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间不知自己是何时开始拥有自我意识的,他只记得初次睁眼,自己便身处炽烈的锻造炉中,之后便是无休止的淬火和锤炼,铁锤扬起,再砰然砸下。

    锻造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者。

    老者日复一日、昼夜不辍地重复这一切。

    白云间很想问她一句:她如此辛苦地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他不会说话,于是他能做的便只有静默地听。

    他听见老者的自语,他也听见外界的声音,有赞誉,亦有轻视不解。

    他从这些声音中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者原是个凡人,自幼便痴迷剑术。

    可造化弄人,她因天资受阻无法修剑,但又不甘心放弃剑道,故而转修锻造之技。

    而凡人寿命如朝露,老者毕生的心愿便是想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锻造出一柄斩断虚妄,流传后世的绝世长剑。

    可来自世人的偏见只多不少,他们只觉凡人锻造师要想取得如此成就本就难于登天,更何况是名不经传的女锻造师。

    但旁人的褒贬之词在老者眼中皆如过眼云烟,她对此只是付之一笑,转头又扎进锻造炉旁,一遍又一遍。

    所以自青涩年少至白发垂暮,老者穷其一生倾注心血于铸剑之道,孜孜不倦,乐在其中。

    数十载春秋更迭,她也因精湛的锻造技艺闻名于世,世人皆为惊叹。

    但于她而言,这还远远不够。

    历经数十年风霜雨雪,老者终于锻造出此生第一把满意的长剑。

    而此时,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也是在这时,一群不速之客打破了最后的平静。

    他们听闻老者铸剑成功便蜂拥而至,称此剑蕴藏不详煞气,将来必定为祸四方。

    一时之间,众人沆瀣一气决定将此剑摧毁,以平祸端。

    长剑是老者的毕生心血,她自知真相如何无愧于心,亦不欲与旁人再作口舌之争,便托人将其送往无人涉足的绝境中,以待有缘人拔出。

    只是可惜,她还未来得及给长剑取名。

    而白云间在荒凉孤寂之地,一待便是百年。

    白云间灵智初生不知世故,刚开始时他会思考,有关老者的坚持,有关自己的命运,还有那未知的有缘人。

    老者曾言,倘若有人能将他带离此处,那便是真正与他相契合之人。

    岁月流转,白云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沉睡。

    终于某一天,有人闯入绝境之地。

    对方以血祭剑打破此处禁制,不顾一切将长剑拔出,虽为自救,但也解开了他的束缚。

    他想着,或许这就是老者所说的有缘之人。

    也是那一刻,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天道流放的剑灵。

    “小白。”

    熟悉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小白,醒醒。”

    白云间被推搡着醒来,睁开眼的瞬间他心中暗道不妙,他怎么睡过去了?

    “我们中幻境了,”谢青衫面色微沉,无声打量四周,“而且不是一般的幻境。”

    二人根据现状,忆起此处秘境入口所镌刻的文字。

    万阙之境,涅槃而生。

    可这生,是如获新生。

    亦可能是向死而生。

    万阙之境,乃是晋州半月前所发现的新秘境,民间传言其为上古秘境,引得众人前往。可晋州为边陲之地灵气稀薄,却突然出现上古秘境,这实在蹊跷。

    他们来到晋州也约莫半月前,谢青衫被诬陷之事至今没抓到罪魁祸首却突现秘境。时间线如此吻合,很难不怀疑这是抛出诱饵冲着他们来的。

    为抓住真凶,他们决定一探究竟。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二人的身影快速穿梭在林间,一路上他们没有看见半点人影,秘境恍若与世隔绝,只剩一片死寂。

    谢青衫驱动灵力,却无法探查到任何神识波动,她面色沉凝:“此秘境会屏蔽神识。”

    “看来我们离真相不远了。”白云间与谢青衫目光交汇,彼此默契点头准备开始行动。

    白云间身形一闪,迅疾化作一柄长剑,色泽如雪,寒气流转,静立在谢青衫身旁。

    谢青衫握紧长剑凝神静气,周身气息如潮涌入剑中,剑身骤然绽放白光。

    再睁眼时,她目光深邃,一剑劈开幻境。

    幻境崩塌的瞬间,魔气肆虐,周遭陷入一片血红之地,宛如浩劫降临。

    秘境中央,一株枯朽的巨树矗立,其顶端盘桓着一条蛇妖螝,其双首仰视,似乎在守护什么。

    察觉异动,蛇妖感知到威胁迫近,发出阵阵嘶吼迅猛朝谢青衫扑去。

    不过须臾,谢青衫身形出现在蛇妖上方,她面色不改挥出长剑,径直斩落它一颗头颅,浓稠的血液喷出,蛇妖轰然坠地。

    “剑法不错。”一语赞罢,不知名掌声响起,随即枯树后出现一道黑影。

    不消片刻,那黑影落在谢青衫面前,诡异的笑声响彻秘境:“你终于来了,谢青衫。”

    谢青衫身形未动,剑尖锋芒毕露,眼中寒意尽显:“你也终于露面了,只敢躲在暗处的老鼠。”

    “好啊谢青衫,你还说未和魔族勾结,真相摆在眼前,你该如何解释!”

    毫无根据的发言打破一触即发的战斗,原是方才落入幻境隐匿身形的凌霄宗。

    谢青衫淡淡瞥了一眼众人便不再理会。

    也是,此处秘境传言如此虚妄,按凌霄宗兴师动众的行事作风,来到此处也不足为奇。

    况且这群人简直愚蠢至极,事到如今竟还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而沾沾自喜,殊不知早已大祸将至。

    “你!”见谢青衫无视他们,众人自诩正义再次出声,“哼,怎么,被戳破心事不敢说话了?”

    气氛紧绷之时,那魔物突然发难,用利爪隔空甩出一道法术将凌霄宗弟子掀翻在地:“杂碎们,这还轮不到你们说话。”

    魔物还想再出手,但谢青衫先一步以长剑格挡,为身后众人布下结界避免误伤,剑尖直指魔物:“你的对手是我。”

    魔物嘲讽笑出声:“谢青衫,事已至此你竟还要护着这群宵小,你难道忘了他们是怎么诋毁你的吗?”

    谢青衫耐心有限,眉宇间透出一丝不耐,打断了魔物的喋喋不休:“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到我了。”

    虽说她看不起凌霄宗,但此时个人恩怨与世间的安稳相较,无疑后者更为重要。

    那魔物目眦尽裂,利爪甩出几道黑色法术:“少得意忘形了,看着吧,你们所有人是怎么死在我手上的!”

    眨眼间,谢青衫周身空气似是被无形之手撕裂,一个黑色空洞猛然浮现,将她身形尽数吞噬。

    见谢青衫如此,魔物嗤笑:“我还当你多厉害呢。”

    “你觉得呢?”

    未见人,闻其声。

    声音自魔物身后传来,突然间他像是被扼住呼吸,瞳孔骤缩,却见一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无误贯穿他的心口。

    魔物捂住心口踉跄着跪下,面容狰狞,双眼闪着妖异的红光:“你中计了。”

    未待谢青衫再出手,只见魔物将利爪再次伸向自己空洞的心口,伴随一声嘶吼,他硬生生剖出一颗散发着浓郁黑气的魔心将其悬在空中,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祈祷仪式。

    蓦然间,地面陡生异象,隐藏于地面之下的阵法显现,咆哮与哀嚎从中溢出,而后一只诡异扭曲的眼睛直直睁开,带着恨意似乎要吞噬一切。

    原来,所谓的万阙之境,只是魔族抛出的诱饵,为的便是引出谢青衫,以谢青衫先天道骨,众人血肉之躯,重塑魔神。

    这变故生的太快,场面顿时陷入混乱,凌霄宗众人此刻终于清醒,满眼憎恶看向魔物:“谢师妹,救救我们!是这个魔族,心思歹毒,罪孽深重,全都是他的错!”

    “嗤,难道你们就没错吗?”魔物露出阴冷笑容,“我只不过传出几句流言,没想到你们凌霄宗一群蠢货非但深信不疑,甚至还合我心意的将她逐出师门。”

    “啊,我差点忘了,解开这秘境的禁制也得多谢你们。所以看啊,若非因为你们愚昧贪婪,我也不会这么顺利。”

    “所以谢青衫,你要怪便怪这些杂碎吧。这最后一程,便让我送你上路。”

    狂风中,谢青衫墨发翻飞,广袖狂舞,声音冷冽:“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话未竟,她左手执剑横亘于眼前,剑光凛冽,折射出她锐利眉眼,随后她用右手划过剑身,鲜血沿剑脊蜿蜒而下,血液滴落至地面的瞬间,她将长剑深深扎入泥土中。

    正当众人不解之时,谢青衫身形闪现在阵法中心,抬手结印,她沾满鲜血的右手触向地面,阖目默念什么,似是不为人知的禁术。

    万阙之境,向死而生。

    谢青衫走出幻境后,便知这是自己此生最后的归宿。

    所以眼前的选择于她而言,也早在意料之中。

    或者说,无需这预示,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她毕生所追求的道义便是如此,修行济世,护佑苍生。

    可坦诚自省,她却认为自己的觉悟并不算高,因为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私心。

    这世间,云间剑仅此一柄,唤作白云间的灵魂更是独一无二。

    在谢青衫心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世之剑。

    是以哪怕她消失了,白云间还可以去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扬名于世,而不应随她从此长眠,埋没他本属于长剑辉煌灿烂的一生。

    况且,这也是她曾答应过白云间的,她不能食言。

    所以无需他人助力,她一人应对这一切足矣。

    先天道骨,可重塑魔神,那为何不可镇压魔神?

    没有人知道,那她便做这第一人。

    秘境深处潜藏的气息蓦然翻涌,交汇于谢青衫周身之际,却见本被血色浸染的荒芜之地刹那白昼初现,四周万物恍若被点亮。

    始料未及,魔物眼看着自己精心筹谋的一切即将化为泡影,绝望嘶吼道:“不!这不可能!区区人类怎么可能!”

    看着魔物受挫狼狈的模样,谢青衫疼痛难耐地勾起唇角。

    你看,她赌赢了。

    一阵虚弱袭来,谢青衫屈膝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其声清冷不屑道:“人类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打败你们。”

    结界外,白云间被迫以长剑形态埋在泥土中,剑身剧烈颤抖,嗡鸣不止。

    他拼尽全力想突破谢青衫为她设下的禁制,可这禁制除了剑主,再无人能解开。

    他束手无策,只能无声目睹谢青衫以一腔孤勇,孤注一掷牺牲自己来镇压魔神。

    这幕于白云间而言,犹如万箭穿心。

    身为剑灵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剑主,这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他很想伸出手抓住谢青衫告诉她,明明他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为什么她要独自一人承担。

    他可以护她周全,也可以平息所有的一切。

    他一定可以。

    可残忍的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重演,什么都无法改变。

    一如百年前被送往绝境之地的那天。

    似乎感应到白云间的悲伤,谢青衫侧首,目光穿透逐渐消失的虚空,落在白云间身上,而后粲然一笑:“小白你别伤心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因此也只能我一个人来面对。”

    “所以今后去寻找真正和你有缘之人吧,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再见了,小白。”

    阵法中心,谢青衫和金色流光融为一体,全力压制那不断外渗的魔气。一道响彻云霄的轰鸣后,她的身躯同结界内万千景象缓缓沉入虚无。

    最后,只剩一片空寂。

    秘境恢复如初,幸存后的众人哗然失色,纷纷作鸟兽散,唯余白云间站在枯树下,沉默而孤寂。

    剑主身陨,契约即断。

    这次无论白云间再怎么努力,他都再也无法感知到谢青衫的气息。

    他的世界,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从此,秘境之事再无人知,但晋州却多了一个传言。

    有人说,山中的枯树下镇压着一把绝世之剑。

    有人说,那枯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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