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并未说话,一双和他爸年轻时相差无几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和以前一样,没有过多的欲望,也没有什么情绪,可他只是这么瞧着她,就让王燕几近崩溃。

    “周序,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周阳出来了?”

    王燕怒气冲到嗓子眼,一问接着一问。

    “那家人前些日子是不是来找过你?”

    “...是。”

    “他们同意和解,是吧?”

    “嗯。”

    “你一直没同意,对不对?”

    “...对。”

    王燕满脸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儿子,他一直优秀,也一直听话,哪怕她因为和他爸早生嫌隙而从小忽略他,他也仍旧孝顺。

    “这几年你是厉害了,大家都围着你转,你哥却在牢里受苦,还担心他的好弟弟因为没上完学而遗憾...”

    王燕怒火攻心,呵呵一笑,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伸出手啪的一下,生疼。

    “你是想独占你爸的集团,让你哥最好一辈子都待在牢里是不是!”

    周序没躲开,用脸接住了母亲的怒气,仍是平静地看着她,发出极轻微的自嘲一笑。

    王燕捂着心口,还兀自说着:“我真是瞎了眼,就该在怀上你时狠心给堕了,或是在生下你后一把掐死,也好过今日你个白眼狼,和你那罪该万死的爹一样,把好好的家弄成这样!”

    女人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昔日的雍容华贵早已不见踪影,她剜了周序一眼,仍保持着身为母亲的最后威严,丝毫不关心眼前人的意图、想法,只是下命令。

    “如果你还当我们之间有母子情分的话,就同意他们的要求,让周阳尽早出来。”

    说完她便不看儿子一眼,家门砰的一声,像来时一样。

    年关将近,工程却并不全都停下,周序每年都代表集团,对仍在工地里干活的工人们进行慰问,大半天都在忙这个事。

    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办公室整理文件资料,母亲一通电话,他便放下手上所有活,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赶,也猜到了或许是和哥哥周阳有关的事,但他还没解释,就已被生下他的人下了定论。

    周序捏了捏额心,似太过疲累,在沙发上瘫坐开来,脑海里全是母亲话里话外说他的狼子野心。

    卧室房门吱呀一声,崔璨走出来,看到周序靠着沙发,脑袋扬起来,眼睛闭着,喉结偶尔上下滚动,好不脆弱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序。

    周序听到有脚步声,但他没有理会,直到属于崔璨的重量降临,她轻轻环住了他,而后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间。

    屋外日暮西沉,霞光一点点从室内消失。他们都没有说话,就在崔璨以为他好似睡着了的时候,周序伸手抱住了她。

    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后背。

    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低沉:“有没有吓到你?”

    崔璨轻轻摇了摇头,凑上去,拿嘴碰了碰他的左脸,微凉的温度,如蜻蜓点水一般停在巴掌印上。

    她心疼地蹙了蹙眉,也不敢用手去摸,过了会儿,崔璨开口:“要是难过的话,可以抱紧我。”

    背后的手臂果真用力,将她整个人都置于他温热的怀抱里。

    “多紧都没关系”,崔璨伸手去摸他后脑勺,难过地唤了声:“周序...”

    周序收紧力度,低头,将脑袋置于她肩上,呼吸洒在崔璨苍白的锁骨处,她在那一刻感同身受他的痛苦。

    被生养自己的人这般评价,崔璨都快以为周序并非她亲生孩子了,可他又这般倔强,委屈都藏在深处,连她也不轻易知晓。

    崔璨有点想哭,他那么累,那么辛苦,高强度的工作,像不会停下的陀螺,如今却被质疑他的用心良苦。

    周序,你会不会后悔,当时那么果断地退了学,回来接手这个烂摊子呢,你这么厉害的人,风华正茂,在哪里都会风生水起。

    可崔璨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被稳稳地禁锢在爱人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周序...”

    “我在。”

    “我陪着你。”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崔璨捧着他的脑袋,突然问:“你想抽烟吗?”

    周序诧异地抬头看她,崔璨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故意的,高三的时候,有次看到你在抽。”

    “但有点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无师自通吗?”

    很少有人见过周序抽烟,连发小陆轲都会在周序被人递烟的时候说声“我兄弟不抽”,周序接过后也只是解释道:“可以抽...”

    当老板哪有不抽的,他当时资历浅,搞不好还要被戴顶清高做派撑不久的高帽。

    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抽烟似乎总和叛逆挂钩,周序第一次接触,是在十五岁快要结束的时候。

    彼时他刚刚知晓,一向受人尊敬的父亲出轨多年。

    那天中考成绩出来,他是全市第二名,宜川电视台通过学校联系他,说约好日子想要采访一下他和家人,知晓了华建集团的这层关系,对方更希望他的父亲能出面。

    母亲王燕去了国外旅游,也只有拜托父亲帮忙了。

    傍晚周序拨通周润华的私人电话,他也已经许久不见父亲,知晓他平日忙,并不轻易打扰他。

    只是接通电话的却是陌生的女声,周序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周润华助理,礼貌地请求她将电话转交给父亲,对方声音娇娇柔柔,亲切地称他“阿序”。

    “你是?”

    女人似乎生怕周序不知道她和周润华的关系,娇羞道:“哦,你爸爸他在洗澡呢,有什么事吗,待会儿我转告他。”

    周序几乎立刻领悟,少年年轻而冲动,他急躁地追问:“你们这样,几年了?”

    “好几年了,有几次你爸爸去接你,我也瞧见过你,今年中考了吧,是不是成绩很好?”

    周序沉默不语,过了会儿,他问:“他这样,我妈知道吗?”

    “知道啊,本来你出生前就要离婚的,好像有了你,你爸才不忍心的,不过当时身边还不是我...”

    女人话还未说完,就被周序挂断了电话。

    他愣愣地走出房门,看向空无一人的家中,下到一楼,推开父母卧室房门,王燕喜欢复古的装饰,家中装修风格,大到家具小到摆件,无不体现着复古而华贵的格调,此时寂静的卧室里,却几乎不见男主人的存在感。

    他们早生间隙,是他固执地还做着家和万事兴的美梦。

    幼时和周润华相处相伴居多,父亲形象加上外界的润色修饰,大多巍峨而坚毅,白手起家、宜川首富、儿孙美满,诸多美好词汇在这一刻统统化为泡影。

    他隐隐知道母亲王燕并不亲近他,虽说是她忙着照看周阳的女儿周玥琪,但对于周序关怀的缺失,早已太不寻常。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母亲想要个女儿,而从怀上他到生下他的十个月,无疑粉碎了她的女儿梦,所以她亲近哥哥的女儿,周序并未有所怨言。

    自幼性格冷淡,并不会说什么讨人喜欢的话,他便只能安静而稳重的,等着父母闲下来,或许会有心思瞧瞧他,他很优秀,成绩常年第一,生活自理独立,无需旁人操心,他受到很多夸赞,多到他甚至厌倦,可是他总是踮脚张望的人,却从不会垂眼,像旁人一般亲切地叫他“阿序”。

    原来不是无意冷落,而是从一开始,他的存在就是错误。

    周序渐渐在一些蛛丝马迹中还原当年的缘由。

    和所有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周润华和王燕的感情逐渐在这些年的奔波与猜疑中大生嫌隙,几度到了离婚分割财产的地步,可意外的有了周序之后,周润华决心同小三小四断了联系,只要王燕愿意安稳生下孩子。

    她再狠心,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可孩子降生后,周润华旧态复萌,王燕却不再谈离婚,只是把孩子丢给了周润华,只顾自己做个逍遥自在的富太太。

    周润华虽是朝三暮四,对周序却尽到了比对周阳还要多的父亲责任,大儿子出生之时,他事业还未稳扎稳打,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早已富甲一方,连带着养育小儿子,都带了份历圆滑而弥天真的真诚可贵,周序在这样夹杂着亏欠和弥补、却并不平衡的爱中成长。

    如今真相大白,他却不知所措。

    中考结束的这个暑假是堕落而麻木的,他在除了做饭阿姨之外没什么人会回来的家里,他开始迷茫,迷茫这个词在十几年内第一次渗透到他的生活里。高中的课本翻了几页就会发呆,他也不想,但是他对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价值,都产生了怀疑。

    周阳是第一个发现弟弟状态的不对的,某次夜晚,他回来送王燕从国外寄回来的东西,她买了一大堆,说给玥琪,可周阳记得周序喜欢吃饼干,便做主抽空回趟家。

    本是没瞧出什么异样的,可周序看了眼他送来的东西,淡淡道:“麻烦了哥,以后可以不用考虑我。”

    周阳大惊,在接下来的聊天中,他知道了周序这段时间的困惑。

    已经能在华建集团顶半边天的男人罕见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拍了拍周序尚未宽厚的肩膀,问:“是不是心里挺难受的,不开心?”

    周序并未承认,反问道:“哥,你不开心的时候,一般会做什么?”

    “我吗?我会和你嫂子说。”说起林海霞,周阳总是柔软温和的。

    周序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像是也觉得棘手,周阳无措地挠了挠头,烟瘾犯了,他从口袋掏出烟,却反应过来弟弟还在身边,又收了回去。

    “忘了你还在,小孩少闻二手烟。”

    周序盯着他手中的打火机,主动拿过来,银色的外壳,有重量的质感,他轻轻一掀盖子,就喷出稳定的火苗。

    “不是小孩了。”

    周阳试探问道:“身边有同学抽烟吗?”

    周序点点头。

    学校最里面的男厕,在大课间时分经常烟雾缭绕,学生抽,老师也抽,被逮到的话运气好还会借个火,运气不好就是拎出去教育一番,不过作用不大,你总得允许,学校里有一些垫底而另谋出路的人的存在吧。

    “那...你想抽吗?”周阳觉得自己这一刻真挺不靠谱的,哪有哥哥教自己弟弟抽烟的,可周序向来沉稳有目标,生活单调认真,现在好似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发泄的方式。

    周序顿了几秒,朝周阳伸出了手。

    “哥,高中我想搬出去住。”

    “好。”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不过他向来自律,这段时间的消沉与不解过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学习生活都井然有序的周序。

    至于崔璨说的这次“看见”,他有印象。

    高三压力虽大,可对于常年稳居第一的周序来说,不见得会太过焦虑紧张。

    唯一让他情绪有所波澜的原因,是他第一次直面父母的争吵。

    是关于财产分配的问题。

    王燕又一次想离婚,而周润华为了维持自己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人设,并不松口。

    “那你得答应我,华建集团将来得周阳说了算。”王燕毫不在意地解释:“你可以有第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无论如何,你不能对不起周阳。”

    少年夫妻,第一个孩子见证了他们奋斗努力的日子,王燕自认亏欠大儿子良多,所以铁了心要争个高低。

    周润华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周序呢?你把周序放在什么地方?”

    “周序轮得到我管?你的儿子,你自会为他谋个好前程......”

    后来的话周序没再听下去,放在门把上的手也垂了下去,他不用去劝架了,这场架如今因他而起。

    结果如何他也无从得知,他不常回去,这个家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和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他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奔向远方,越远越好。

    心情却到底因此低沉了几日,模考结束后,他去了后面那栋楼顶层的废弃教室,久无人用,桌椅上都是灰尘。

    周序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周阳给的打火机点燃烟头,也没什么瘾,只是陌生而机械地动作,吞吐那迷雾一般的情绪。

    门口传来动静声音,周序已经懒得转头去看,想着最坏的结果就是被老师抓包,但他成绩顶尖,一句压力太大想解压或许轻易就被放过。

    后来天台上传来背书的声音,他晃了晃神,脑袋钝到听不出在背什么,只是拍了拍屁股,脱掉有味道的校服上衣,大步流星回了教室。

    他不知道的是,有一道担忧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寥落的背影。

    -

    “原来是你。”

    崔璨快速从屋里跑出来,接住他的话:“对啊,第二天我在学校餐厅看到你,想和你一起吃饭来着,可是想到我们好像也好久没说过话了,有点突兀和奇怪,而且看到你也没之前那么消沉了,就算了。”

    她伸出手,里面是那个旧旧的打火机,边角已经有了磨损,此时躺在她的手心,体积不小,而她的手又不大,有些违和,却也不那么奇怪。

    崔璨动了动五指,“你抽吧,我不介意。”

    周序仰头看她,卧室里的光源并不能清晰地照出崔璨的表情,也很好地掩盖了这一刻他的脆弱与无助。

    在这样沉闷而又慷慨的时间里,周序突然明白了,高中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想靠近崔璨。

    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和那些期待着考上宜川之外城市的人不一样,他和崔璨的希冀里没有太多开心的部分,而是逃离。

    她那样坦然热切,打着气鼓着劲对她自己说要去远方,要逃离宜川逃离所有人,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而靠近势必带来感情的变质,在日复一日克制又无法克制的相处中——

    周序知道那种未知的情愫是什么吗?大抵是知道的。

    不然怎么也会想念会担忧会因她而开心。

    可是——

    十五岁之后的人生是一场巨大的逃亡,在这场没有目的地的旅途中,他没有也不应该有同伴。

    崔璨看见他愣着,又扬了扬手,语气有些娇憨:“哎呀,干嘛呢,我真的不介意,你想抽就抽吧。”

    她还没正儿八经看过周序抽烟的样子。

    周序拿过她手上的东西,攥在他手里,却又成了小小一个,她刚刚急切地跑进卧室,是为了给他找这东西。

    他眼神下移,崔璨光着的脚在他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蜷缩起来。

    她那时候跑出来,竟是连鞋子都没有穿。

    周序的情绪仿佛在此刻才悉数崩盘,他丢开手中的打火机,胸膛起伏,呼吸都灼热,再无犹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章节目录

厄尔尼诺暖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松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松愿并收藏厄尔尼诺暖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