主为她扶正路上的绊脚石,若是什么好亲事,轮得到她来祝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自然是由老爷敲定过后,才可告知盈儿。”温姨娘瞟向柳月盈藏起的图纸,不甚轻蔑地轻笑一声,“我朝最贱商贾之流,你既执意摆弄这些玩意儿,嫁到陈知府家中可收敛着些,莫要再步你生母的后尘,成日操持那寒酸灯笼铺子,哪怕为妾,也是要惹人笑话的。”

    “陈知府?”柳月盈迅速搜寻着原主的回忆。

    全安州只一位陈姓知府,出了名的作风恶劣,贪污包庇,沉迷美色,且年近六十,实在是烂人一个。

    她顿时心生反胃之感,那边姨娘笑意不达眼底,似讥讽似怜悯:“唉,老爷仕途需到处花银两打点,你又挤不进世家大族做那正头娘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为达官显贵之妾,于你、于柳府,不都是一种福气?”

    柳月盈一愣,突然就想明白了:柳父是盯上了陈府的聘礼和人脉了。

    也是,这渣爹本就是变卖了原主亲娘嫁妆买来的官,一路打点才走至今日,今而将原主亲娘的家底挥霍尽了,又盯上他们唯一的女儿了。

    好容易送走了冷嘲热讽的温氏,她才双眼失焦地直直坐回雕花椅上。

    “小姐,那姓陈的决计嫁不得呀,更何况是为妾!不然我们去向老爷求情,温姨娘既说只是口头约定尚未下聘,那便还有商量的余地……”

    鹊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伏倒在柳月盈膝上。

    “……没错,是有回旋的余地,”她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高高悬起的年灯,良久,喃喃道,“但求情行不通。”

    忽地,她站起身,决绝地走出房去。

    既然那便宜爹缺钱,那自己能为他提供钱不就成了。

    毕竟,谁会舍得将一个财神拱手送人呢?

    年节关头,老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商贩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一带多富庶人家,放眼望去,间间仿照着京中的建造,贩售京中时兴的玩意儿,纵是要价虚高,求购者也只多不少。

    柳月盈打着物色嫁妆的名义出门,却是来考察这个朝代的市场环境。

    她踏入成衣店,假意登上阁楼试衣间试衣,实则是借着高处宽阔的视线,更加全面地俯瞰整条街巷。

    成衣店斜对个儿正是一间灯笼铺。当下正是灯具需求最高的时候,家家户户拣选着新奇的款式,伙计打出京中最时兴的兔子灯悬于门头,不过半晌便宣告售罄,急急忙忙补上下又一个款式。灯笼铺人声鼎沸,连带着成衣店的顾客也络绎不绝。

    柳月盈还算满意:凭着年节这一卖灯热潮,不说如何大富大贵,至少足以满足柳父的一时贪欲,为自己挣得谈判的资本。

    “奉陈知府令搜查贼人!如不配合,一应视作同伙拿下!”

    窗外猝然响起的喧哗打断了她的思路。

    柳月盈支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大街上一群兵如蝗虫过境般,乱哄哄地闯入各家商铺,不论男女老少一应被粗暴地推搡至一旁,带队的头领立在其中颐气指使指挥着。

    饶是无辜的平民百姓都遭那狗官手下如此对待,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不顺那姓陈的心意该是如何下场。

    她皱眉合窗,正想吃口茶压压惊,一阵夹杂着血腥的轻风掠过,不知何处来的利刃紧紧抵住她的脖子。

    短短一息之间,她便起了遍身的冷汗,冰凉的锋刃使她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持刀者,莫不是方才府兵口中的贼人?!

    而此时,房外也传来府兵头领与掌柜交谈的声音。

    “草民有失远迎,只是这二楼多是些贵人,大人这贸然打搅是否……”

    “掌柜莫不是蔑视陈府,包藏歹人?”

    “诶呦,岂敢!大人这般正义凛然,官兵来了都要靠边站,又有谁敢说不是?”

    “库房到厢房,一处不许落,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对话传到最末人字号厢房内柳月盈的耳中,只觉颈间的利刃又近了几寸。

    “刀剑无眼。”

    那人压低声音,贴着她耳畔沉沉道。

    本能的求生欲迫使柳月盈不得不顺从这人的行为。她酝酿片刻,忽地脑中灵光一现,强压下惊恐,颤声诚恳道:

    “义士冷静,小女亦深受陈氏其害,愿助义士脱离抓捕!”

    那人倒戒备得很,始终没有将刀放下的意思,柳月盈冷静后的大脑飞速运转:

    “那狗官在此强抢民女、只手遮天,我等愁苦已久,早盼有您这等义士予其教训,您尽管离去,那些杂碎我来拦着。”

    可怜巴巴的。

    身后人似有所动,然并不答,一边谨慎地留意着隔壁库房搜查的声响、仔细辨听门外的脚步是否正朝这边来,一边挟着自己朝窗边静声挪去,好在府兵们搜得细,倒并未立刻杀到这来。

    柳月盈则心有余悸地斜瞟锐利的刀锋,生怕这人卸磨杀驴,她小心翼翼地瞄向那人的脸色——果然,半蒙着脸。

    持刀者一身劲装黑绸覆面,只可知是个高大的男子,露出一双沉如点漆的眸子,抬臂开窗、谨慎探头向外观望。

    这不动还好,那人一探头,柳月盈只觉头顶发髻一阵撕扯感,带着她身子也跟着一歪,甚至一个不慎,右手被刀刃划破了掌心。

    她险些痛哼出声,下意识不解回头。

    持刀者掩面的黑绸不知何时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男子惊诧的脸。

    本当会是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恶徒,出乎自己意料,覆面之下,竟是个青涩少年郎。虽身着黑衣,却浑无半点贼子畏缩之色,反倒是英朗非凡,教人如何也不能与“小贼”一词联系到一起。

    男子也呆住了,与柳月盈面面相觑,脸上这才浮现起些微窘相,他反应倒快,愤愤地将敷面从少女繁复的发钗上揪下来,钗饰与覆面钩连得紧,显得他笨拙的动作甚至有些滑稽,起初冷酷的形象荡然无存。

    柳月盈:“……”

    老天奶,古人这些花里胡哨的发钗可害惨她了!

    “头儿,库房无异常!”

    “厢房,给我挨个儿搜!”

    她听到男子“啧”了一声,那人剑眉一拧,终于开口。

    “记住你了。”他意味深长地睨了柳月盈一眼,冷不防道:

    “等着。”

    极其利落地重新覆面,男子纵身蹬出窗外,黑燕般悄声迅捷地消失在老街房檐之上,行云流水。

    某人正担心着是否会被杀人灭口,颈间的刀锋却消失了,眼前的人影也随之不见。

    记住她了?让她等什么?

    报救命恩?还是看见他真面目被杀人灭口?

    “搜查贼人,给我老实点!”

    门被毫不客气地破开,数名府兵气势汹汹地涌进来。

    只见一名楚楚动人的少女半倚雕窗,惊愕又迷茫地看向来人,抚着胸口作心惊状,半嗔半怒:

    “好大的动静,吓死人了。”

    俨然一副娇弱小姐模样。

    好在她反应快,戏精上身并非难事,可自己宽大的袖袍下,仍在渗血的手心正抖个不停。

    府兵们对她视而不见,入室强盗似的四处翻看。有机警的府兵的自是注意到了那大大敞开的窗户,小心地探头望出去。

    雁过无痕,自是什么都没发现。

    “一群废物,过了这么久,找到人没?”带队的府兵头领此时跟了过来。

    “头儿,您看这间房的窗户大敞着,会不会……”

    那头领虽觉柳月盈有些面熟,可到底只当是谁家难饲候的小姐,哪敢包藏贼子?彻查无果后便上别处搜查去了。

    府兵这一通闹下来,大半条街都遭了殃,采买的人群散作一空,早不适合市场考察,柳月盈只得提前回到柳府。

    奇怪的是,年节这些天要燃上整日的爆竹,此刻却停了,柳府上上下下静得出奇。

    “小姐,你可回来了!”

    唯鹊枝瞧见柳月盈眼睛一亮,下意识方欲笑着迎过来,意识到自己激动的神情后,却忽然将翘起的嘴角收了回去。

    “鹊枝,府上这是出了何事?”

    “不是府上,是刚刚宫里传来的消息,而且是大事!”鹊枝的神色可谓十分复杂,左顾右盼,将声音压到最低。

    “龙椅上那位,怕是要过不了今夜啦。”

    平朝如今的皇帝,龙体不佳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只是国丧此等大事,官员多要提前做准备,因而柳府提早撤下爆竹,也算是思虑周全。

    柳月盈对这个世界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更别提离世的是一个于自己遥不可及的统治者,心中并无太多触动的情绪。

    不过……她好像明白鹊枝为何表情这样奇怪了。

    “——服国丧,禁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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