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打来电话的时候,崔璨正在家中整理,周序早上告诉她修理已经完成,弟弟无需再去医院挂水,她没有理由在他的家呆下去。

    崔玉玲从桐市回来,给他们带了一些东西,说得放在冰箱里,这才听说了原来崔木宸生病的事。

    “璨璨你也不早说,你姑父前两天就回来了,他也不忙,还能接送你们。”

    “没事姑姑,我一个人就可以。”

    “唉”,她叹了声气,也觉得俩孩子挺不容易,“大冷天的,你骑电瓶车啊?”

    崔璨撒了谎,把周序扯进来的话好复杂,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说:“嗯,也没有很冷,穿严实点儿就好。”

    “你驾照下来了吗?”

    “下来了。”

    崔玉玲继续说:“我看你哥之前不是给你嫂子买了个小五菱吗,电动的,也没多贵,你在宜川开着,起码能方便些。”

    “好,之后我看看。”

    崔玉玲仍然觉得还是要给崔璨介绍个好人家,她说的那些条件是高了些,但自家侄女,要相貌有相貌,要学历有学历,眼光高些也正常,她决定联系些老姐妹,把这事提上日程。

    崔璨也不是没考虑买个代步车的事,只是她这几天还没找时间去规划买车的事情,学校里的学生就出了问题。

    李爽托她周五给高一年级的某个班代节课,她爽快地答应了,大学时候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做家教赚钱,加上这半年站在讲台上历练,她对于给陌生学生讲课并不感到有负担,反倒有点期待去见识不一样的班级,哪怕只是短暂的四十分钟,也能从那些稚嫩的面孔中窥出一二。

    下课她经过一楼的时候,看见教学楼后面的废弃储物室旁有几个争执的人影,起初崔璨并没有在意,走了几步远听见里面呼痛的声音,随即停下。

    她心里有些毛,自己并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长大后被父母教育、被辅导员强调,早就成为路上也不会轻易做好事释放善意的人,可她总觉得怪怪的。

    “你们在做什么?”

    崔璨一步步走近,发现了阴翳里凌野的脸。

    “坤子,是那个长得特好看的老师。”男同学小声地凑到名为坤子的人前,提示他:“就是之前抓你考试作弊的那个。”

    崔璨听他们在嘀嘀咕咕,率先说话:“凌野,你到这边来。”

    她其实一下就认出了那个男同学,那个给他电瓶车放气的最大嫌疑人,崔璨当时已经想好了处理方式,可惜他没再作案,她也不惹事,安安分分继续当老师。

    “哟,凌野你还会告状啊。”

    “野哥你什么时候吃上软饭了呀,凌霜知道吗?”

    叫凌野的男孩瞬间一拳头挥了上去。

    -

    崔璨将凌野带到了医务室。

    伤口在嘴角,左侧下颌骨附近也有乌青。穿着件有些陈旧的棉服,瘦瘦高高,模样倒是个俊的。

    医生拿了碘伏,青春期孩子向来敏感,他识趣地不说什么,只是拧开盖子,拿棉签擦拭。

    目光落到陪同学生一起来的老师身上,是个女老师,穿着件白色的羽绒服,头发扎着,有些乱了,没什么太大情绪,眼睛垂着,便落下一簇阴影。

    “好了,小心不要碰水啊。”

    今夜他值班,本想着一下午都没什么人来能刷刷视频,没想到临到点了来了人。

    倒是也不好催,师生在谈心,他眼力见足,也无心旁听,就去到里面屋子歇着。

    “凌野...”崔璨看了眼低着头不说话的男孩,小心地问:“你家是哪的呀?”

    “漠山坝。”

    崔璨记得宜川一中教学对口帮扶的地方就是漠山坝,她试着聊了聊,发现凌野并无回避交谈的意思。

    她便再次试探分寸,问:“小霜,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吗?”

    凌野愣了愣,将自己手指往里掰,发出清脆的响声,崔璨记得这个动作周序也经常做。

    “不是。”

    少年很高,也很瘦,即便冬日里大家都穿着臃肿的棉服,他却依然身形单薄,是那种读书时候年级里总有的高冷学霸,一张无甚表情的脸和足够传神的成绩,轻飘飘引人追捧,他们却对此避如洪水猛兽。

    凌野和周序,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一类人。

    譬如此刻他不经意笑了,又立即收敛,可那抹极快的情绪还是触动到了她,像极了之前她说到一个可笑的事情,竟然逗笑了周序。

    曾经的少年也是一样,迅速敛起了笑,表情淡淡的,做什么都淡淡的。他们对这个世界有天然的疏离,可事情又很难脱离他们掌控。

    “她是我妹妹。”

    凌野开口,神情闪过一丝厌恶:“刚刚那个高一的男生,叫邢坤,也是漠山坝的。”

    崔璨想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她又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索性从妹妹身上入手。

    “小霜多大啦?”

    “十六岁。”

    崔璨暗忖,那真是上高中的年纪。

    “也在宜川吗?”

    凌野声音有些丧:“在漠山坝,已经不上学了。”

    凌野差一点点,也要留在漠山坝,干着千篇一律的苦活,他中考成绩很好,不只是漠山坝的第一名,也是全市的第四名,宜川虽距离不近,可由于对口帮扶,资源多少互通一些,他记得那一日,西装革履的人和村书记一起来到他家,村干部左手拿着大大的一篮鸡蛋,右手是红色的纸板,上面是五万元的奖金。

    西装男打量了一番家中,面对这样的家境似乎也无话可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读书。”

    凌野追了出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挥了挥手:“你不用记我的名字,我也只是帮人办事。”

    他后来追问村书记,才知道男人来自宜川,后来他拒绝了多所学校的邀请,只身来了宜川。

    条件是妹妹凌霜也要一起去宜川上学,爸爸听闻笑着给了他一掌,那鲜红的五指印仿佛此刻还在,摸起来热热的,在皮肤上凸起四条轻轻的皱。

    “你能去读书亏了我给你的脑子,你走了谁帮家里干活?把你妹趁早嫁人还算行。”

    凌野求助地看向母亲,怯懦的女人向来不敢反抗她的丈夫,只是将话说圆滑:“你要读书你去读呀,你读好了回来教小霜也是一样的。”

    凌野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看着妹妹渴望走出去的眼睛,问:“你喜欢文科还是理科?”

    他们长得并不相像,凌野的眉眼处像他的名字一样,带着桀骜不驯的野性,被苦难的生活压着,蹙眉的时候像只时刻要爆发的狮子。

    凌小霜是温暖的、柔和的,她的辫子永远整齐而扎实,像绿色的麦田一样生机勃勃。

    “凌野”,她很小就习惯不叫他哥哥。

    凌霜低下了头,像是对自己的命运了然于心。她看到凌野手指上大小不一的血痂,被叶子刮的。少年穿一条白的发黄的T恤,下半身是宽大黢黑的裤子,鞋子上有泥,手指头缝里也有,接过那奖金之前她让他洗了洗手和脸,寸头上的晶莹水珠已经被蒸发,指甲缝里的泥土却经年累月,每次她都会和他一起,把指甲剪得短短的,里面的泥渍才会掉落。

    但这些都不妨碍凌野在凌霜心里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少年。

    “我喜欢地理,我想去漠山坝之外的地方看看,听说火锅很好吃,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有好运,我还想去看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粉色的海,你想吗凌野?”

    凌野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不要因为任何东西放弃读书”,她笑了笑,像他刚扛回来的玉米那样,稚嫩又灿烂。

    “我也不行。”

    邢坤家里是漠山坝的有钱人家,他喜欢凌霜像喜欢一只漂亮的布娃娃,享受支配她、玩弄的权利,凌霜知道,凌野知道,父母也都知道,但他们还是愿意将女儿许给邢家,原因无他,彩礼足够丰盛。

    邢坤来读书是家里强迫的,觉得好歹需要高中文凭,他不是没想过把凌霜叫过来一起,可他讨厌凌野,讨厌他落在自己妹妹身上的目光,那里有他学不会的怜惜。

    “过年我不回漠山坝,你转告凌霜,让她记得回消息。”

    “她没有手机。”

    “用你的呀,凌野,你不是有嘛”,邢坤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语气依旧戏弄:“你手机什么牌子,像素高不高?”

    凌野不解:“你让凌霜回什么消息?”

    邢坤和身边哥们对视一眼,眼里盛放着丑陋的欲望和下流的想法,“照片啊,至于什么照片,她拍了你不就看到了?”

    凌野一拳揍了过去。

    “他们之前放过你的气?”凌野看向崔璨,语气成熟得像个可以抗住一切的大人。

    崔璨点点头,“应该是。因为我举报了他考试作弊。”

    少年眼神飘过一丝狠意,有的人真是天生坏种,“那我刚刚揍轻了。”

    崔璨惆怅地回到办公室,她知道凌野没告诉她打架的真实原因,简单的口角纷争不会让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做出如此不成熟的举动,她在手机上搜索漠山坝。

    三百公里,在更北一点的地方。

    其实这个年代,自己身边已经很少回遇到父母不让子女去上学的例子,可若是发生在漠山坝,似乎也说得过去。

    凌野成绩很好,听老师说他高一时候的数理化也稳居第一,除了略微蹩脚的英语口语,崔璨想不出他的成绩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然后永远地离开泥沼之地。

    可小霜呢?

    崔璨对她的命运感到难过,女孩子的道路总是要比男孩多一点离奇和坎坷在,她避无可避地拿自己作对比,当初,父母仅仅只是私自提到想让她大学毕业后回来宜川工作嫁人帮衬弟弟就已经让她感到可怕,现在想来,她是不是已经足够幸运了呢?毕竟那个叫小霜的女孩子,竟然已经开始考虑嫁人的事情了,可凌野说她成绩很好,她明明那么想读书。

    她趴在办公桌上,心里有些难过,为自己无法实现继续读书的愿望,也为凌霜和凌野日后截然不同的生活,或许,也为周序。

    他中途退学,后悔吗?可后悔有什么用,他必须担起责任,梦想在这些较量面前微不足道。

    崔璨突然为那一晚说的话而后悔。

    她知道周序不会讨厌她,可那一刻无法控制地说出伤人的话,恰巧他也是个闷蛋,又或者,他也敏感而脆弱。

    她难过地想掉眼泪,想见他,想让他忘了她头脑发热说的丧气话,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好久没聊天的界面里,拍了拍周序的头像。

    周序周五并不在宜川,准确来说他周四就去了外地洽谈合作,霍刚订好了周六一早的机票。

    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他洗完澡想早早休息,虽只是短短两日,可每天的工作量并不少,加之他还有除了集团的事情在做,被水汽蒸腾之后,更是疲乏。

    手机并未传来消息的任何声响,他拿起来看的时候,发现崔璨在半个钟前拍了拍他的头像。

    两个人并不经常聊天,好像很自觉地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状态,最近的聊天内容是他告诉她自己的行程,对方过了半晌才回:告诉我这个干嘛。

    他甚至都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的样子,表情故意冷冷的,手又不安分地绞着,自以为把纠结矛盾的情绪藏的很好,可惜周序不再是那个对什么都无感的少年,他默许且接受她的别扭,因为他也一样。

    周序微微蹙眉,怕她有什么事情,反手将电话拨了过去,可崔璨当时正在上自习,手机调了静音,错过了。

    今日崔玉玲将崔木宸接去了她家,说是蒸了几笼包子,让他们尝尝,崔璨有课,就拒绝了,说周末再去姑姑家里吃饭。

    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凌野的事情告诉二班班主任,怕自己弄巧成拙,毕竟,凌野似乎并不想将事情弄大,崔璨也怕因此断送了凌野的学业,于是打算私下再观察几天。

    临近期末,各年级工作量任务量都比较大,崔璨将今日的课堂小测卷子带回了家,说来也真是奇葩,她发现自己挺喜欢批改的,她能从学生的答案里探究他们对知识的掌握情况,更深一层,探究他们由地理这门学科而发散的人生观。

    有些学生真的聪慧,会从以往的卷子或者高考真题中提炼出更适合而百搭的答案,譬如凌野,崔璨喜欢他的卷子,铁划银钩,苍劲有力,字如其人,更重要的是,批改他的卷子就像在和他对话,理性、思辨,说实在的,不去学理科其实有点暴殄天物,但崔璨还是很开心的,为文科班能有这么一个好苗子。

    她完成任务后决定去洗澡,家里天然气修好之后温度挺高,尤其是白天有太阳的时候,阳光照进来,室内暖烘烘的。

    家里没有别人,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读大学的时候,她和舍友们都是洗完澡裹着个浴巾就出来了,女孩子之间并不会觉得害臊,怎么舒适怎么来。

    如今家里有小孩,还是个小男孩,崔璨以往都是要闷在浴室里,把自己穿的严实才出来。

    她随意地披着浴袍从卫生间出来,头发用干发帽包着,有些细碎的发丝没包住,慢慢地滴着水,崔璨拿出身体乳,慢条斯理地涂着。

    她的皮肤很好,光滑白嫩,哪怕是回来干燥的北方,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到冬天就起皮,原因无他,是自己拿钱堆出来的。

    什么磨砂膏沐浴油身体乳,她不吝于购买,还和朋友一起约着做了激光全身脱毛,防晒、运动、饮食,总归都有回报。

    玫瑰香味溢满她的小卧室,她很喜欢这款身体乳的味道,之前种草了同款香水,一般夏天喷,冬天她其实更偏爱厚重一些的香味。

    崔璨顺手打开柜子,大二的时候她被Gucci的一款香水吸引,拿着半个月的家教钱去专柜里顺利拿下,后来喜欢的味道多了,开始迷上买小样试香,再买正装也只是买三十毫升的量,那瓶一千毫升的Gucci后来被她用来喷衣柜,导致衣服上经年累月都是那个味。

    她一闻起来,都能想起当时拿下它后的开心与满足。

    如今它终于只剩下一点点剂量,绿色玻璃瓶在室内灯光照射下依旧让人心动,她却已经好久没在这些上面花心思了。

    明天周末,可太开心了,现在整个房间都香香的,崔璨不想动弹,连头发都不想吹,将干发帽拿开,而后把头发顺着床沿散开,她依旧包裹在浴巾里,懒洋洋地拿起手机,才发现周序给她打过电话。

    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在干嘛,总之是错过了,她发信息给他,问怎么了,对方迟迟不回,她也就没在意,本着可以熬夜的想法,刷起一些平日很少看的搞笑小视频来。

    被惊醒是因为敲门声,手机里的视频趁她睡着还在一条一条小声地播放着,崔璨关掉它,显得敲门声更加清晰。

    她睡意全无,立刻警觉起来,想起了楼上的男人,心底浓浓的不安,顾不得穿好睡衣,崔璨将浴巾围至胸前,从柜子里随手拿了件衣服,是个黑色的衬衫,她来不及思考,攥着手机出去。

    敲门声依旧持续,却没有那晚的夸张,倒显得挺有礼貌,这就更有怪异之处。

    对门邻居是光荣之家,可老两口冬天去了南方的儿子家,如今孤立无援,崔璨打开拨号界面,已经做好了拨打110的准备。

    声音却忽然停了,她壮着胆子问了句:“谁啊?”

    已经快要十二点,无论是什么陌生人敲门,都显得格外可疑。

    崔璨心跳的厉害,她甚至想去把厨房的刀拿过来,犹豫不决之际,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我,周序。”

章节目录

厄尔尼诺暖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松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松愿并收藏厄尔尼诺暖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