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如梦初醒:“我都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周序对于这段记忆好像也有些模糊了,他拉过副驾驶座上崔璨的手,轻轻地摩挲。

    车里暖气依旧,可她的手很凉,他便只是希望自己的温度可以高些、再高些,覆盖住她所有的冷。

    “所以暑假看到你去了图书馆,当时以为你又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周序回想那天,能想起她穿了件黑色的T恤,一条到膝盖的牛仔短裤,背着蓝色的书包,扫视着这层的各个方位,试图寻找空座位。

    他十分庆幸自己面前的座位是空着的,而后她走过来,两个人无声地用眼神交流,崔璨坐下后专心学习,而他却在思考她又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直到她递来练习册,询问他一道题目。

    她的语气如常,还会在解题完之后笑笑。

    周序终于放下了那颗浮动的心,开始新一页的题目。

    “其实当时,我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发现了我妈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崔璨任由周序的温度经过她手,源源不断地传来热量。

    “可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她语气低落了下来:“原来不是怕我生气才不让我知道,而是我本来就没有知道的必要。”

    崔璨还是哭了出来,原来说起这些,她总也还是有无穷无尽的委屈。

    “我一开始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周序,你明白吗,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

    “其实他们可以直接告诉我的,说我是被捡来的,说我必须乖乖听话他们才会继续养我,没问题的,我都会接受,我就是觉得,好讽刺啊,我一直在为自由这个命题写答案,我渴望远方,我希望摆脱亲情和家庭的束缚,甚至当初,我也不是那么情愿回来照看崔木宸...”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周序的手轻轻擦过,又有新的泪水落下来。

    “可是怎么会这样啊,明明早点告诉我,这是我的责任,我欠的债,我必须要还的,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退路。”

    “周序,可是我是谁啊?”

    她是生来就被遗弃的女婴,是幼年不被重视的女童,是拼命读书向往更大更远世界的好学生,是被勒令要谦让要担起责任的姐姐...可她唯独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到底是谁啊,宇宙论和本体论无法告诉她答案,血缘关系和亲疏远近也一并失效,她是这偌大世界里不知来处的盲流。

    崔璨哭累了,紧绷的神经在温暖的怀抱里陡然松懈,周序被难过的情绪攫住,耳边长久地回荡她临睡前的那句:“原来,我真的是浮萍啊。”

    -

    成人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可以肆意挥霍或是可以暂停的时间,第二天一早,崔璨依旧在闹钟响起的第一瞬就摁掉,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换衣服、洗漱、背包、出门。

    她还有课要上,还有学生要教,“我是谁”这个问题被搁置,她迫切地需要用接连不断的事情堵上自己胡思乱想快要爆炸的脑袋。

    起码现在,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她就仍需要向前。

    虽然有些疼。

    “昨天摔的?”周序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脚腕,眼神多有怜惜,语气又有点无奈:“先带你去看医生行不行?”

    崔璨摇摇头,“不是很疼,再说吧。”

    她尽量维持正常的走路姿势,像昨晚一样,把疼痛藏起来。

    刚开学的任务量并不大,上午只有一节课需要上,中午有老师喊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崔璨应了。

    学生在一层吃饭,许是刚开学,人流量还挺大,她们走上二楼的教师食堂,随意找了个位置便去打饭。

    “小崔老师你吃这么点儿啊?”同行的女老师看到崔璨面前那么一点饭,不由得诧异道:“怎么了?咱们饭堂的菜还可以,要是不喜欢下午咱一起点外卖。”

    “没事,是我不太饿。”

    她的面前,只有寡淡的两道菜,半个拳头大小的米饭。

    这个毛病很久了,她只要心情不好,食欲就会变得非常低,硬要吃下去的话,搞不好会吐。

    身体在用另一种方式宣誓着主权,她也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对抗。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崔璨给周序发了微信,说自己今晚不回他家了。

    他没回复,可能是在忙。崔璨收拾好东□□自走出校门。

    两晚没回来而已,家里却显然冷清许多,崔璨放下东西,换好鞋子,径直走向那个已经很久没被打开的房间。

    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崔璨四下观望,父母的房间是最大的那间卧室,可如今已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曾经的床上已经没有床单被子等一系列床上用品,木头打好的床板之上是有些凌乱的杂物,角落的桌子上摆着两张黑白照片。

    崔璨走到飘窗处缓缓坐下,伸伸双腿,便触到了床脚。

    房间里一同漂浮着沉默的微粒,过了会儿,崔璨起身,走两步到床边,伸手翻了翻床上的东西。

    父母学历都不高,几本厚厚的像书本一样的东西,是这些年的账本,有门店的,也有生活中的。

    崔璨耐着心找,从最上面找到最下面,找到一本年月久远的,是墨绿色的封皮,纸张有些脆,被水沾湿过,可上面字迹依旧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奈何经年累月,除了最开始几年的奶粉钱,都只是一些其他的生活开支。

    父母都不善言辞,关于她的痕迹,就连账本上的记载也少得可怜。

    没有任何文字、语句,或是照片、影像,可以帮她回忆起她的来处,她在这里停留,而后被捡起,扎根、成长、远走,最后回来。

    一切都戏剧得像是影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套路。

    崔璨自嘲地笑了声,而后将这些东西放回远处,在挪动整理的过程中,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很简单。

    她终其所有,都只是在找寻一件事。

    ——她曾经被爱的证明。

    哪怕她是被捡来的,可在日复一日的养育中,在她虽然矮小瘦弱但仍会帮妈妈搬东西的身影中,在她许下去大城市赚很多钱让爸妈不那么辛苦的生日愿望中......在所有她倾尽一切去爱家人的单纯善良中,做父母的真的没有被打动哪怕一点点吗?

    究竟,有没有把她当作真正的孩子来疼爱呢?

    崔璨随手拉开桌子里的抽屉,妈妈也会买首饰,纯金的项链,吊坠是那时候时兴的镂空爱心,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金灿灿。

    小的时候她很爱美,眼巴巴看着妈妈的金项链,好奇地问:“为什么买了不戴,要放在抽屉里?”

    “妈都给你留着,你不是喜欢嘛,长大了给你戴。”

    一晃快要二十年。

    -

    夜里崔璨被梦魇困住,翻来覆去都是她委屈地在问爸妈:“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亲不亲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也会给你们养老,一直照顾你们的啊....”

    “你们也是爱我的对吧?”

    梦境再一转,是她跪在灵堂前,夏天夜里,闷热又有蚊虫,她疲惫地席地而坐,在空无一人的地方难过地掉眼泪,“我不去南理了,就在宜川,反正我做什么工作都会做好,也没有那么不喜欢这里...”

    她絮絮叨叨地说一大堆,最后也都只落脚在:“你们能不能回来啊,别丢下我一个人。”

    醒来是满头的汗,崔璨甩开被子,才发觉手脚乏力,她呆坐了会儿,从梦里清醒过来,才起身下床。

    客厅的灯关了,她记得睡前她特意留了一盏,又或者是她记错了。

    崔璨凭记忆伸手开灯,却陡然听见一句:“怎么醒了?”

    开关被按下的清脆声和她因惊讶害怕而发出的“啊”一同响起,是周序。

    他亦睡眼惺忪,高大的身影笼住她的,崔璨惊魂未定,虚虚地伸手拍了拍他胳膊:“你吓死我了!”

    周序拉她过来坐下,他今天开完会,才看到她发来的信息,等处理完工作,已经很晚了,怕她出事,又回家拿了趟崔璨之前给他的自家钥匙,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没敢动弹什么,打开她卧室门发现她睡得正熟,又轻轻关上,自己窝在沙发上凑合着睡。

    他抓住她的脚踝,把自己带来的药喷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摩吸收,崔璨就势窝在他怀里,周序这才低头去看,发现她额头上细碎的湿发。

    “睡的不好吗?”

    她使劲汲取他怀里的温度,不紧不慢地答:“嗯,做好多梦,开心的不开心的,很杂乱。”

    “要喝水吗?”

    崔璨点点头,“我出来就是要找水喝来着。”

    周序起身,将厨房的灯打开,去给她倒水,崔璨盯着他身影,眼神贪婪而珍重,像是盯着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和她有关联的人。

    他来的匆忙,也怕动作大了吵醒她,所以只是脱了外套,白色衬衫有些皱巴,想必是在沙发上不好舒展,崔璨接过他手里的水杯,偏热的温度,让她紧绷且难过的胃有了暖意。

    “关灯。”崔璨朝开关处努努嘴,拉着他回自己房间。

    被窝已经全然没有了热度,崔璨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周序怀里,异常安稳。

    两个人都没说话,又好像都没了睡意,过了会儿,周序开口叫她:“璨璨...”

    崔璨被耳边声音震得心脏发麻,悄悄和他拉开了点儿距离,“怎么了?”

    周序又把她揽了回来,两个人以更紧密的姿势贴在一起。

    “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和她姓什么、从哪来、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都无关,他就只是喜欢她,纯粹而执着。

    崔璨没吭声,周序也不要求她做什么回应,五指放在她后背的位置,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

    而后他感受到了湿润,崔璨吸吸鼻子,把眼泪使劲往他身上蹭,“我好像不应该这么大反应,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反倒让我减轻了一点心理负担。”

    “但我只是讨厌被欺骗、讨厌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周序,你一定不要欺骗我。”

    “嗯,不会。永远不会。”

    -

    崔璨照常上班,她暂时不太想思考这些事情,周序开车送她去学校,她和他说了这周回他家之后下车。

    倒是也没有那么忙,可她又需要用一些忙碌的事情把自己的情绪逼下去。

    周序周四要去母校宜川一中一趟,之前申报的扩校计划得到应允,宜川政府也把地给批了下来,其实集团有专门的负责人对接这件事,但周序表示自己还是专门走一趟。

    洽谈过后是熟悉的饭局,助理预定了宜川大酒店的包厢,话题一开始只是这一扩楼的这一项目,酒过三巡之后,饭桌上曾教过周序的老师就开始忆往昔。

    他虽然对于周序未能完成的学业感到可惜,不过话又说回来,和周序一样天分和学历的人,工作后却未必会有周序这样的作为。

    虽然背靠着家里产业这棵大树,谁又能说得清“万般皆是命”呢。

    “老赵你不是还有个女学生,去年回来咱宜川当老师了吗?和小序一届的吗?”

    赵副校长晃了晃脑袋,应道:“是,他俩一届的,周序是我的物理课代表,那姑娘好像和你坐过一段时间的邻桌,人家总帮你发作业。”

    周序笑笑,“是,人家总帮我。”

    没人知道他俩的关系,都不是爱宣扬的性格,就在周序以为赵老师要问问他们有没有联系他方好说出两人正在交往的时候,突然听见眼前人说:“这姑娘教得好,不过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留下来。”

    周序一时错愕,不太好的预感涌上来,“不愿意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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