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她么?

    记得。

    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除了她再不会有别人了,我现在只记得她。

    倒也不错,她什么样?

    ……我不记得了。我既好像什么都能记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她像道光,锋利刺目地在我记忆中剜下深刻印象,留下的却是个影子。

    嗯,我想那是在天保三年的季春。

    对!那是在天保三年的季春!四月十七!大成皇帝宴请诸国……我想起来了!她是位公主,有着令人过目难忘,剑刃一样纤薄锋利的美貌。有人告诉我说,她是大成最尊贵的临淄长公主殿下。

    不错,她什么样?

    ……很奇怪。

    很奇怪?

    对……我说不好……天保三年四月十七,大成皇帝在花萼相辉楼开宴,我们觉得这是个机会,花了很大的力气联系上了宫里的人,但现在想来比之它本来应该花费的力气,事情似乎还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了……

    你们去做什么?

    刺杀大成皇帝。

    我们去了十三个顶尖高手……现在想来还是不可思议,什么样的线人能在一场宫宴上带进十三个刺客?总之我们还是进去了,据说那次宫宴上有人跳剑舞,我们被当作了她的伴舞。

    那就是公孙大娘了。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世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那剑舞想必好看极了?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我也没看见……扮作伴舞是我们过前两道卡哨的办法,为了能把剑带进去。进了花萼相辉楼以后我们便把剑藏在案下,混在乐班之中,宫宴设在三楼,满地铺着的地毯很软,落足无声,却肯定跑不快,皇帝的席位在垫起的高台上,前面有珠帘隔断,想必会影响挥剑,我坐在皇帝右首,前面是一排排的权贵席位,我估计了一下,站起来直扑皇帝大概要四息,这不是个好数字,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从侧面先悄悄地绕到他的右手边,再从那里开始扑击。我会弹一点琵琶,但是琵琶乐师太重要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成了个敲沙锤的。就在我坐在花萼相辉楼的那几个时辰里,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想当皇帝。

    (笑声)你觉得为什么?

    如果有了皇帝那样的权势,那么钱财,美人,其余的一切不过是随之而来的附赠品。我几乎看花了眼。我从未见过那么华美辉煌的屋子,像是用金子铸的,到处都是烛台,烛火把屋子都烤热了。来来去去的宫女美得像是仙子,可她们在这里竟然只能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成群的乐师一刻不停地奏乐,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他们推杯换盏,把那样的乐声当一个背景,像杯盏碰撞的声音。我听说在大成朱紫才是高级官服,在那里满眼都是朱紫之色,不然就是外族的礼服,那么多位高权重,称霸一方的人,现在都恭恭敬敬地等在这场夜宴上,皇帝直到快酉时才来。

    我从小就是一个刺客,从未觉得剑与我生疏过,只有那一刻,我看着那把尚且空着的龙椅,我不能欺骗自己说我是在做刺杀前的观察,我是被它吸引,我心神动摇,甚至不得不伸手去摸我的剑,可剑柄突然冰冷起来——因为我的掌心滚烫。

    你从小就是个刺客,竟然还会弹琵琶?你的话很有意思,实在不像一个刺客。

    ……因为我以为七岁也算小孩子,七岁前我还有家,住在家中。

    原来如此,那她呢?

    ……皇帝直到快酉时才来。他来时挽着一个少女,彩衣斑斓,有一张淡漠而美丽的脸,那就是她。

    嗯。

    刚开始我以为她是皇后,虽然年轻得出奇。但我想人总是格外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男人年老时才是最喜欢美貌少女的时候,他配不上她,却刚好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哦?

    本来我是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的,可自我进入宫宴,我突然就懂了,在那样的地方明白一些乱七八糟的道理也很寻常。

    原来如此。

    我问了带我来此的人,他看了看上首,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他告诉我我猜错了,那不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女儿,是大成最美的公主,临淄长公主殿下。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不会察觉,可是就像刚才我说的,从我入宴开始就有什么改变了……我虽是个无家的刺客,却也悄悄回家去看过,我有个妹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突然就明白了,奇怪正是奇怪在这里。

    也许你是对的。

    我是对的。她将她的父亲扶上座椅,自己转而坐在下首,几乎依偎在父亲的脚边——那是成宫宴制中本来没有的席位,是长公主的特席。那我就更加明白了,我第一眼看见皇帝时觉得他不过如此,可现在却觉得他完全就是个皇帝,日渐衰老的君主怎么会喜欢搀扶?但倘若他带来的是这样一位少女,那就只会使他显得高深莫测,游刃有余,他正是要来给所有人看看,他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女儿,而她高不可攀,是一朵无人可摘的高岭之花,却唯独会驯顺地伏在他的脚边。我想没什么比这更能满足一个曾经风华无双却正逐渐老去的男人的虚荣心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人又说话了。

    说了什么?

    他说,你看见她斑斓的大袖了么?那里面藏着一把利剑,一把,注定割下你头颅的利剑。

    他没有说错。

    我们来了十三个人,几乎在瞬间被她杀死,我是最后一个。她的手法非常高明,我只感觉脖子凉了一下,然而生机流逝,虽然那种感觉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却再明白不过,我快要死了。然而我更想发狂,她是大成最尊贵的长公主,是天下最美的少女,是皇帝最锋利的剑,我多么明白王座上那个男人的想法,倘若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我也要让她在我设宴的时候依偎在我的脚边,我拥有广袤的国土,三千的佳丽,可都比不上一个少女能带给我的光耀与虚荣,这才是真正无价的珍宝。

    她是这样的冷漠无情,生命与鲜血都不能动摇分毫,但我想,冷漠无情恰是她的美。

    听起来真是不错极了。

    可是我是对的。

    难道这还不够奇怪?

    本来已够了——如果我没有看见皇帝的眼神。

    哦?什么样的眼神?

    我说过我的妹妹,我记得父母看她的眼神,那是怜爱,喜悦,憧憬,而皇帝不是这样的……他对她的占有欲是如此炽热,毫不掩饰,就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我不可能得到她,甚至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有点不甘心,于是我拼尽全力微笑,血从我的颈子里喷出来,溅上她的脸。就在这一刻我觉得死也不错,弄脏她的是我,我觉得荣耀。

    所以你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是的,说了这些话,我已经想起来了。

    那你也知道了你们为什么能被引进宫去?

    本来没有发觉,你这样一说,是的,我知道了。这的确是那个男人做得出的事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保三年的季夏了。

    那她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因此才来问你。

    那你又是谁?为什么这样关心她?

    我么?她是皇帝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实在是太奇怪了,可我又觉得,既然这些怪事都出在她身上,那又很寻常了。不过……

    不过?

    不过我想她一定有极其悲惨的一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她太美了。因为她转过脸去,皇帝看她染血面容的眼神,更因为……

    更因为她始终目中无人,就连皇帝,亦从未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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