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复又燃起,将李安通半张侧脸照得很是明亮。

    他很是认真地道:“这位女公子据传三岁成诗,七岁可作锦绣文章,您说这等栋梁之材不应沦落至此,方让素心点了进府。”

    谢琅沉默地看着这个跟随她多年的亲卫,一时间竟然不明白他到底是在说什么。

    礼部尚书朝横获罪抄家,男子皆斩,女眷为奴?

    先不说她“卧病”不过旬日,依大启律法,官员家产被抄没充公虽是一时可成,但子弟家眷的处理可不会那么快!且拿“女眷为奴”来说,这必然是官奴,人牙调/教尚需月余,教完了也是没入宫廷,缘何会送至国公府上?

    还有,这位女公子若真是大才,她早年为何没听过她之文名?

    再者……

    她神情一时晦涩难明,眉宇紧紧纠缠在一处,一时难以解开。

    ——大启朝堂之上,并无朝姓官员。

    她记忆里的礼部尚书乃是当世大儒慈剑屏,有太傅虚衔。他年事已高,早已有告老还乡之意,但圣人尚未肯放人,只着安承兼礼部尚书事,估计两边还得推拒好一会。

    朝横这名字她是全无印象,谢琅眉头微拧,问:“这位尚书……已在朝中任职多久?”

    李安通思忖道:“属下记得,大约是……”

    然而谢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大约”出什么来。她向来沉稳持重的亲卫面上难得显露出茫然无措,声音压低了,听上去有几分难言的愧疚与委屈:

    “是属下失误,未能记得此事,让国公失望了。”

    谢琅心知这不能怪他,她已然猜到几分现下是什么情况了。

    但她的想法还需验证,于是她略略沉吟片刻,还是令素月将退到外间的朝露……不,朝夜唤上来,问:

    “女公子,你可知苏合香?”

    朝夜目露诧异,很是僵硬地福了一礼:“婢是戴罪之身,国公如此称呼,实是折煞婢了。”

    谢琅神情很淡,随手接过素月奉来的杯盏用了些热茶,方道:“于我府内无妨,女公子若忧心于此,我便称你名姓,如何?”

    说到这,她语气稍顿,缓道:“你可不用如此自称,称‘我’便可,这是我允你的。”

    眼前年轻的女孩略微踌躇,又福一礼,声音细若蚊呐:“全凭国公喜欢。”

    谢琅稍有心安。她这么做,着实是因为隐隐约约感觉曾听过这个名字,又觉朝夜实该是年轻有为的,很不能如此折其节。

    现下看女孩子直起身来后明显放松的躯体,以及微微泛红的耳根,她便更加满意,知晓自己这么做,确实是让人放下了戒备,便和颜悦色地重复先前的问话:

    “阿夜,你可知苏合香?”

    谢琅实在是习惯在问话中快速拉近距离,随之再进一步,以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她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这位本出身官宦家族的女公子,果然从她沉静端宁的神情中窥到一丝很淡的茫然。

    谢琅并未急着催她回话,一面打量着她富含生气的面庞、听得这称呼后又红几分的耳朵,以及因心虚而飞快眨动的眼睛,一面漫不经心地想:

    朝夜应当知道,什么是苏合香。

    这想法方掠过眼前,谢琅便见她身形微颤,茫然的神色在瞬时中变为了悟,眼光也略微向上飘去,像是在看什么浮在空中的提示。

    ——不,比起在看什么,更像是一段记忆被植入她的脑海,让朝夜得以翻找回忆来回答她这个问题。

    谢琅漫不经心地又想了些旁的东西,果然听得朝夜以一种背书般的口吻,规规矩矩地回答道:

    “苏合香即是帝油流,常用作熏香、焚香,药用可与其余中草药制丸,加酒煎煮,以治心腹疼痛。”

    “不错。”谢琅微笑道,“该是晚膳的时辰了,你自去罢,用完膳后再回我身边来。”

    朝夜应是,便退出内室,转过一扇山水屏风,影子投在屏面上略显得影影绰绰,很快便连影子都消失了。

    谢琅收回视线,方看向静立于两旁的素月并李安通二人,随意问道:“你等对朝家女公子的答案可有疑意?”

    李安通略显窘迫地回:“您也知道,属下对香料等物是一窍不通,您要同我说这个,实乃对牛弹琴。”

    谢琅本也只是要他这个态度,当下点了点头便转而看向素月:“你呢?有何想法?”

    素月微微犹豫,道:“朝女公子所说似无错处。”

    谢琅品着她回的这句话,饶有兴致道:“似无错处……你为何如此说?”

    素月垂首温言:“我虽知朝女公子所说大约无误,可脑中总有他想,在说她说的是错的。”

    “无妨,这本不算什么大事。”谢琅得了她想知道的答案,便悠然道,“为我点一些苏合香过来罢。”

    素月颔首应是,却未亲身去拿,只是踱到外间,指了位名叫“春兰”的女侍去取。

    谢琅心知她心下所想——无他,李安通还候在内室里,留他与自己单独相处总归不美,若传出去,是会被言官们参上一本的。

    不过念及当下的情况,她对言官之语反倒不甚在意了。

    春兰很快奉上填了苏合香的博山炉,又静悄悄退至外间。素月将炉燃起,不多时便有轻烟徐徐而上。

    因她尚在病中,内室的窗户俱是关严了的,所以苏合香的辛香便丝丝缕缕地聚集起来,一直变到极为浓烈的态势。

    倒是十分开窍醒脑,将她渐渐上来的睡意也为之一空。

    谢琅静静等着,等到她目中李安通与素月的脸与身躯都隐隐变得透明,才吩咐道:“撤下去罢。”

    话转到嘴边她又觉不妥,当即改口道:“将朝夜唤过来。”

    这回素月的声音变得很朦胧幽远,谢琅几乎听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只能凭着她的大致动作猜到她是应了是,又转身朝外间去了。

    朝夜来得很快。

    谢琅注意到,李安通的面容已然越发模糊,但刚行到外间一趟的素月面目模糊的速度相较他要慢些。

    至于朝夜……

    她简单同这位沦落为官奴的女公子聊了两句,确认她与李安通口中所言的“三岁成诗,七岁能作文章”一事,只能算是毫无关系。

    在她未曾加以干涉的情况下,《诗》、《书》、《礼》、《易》,朝夜都可算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谢琅耐着性子多谈了两句,发现她对兵法也毫无见解,唯一算得上拿得出手的,反倒更偏农学方面。

    ……可这农学也只能算做牵强之言,朝夜似乎对兽苑当中百兽更感兴趣。

    问完后,她凝视着朝夜凝实无比的面容与身躯,对素月挥了下手:“将香撤下去罢,我乏了。”

    一面又对李安通道:“这些时日命人守好门户,你——暗中打探清楚朝中动向,如若可以……”

    “户部尚书是哪位?”

    李安通拱手道:“原户部尚书也已辞官还乡,如今户部之事乃是一位项姓的大人操持。他去岁刚从右扶风调任京中,本任仓部主事,刚被圣人擢为侍郎,与国公府无甚往来。”

    这怎么也换了人?

    谢琅微微蹙眉,心中却很快闪过一个名字,便问道:“这项姓官员,可是双名盼山?”

    李安通略一思索:“似乎是的。”

    “那便罢了。”谢琅再次感到没来由的头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挣扎,“兵部尚书仍是牧景罢,有空请他来府。”

    李安通说是,率先退下。

    朝夜则在旁帮着素月散下挽起的床幔,在谢琅躺下后,才随着素月一道退离床前的范围。

    眼前重归一片暗色,谢琅阖上双眼。

    她现下能确定到底有何不对了——先前政事堂中有风,侍从们合上窗又开条小缝前,她曾想过让风止息,后来以指腹相试,确实未再有风。

    只是这还不明显,于是她在灵犀阁又试了一会,江风的确停了。

    但自然之力,本就无端,风起风止仍可算作巧合,可如若她的想法能影响人呢?

    于是她以朝夜试之。

    这位女公子的长相其实很不似大启人,反倒与李安通的混血长相仿佛,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光下都能映出蜜色。

    而且,她总觉得,朝夜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因而她有心以这位女公子试验,在最初并未以自身想法干涉,及至发现她神情中茫然难以作假,方才想了些苏合香的效用。

    她未曾想错,朝夜确实按照她所想的次序,简单提了提苏合香是何物,又有何等功效。

    之后遣她去用膳,再问李安通、素月两人,也自有她的想法。

    李安通用香的时候寥寥无几,自然答不上来:素月却极善此道,谢琅平日所用的熏香大多都出自她手。

    可在她刻意的尝试下,朝夜有一处说错了。

    ——苏合香丸与酒煎煮所成的药酒是调理血气与脏腑的,并无消心腹疼痛的功用。

    但本该清楚此事的素月却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再者,苏合香可提神醒脑,偏偏在点起苏合香时,素月、李安通之面目皆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朝夜的面容清晰如常。

    谢琅眉睫轻颤,实在是为自己当下的处境不解:

    她身边信重的两人看着如常,点了提神的香却显出幻象的本质,只有朝夜看着还是真人。

    可偏偏这三人在灯下的影子又极为正常,只有那位“天子”以及方许之等人的影子怪诞如妖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是在大启,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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