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霞已经很久没有回宜川了,也有几个月没有去监狱里探望周阳,周母偶尔会和她打电话,嘘寒问暖,婆婆拿自己当半个女儿,这是好事。

    周玥琪自幼和奶奶生活,反倒是她这个当妈的没有陪伴特别长的时间,可她们算得上很健康的母女关系,虽不是时刻黏腻,但却能和对方袒露心底的话。

    女儿前两天生病,病好了才告诉她,林海霞心里着急,可自己工作忙,也走不开。

    家里出事后她就让自己尽量忙起来,越忙越好,一开始是想多赚些钱,她出生小康家庭,父母都是老师,并不大富大贵,和周家是有祖辈的情分在,自幼青梅竹马,早早嫁给了周阳,丈夫体贴负责,人有能力,长相也不赖,没有像婆婆一样鼓励她当个闲散太太,而是肯定她的工作,支持她精进医术,两人都忙,可感情很好。

    听闻噩耗的那天她刚做完一台手术,手套上都是血,和她关系好的小护士哭着来告诉她说阳哥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

    林海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家的,婆婆和家中阿姨哭成一片,不是为突然过世的公公,而是为了意外捅死了人而被警察带走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丈夫,周阳。

    林海霞木然地走到婆婆身边,平日里贵气逼人的妇人仪态尽失,挽住她,说小霞你别担心,周阳他不会有事的。

    她没说话,也做不到去安抚婆婆的情绪,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整个过程。

    公公有个处了很久的女人,和她一般年纪,他们都知道,早就分居的家中众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曾因此对周阳也不敢全然放心,是他用行动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她便只能被同化,告诉自己没什么,有点小钱的男人都在外偷吃,更何况是公公这样财富级别的人。

    这不是她该管的,只要丈夫和女儿好好的不走歪路就好。

    可事情还是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那小三的家中有个好吃懒做的赌鬼哥哥,还有年纪尚小正在读书的弟弟,柔弱又妖娆地吃定公公,狮子大开口一般抢钱。

    一次两次十次八次,周润华都能搞定,他已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再多一些又何妨,他是真的喜欢她。

    变故出现在女人怀孕了,赌鬼哥哥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张口就是半个华建集团,赌惯了的人,没什么在怕的,泼皮无赖,知道家里有个在北城上学的老二,扬言要告诉周序他即将有个小弟弟。

    周润华的小儿子是软肋之一,他或许是朝三暮四喜欢年轻女人,但不要忽略他是个成功的商人,是算得上宜川首富的人,尤为重视家业继承,周阳和周序,都是优秀的儿子,也只有他们,他才敢放心地将集团交付身后。

    尤其是现在,周阳的话语权与他不相上下。

    他当即对这则不合理的谣言和请求说了不,几番谈判和推辞间,女人的哥哥拿着刀冲了出来,而周阳为了护住中了几刀的父亲,失手将刀子戳在了女人身上。

    周润华血流不止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似乎悔不当初,助理握着他的手,却只听见这个昔日杀伐果断的商人叫了两遍名字。

    “......周序...周序...”

    不治而亡。

    婆婆说不会有事的,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这个世界可以用钱解决很多事,可是丈夫杀了人,这又怎么会全身而退?

    周润华周阳接连出事,家里和公司失去了主心骨,昔日的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看热闹不嫌事大,集团里自然也有试图上位夺权的人在。

    周母听闻丈夫去世前的遗言,叫着小儿子的名字,也不知是让他好好读书还是回来继承公司,林海霞无权过问这些事,婆婆一声令下,竟真的要那还在读书有着大好前途的儿子回来,面对一切的狼藉。

    家中氛围越来越窒息,好多次她看着周序装作大人撑起一切的时候,都会觉得可惜,还有心疼。他曾在烈日下附身与工人一起干活,白净的脸晒得红一道黑一道的,差点中暑。因为无法拒绝饭桌上的酒,周序亦患有胃病。

    可林海霞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让自己忙到脚不沾地,疫情爆发的时候,她去了前线,回来后又像陀螺一样辗转在手术台和病房里。

    只有这样,她才能和旷日持久的寂寞、难过与自责做抵抗。

    判刑六年,她这才熬了一半而已。

    接到周序电话的时候,她刚下班,回到市里的家中,华建集团本就是施工承包与房产开发于一体的公司,房子资产数不胜数,光是她名下的,就有十几套。工作忙的时候,她经常回到这个周阳来市里工作也会偶尔留宿的单元,有很多二人的回忆。

    “喂,阿序,怎么了?”

    周序很懂分寸,这几年几乎从未麻烦过她,这么晚打来电话,更是前所未有。

    “嫂子,今天邵家来人找我了。”

    林海霞开冰箱找晚饭的手顿了顿,“是吗?”

    时值晚上九点,周序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同楼层甚至整栋楼的员工已早早下班,他伏案加班,早已是三年来的常态。

    “是邵坤鹏,他说同意和解。”

    “条件是什么?”

    周序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答道:“三千万。”

    下午霍刚走后,周序明显加快了会议进程,往常结束后的交流环节也因此取消,他合上文件,走出了会议室。

    那满身横肉的人坐在烟雾缭绕中,周序心里憎恶,敛了敛神色,朝那里走去。

    “我没记错的话,你哥还有两多年刑期,两年说短也不短,长也不长,你们想必也不想让他在劳里蹉跎时光吧。我这边问了律师,只要我放话,咱们达成和解,让你哥提早出来,皆大欢喜。”

    周序开门见山:“你同意和解的条件是什么?”

    邵坤鹏的脸上有道疤,几乎占据了左侧脸的三分之二,是当年赌博没钱逃跑时,被人逮住用水果刀划下的,如今已不见当年的血肉模糊,变成了一道蜈蚣式的痕迹,随着说话面部肌肉动弹,显得狰狞极了。

    “我知道你们有钱,可再有钱,也朝监狱买不来你哥的释放吧?”

    周序眯了眯眼,强忍自己想动手的冲动。

    男人继续说:“两年半,三千万,不亏。”说罢,似乎不想等周序反应,似乎他只是个来传话的,这就起身想离开。

    他想拍周序的肩膀,被他躲开,邵坤鹏也不觉尴尬,笑了笑,“小兄弟,好好考虑吧,我等你答复。”

    -

    林海霞愣了几秒没说话。

    当时家里出事的时候,集团的生意也受到了重创,加上被人恶意举报涉嫌贪污行贿,周润华的表弟当时是二把手,架空了公司,携了一笔巨款举家离开了宜川。

    留给周序的不过是个千疮百孔的空壳子。

    她知道周序有能力,也将它经营得不错,但疫情三年过得并不容易,况且,三千万不是个小数目,自己这几年也从没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这让她如何...如何开口。

    “阿序,你来做主。”

    林海霞被周阳保护的很好,除了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醉心医术,她并没有处理事情杀伐果断的能力。

    周序没吭声,过了几秒林海霞听到听筒里传来疲惫的一声“好”。

    室外夜幕更深,街上的人群也已经归家。

    明亮的办公室里,男人挂完电话,精致的座椅上盛放着从不敢懈怠的年轻躯体,胃里隐隐作痛,那是几年白酒喝出来的。

    周序抬手撑着额头,手肘架在椅子扶手处,这样的动作维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崔璨的消息发来。

    她起先打了一个语音通话,响了一秒便取消,怕他在工作,又改成打字。

    【不回来了吗?】

    周序点开,键盘随之弹起,思绪还有些迟钝,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对面的她是在生气还是只是普通的疑问。

    崔璨看见对面的“对方正在输入”,等了几秒却仍未看到回复。

    周序的聊天界面弹出了一个熊二的表情包。

    上面的配字是:“你去哪里鬼混啦?为什么还不回消息!”

    他噗嗤一声笑了,换了个舒坦的动作,整个身体放松地朝后仰,像是瘫在了椅子上。

    过了几秒,崔璨的页面也弹出一个熊大的表情包:“紧张。要打要骂随便你。”

    【在找表情包回你。】

    崔璨笑了,回了他一个撇嘴的表情包。

    【周序你是学人精吗?】

    还没等他回话,她不小心误触了一个熊二“来让俺抱抱”。

    发送后又手忙脚乱赶紧撤回,发送了个尴尬的表情包。

    对面又不说话了,崔木宸已在十分钟之前睡着,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周序的房间,享受地躺在他舒适的大床上,把自己埋进温暖柔软的被子中。

    半晌,她敲着手机打字:【为什么又不说话,周序先生,请表达你自己,不要让我猜。】

    后面跟了个两只熊卖萌的表情包。

    周序没有故意不说话,看到她撤回的那条后就决定起身收拾东西。

    此时关掉办公室的灯,楼道里的声控灯也相继灭掉后,光源就只剩下手上的手机。

    周序攥紧了它,仿佛心脏也被一并攥着,连同那些不断下坠糜烂的情绪。

    他加快了步伐,并在站定后回她:【我很快回来】

    崔璨在床上刷了十分钟手机里的剧,而后鲤鱼打挺起身,她打开了客厅刚刚被她关掉的大灯,坐在沙发上继续看剧。

    周序停好车出来,抬头向上望,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楼层的客厅亮着灯。

    因为是高档小区的配置,电梯几乎不会发生拥堵,可周序头一次觉得速度好慢。

    刚打开门就听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句“你回来啦!”

    玄关处的架子上挂着崔璨黑色的包和崔木宸蓝色的书包,鞋架上整齐有序地放着一大一小两双鞋,毛茸茸的,看起来就很温暖。

    周序换好鞋走到客厅,看见崔璨大喇喇地在沙发上躺着,可因着太过出色的样貌,即便这样躺着也足够赏心悦目,鹊巢鸠占,反客为主。

    “回来了。”他的家逐渐被一种温暖柔和的气息侵略,他有些诚惶诚恐,因为太喜欢。

    “要吃饭吗?”崔璨暂停住视频,似乎没容得他拒绝,她噔噔噔走到厨房,将扣着的瓷盘拿开,像个来邀功的小女孩:“我下午做了蛋挞,还留了四个,复热一下,一起吃吧!”

    周序走过去给她帮忙,多看了几眼她熬的肉酱汤,于是又被她投喂一碗面。

    “你到底饿不饿?这些面够吃吗?”崔璨又添了几片生菜进去。

    崔璨看他吃的挺满足,竟然光盘了,语气有些惊讶:“你晚上是没吃还是这时候饿了?”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像做错事的小朋友被抓包:“没吃。”

    崔璨心里翻了个白眼给他,他这个人,明明对别人都这么周到,怎么对自己这么不上心呢。

    “那再来尝尝蛋挞!”

    周序疑惑地看向厨房,家里不常开火,所以厨具并不多。

    “崔木宸说想吃蛋挞,我买了个空气炸锅和蛋挞皮,回来自己试了试。”崔璨截住他疑惑地眼神,自豪地递给他一只温热的蛋挞。

    好吧其实是她自己晚上又馋了...

    周序放心地咬了一口,他未曾说什么,可崔璨从他迟缓的动作中看出了什么。

    “怎么,不好吃吗?”她放了两个蛋,过滤了两遍,足够细腻了,不可能不好吃。

    周序语气有些抱歉:“有点甜...”

    她像是才发现新大陆,“欸,你怎么和崔木宸一样,甜的吃不了一口,好烦啊你们!”

    她做了两种,一个是依据她的口味放了较多的糖,崔木宸表达了诉求后她又做了几个无糖的,这才有了现在剩下的这几个。

    崔璨从盘子里找出另外两个,“喏,这个无糖,你吃。”

    周序听话地吃完,只是脑袋有些累,他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忘记了解释一件事。

    -

    周序整理完厨房、洗完了澡的时候,崔璨还躺在沙发上看剧,似乎是部喜剧,她小心地忍着笑,在沙发上动来动去的。

    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他整个人也似乎放松了起来。

    “还不睡觉吗?”周序走过去,她还专注着手上的视频,被他突如其来的开口吓了一跳。

    “哎呀我看看几点了”,崔璨猛地起身,“怎么就十一点了?!”

    她关掉手机,利索地穿上了拖鞋,“睡,现在就睡。”

    崔璨向客房走去。

    周序关掉客厅的灯,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叹了声气,在她进门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现在唯一亮着的地方是周序的卧室。

    “你要睡这里吗?”

    崔璨被他这个动作搞得心怦怦跳,嘴上还继续硬气:“对啊,我睡客卧嘛。”

    寂静的黑夜里,她听到周序嗤笑了声,“那我睡哪?”

    “你...自然是睡你卧室。”

    手腕处的禁锢移到了手掌,他在和她十指相扣。

    连声音也附了层雾似的,很撩人。

    “我确实不会很好地表达自己。”但他已经在努力改正了。

    他小心地挠她手心,崔璨的脸不争气得热了起来。

    “比如现在,我很想抱抱你,可以吗?

    下一秒自己被他拥入怀里,他刚洗完澡,即使穿着睡衣,仍能感受到那股清爽与炙热。

    崔璨埋了埋头,闻到他与自己身上相似的味道,来自于他的沐浴露。

    周序亦将脑袋低下,抵达她的肩窝处。

    崔璨还有些懵,因为他的声音竟透着些低落。

    “只是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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