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到了季夏，时至正午，茂密树荫中还是震颤出麻扎扎的聒噪，楼兰挎了弓跟在高利仕的身后，不知道是因为暑热难消，还是因为这蝉鸣吵得他心烦气躁，抑或只是因为紧张，他的背心沁出汗来，微微打湿了郎官精美的红袍。
大明宫对楼兰来说并不陌生。
天子年青时英武矫健，酷爱马球，即便如今年岁已长，也始终不乏对此的热情，尤其是自天保年来，天子较之往年多享乐起来，宫中常伴身侧的，不但有貌美解语的嫔婢，能歌善舞的伶人，总还有一群少年郎官——楼兰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往往出身世家望族，都是年轻健朗的美少年，天子对他们亦颇肯假以辞色，除却仅有的那么几位显赫殿下，天子数十儿女，其中泰半见到父亲的机会还不如这些陪打马球的郎官多。
这样说来，这些飞扬神气的少年郎出身既高，人生得漂亮，又是天子近臣，因此哪怕他们常年在宫中斗鸡走狗，惯犯地调戏宫女，那也是纨绔而非浪荡，风流却不下流。就连天子本人，也乐于将这些在宫中纵情的绯红身影看作一道风景，将这种漂亮的轻浮一并包容。
楼兰出身高门，祖宗在凌烟阁里有肖像，他自己天生长于弓马，打得一手好马球，加之其颖悟绝伦，长相漂亮，十分得天子宠爱，他千牛备身出身，在一众郎官中也是很出众的一位，算得上宫里的小小红人。
楼兰在宫中行走，除非是挨着发作，否则就是见了太子和娘娘也是有一份从容的。然而这一趟……
“高叔叔。”
这一声喊出来，他才发觉自己喉咙发紧，干渴得厉害，接下来的话便在口中戛然而止。
“魏郎官？”
就在这一停歇之间，高利仕已回过头来出声相询。楼兰咽下两口唾沫，方讲出话来。
“高叔叔……高叔叔可知道，圣人这次寻我，是为着什么事体？”
高利仕他是自幼识得的，叫一声叔叔既亲近，又是一种闲聊口吻，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开头。楼兰说着话，一面将左肩往前稍稍一斜，让高利仕看他肩上挎着的弓。高利仕的脸色并不显得多么为难，却一时没有回答，楼兰的心就有些吊起来，他退而求其次。
“那高叔叔可知道圣人这次还叫了谁去？”
在不太重要的事情上，这种情分总是好用的，倘若高利仕一个字也不肯说，那他也就知道该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圣。就在他已经准备好打个哈哈岔开这问题的时候，高利仕突然说话了。
“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圣人要替长公主殿下寻一名弓术老师。”
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楼兰这样混迹在长安贵人圈与大明宫闱里的世家少年却不会不知道，宫中公主虽多，长公主却只有一位，正是今春方封的临淄长公主，而但凡摊上临淄长公主，先不论是不是大事，起码就不会是什么小事。
这位长公主殿下虽是女儿，如今的显赫却几乎胜过太子，以天子的多情，一时受宠而炙手可热，又转眼就摔进泥潭的人不在少数，且他的多情不仅仅限于女人，哪怕是儿女，臣子，也是如此，因此得宠不算什么，一得宠便张狂起来的更不算什么，毕竟楼兰也算其中之一。
然而临淄长公主却不一样。
天子子嗣众多，多数都分不到什么宠爱，庸庸碌碌地出生，庸庸碌碌地长大，庸庸碌碌地成婚，有的更已庸庸碌碌地死了，实权在握一些的贵族都不屑同他们攀交。本来天子为贵族所尊重的儿女是有数的，除了东宫和可能入主东宫那几位，公主实在是没有几个能入眼。这位临淄长公主却是横空出世，直到今年春前，哪怕是最接近大明宫的贵族们都不知道天子还有这么个女儿，不知年纪几何，不知生母为谁，哪怕是演一出天家血脉流落民间的戏码，也还缺个认亲的信物，长公主像是天子一拍脑袋拍出来的似的，贵族们都觉得天子受骗。
偏偏天子一口咬定，一封就封了长公主，封地又选在临淄，可见真正受宠。这位长公主倒也奇怪，天子将她这样掌珠似的捧出来，贵族们自然是要相交的，更何况他们觉得怀疑，要满足这份好奇，又还有什么比接触这位从天而降的长公主更好的办法？
大成贵族女子公然抛头露面本是寻常，甚至可以说，如临淄长公主这样的女子本该是最热衷于赴宴应约，寻欢作乐的那一类人，她却偏偏幽居宫中，这样一来，既然请不到公主，各家各族的诰命夫人，公主，郡主，县主只好自己往宫中跑，结果就是全在长公主手里吃了个闭门羹。贵妇人们何时受过此等委屈？这份好奇立刻就全变成了怨气，怨气又变成枕头风，这厢枕头风还没吹完，今春四月十七，天子在花萼相辉楼开宴，临淄长公主携利器入宴，以一己之力击杀十三刺客。
枕头风尴尬地吹着，诸位郎君笔上蘸的墨都干了，迟迟不敢下笔，是劝圣人好好核查长公主的身世，避免影响天家血脉的纯净呢，还是参长公主携利器入宴居心叵测呢，还是为长公主护驾有功请个赏呢？
最后天子收到了一打歌功颂德的奏章。
错过了这个发作的时机，临淄长公主就算成了定局。
以大成的尚武风气，为公主请个弓术老师不算什么，为临淄长公主这样的剑术高手请个弓术老师就更不算什么。但给年轻未婚的公主请楼兰这样的郎官做弓术老师，可就有些什么了。这位长公主来历神秘，叫人摸不着头脑，正是稳固高门最不愿意招惹的那一类人。
以楼兰的身份地位，他是必须对这位长公主感到好奇的，更遑论他浸淫宫廷，自长公主出现以来，已足有五个月的时间，他们这些宫廷法外狂徒般的郎官竟无人见过公主真容，而关于长公主的传奇却接连发生——楼兰早已发自内心地感到好奇起来，他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一点。
“那长公主殿下——”
“除了魏郎官你，还有朱郎官，夏郎官和卫迁卫郎官。都是郎官里的弓马高手。”
楼兰便咽下了后半句没问出口的话。
朱微和夏崇尺出身虽不及楼兰高，但也并不差多少，这里头惟有卫迁一人出身普通，父亲不过是陇右道中一县县令，据说颇有政声。但京官难求，卫山子想入京却一直求告无门，然而就在去年，不知怎么的竟叫天子知道了他的政绩，天子特意将他叫进长安来亲自接见，更曾在早朝上以卫山子为例申饬了好一批大员，有了这一番抬举，卫山子立刻就借着四年大考的机会入尚书省谋了个员外郎。
虽说天子的抬举也不过如此，他入了长安，也不过是一个员外郎，也不过补在工部，在满地高门的长安，实在是连高官贵族的尾巴都摸不到，然而他到底是住进长安了，这不，连儿子也跟着进了大明宫成了郎官么？
卫山子的事情算得上是去年长安官场一样不大不小的谈资，但自卫山子入尚书省卫迁入大明宫之后，天子的宠爱便戛然而止，天子的青眼一从他们身上转开，善于揣摩的贵族高官们的目光自然也就渐渐地转开，卫氏父子便成了万千长安人中平凡的两个。倘若卫迁也在，依照长公主如今的盛宠，只怕天子此举也不完全就是他所想的意思。
高利仕在旁看他反应，便知他在想什么，但见这心思深沉的华美少年对他扬眉一笑。
“哎呀，他们也去？那我可赢不了了……高叔叔可有看上次我们一起打的那场马球？卫迁最近可越发厉害啦。”
他谁也不提，独独只提卫迁，正如楼兰熟知宫中布局，自然知道这不是往马球场去的路，但他恍若不觉，仍是满脸笑容地向高利仕道。
“一会到了马球场真个比起来，我输了，高叔叔可不要笑话我呀。”
高利仕停下脚，转身看住他，将左边眉毛轻轻一挑。
“魏郎官可别妄自菲薄，能得圣人亲口夸奖，差得到哪里去呢？纵使良马宝驹，一时失蹄也是有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这句话就很关键，楼兰听了便笑起来，连声称是，两人转身仍往前去，不远处蝉声渐小，花木扶疏，芙园就在前方了。
芙园位于大明宫右，楼兰也未曾来过，说是园子，其实不过一渠一殿，据传乃天子一手规划，将作监在天子的指示下从太液池凿渠引流，水道环园中栖霞殿一周再汇入太液池，如此一来，园中便有活水，这条渠就叫做芙渠。渠中所植莲花乃特意从江南挑选而来的品种，花叶俱美，更兼可产莲蓬莲藕以供消遣食用，花色从雪白到深红，依色之浅淡变化环渠种下，虽已季夏，还是有满渠的莲叶田田，挺拔高茎捧起硕大饱满的鲜妍花朵，渠边采选自蜀中的木芙蓉郁郁葱葱，照水而立，将栖霞殿掩映其间。
楼兰跟着高利仕转过芙园门口的影壁，只听水声潺潺，满目的碧绿如玉托起盏盏雪白花朵，朱红的栖霞殿飞檐斗拱，形制似亭，以汉白玉筑基悬立水面，四面用以蔽风的青纱帘高高卷起，满渠的莲花几乎涌到殿门口的平台上，伸手可摘。裹着莲花清香的湿润微风穿堂而过，青玉珠帘摇晃，击碎了风中零散的谈笑声。
楼兰短暂地忘记了此行的叵测，并立刻在心中信服此确乃天子手笔——芙园看起来相当有天子本人的风范，天子是个颇懂审美的人，也的确喜欢这种实际上十分奢华的幽艳。
他尚在打量这片其实并不大的精巧园子，便听高利仕低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楼兰极少听见高利仕这种语气，那一瞬间的惬意烟消云散，他立刻回神，顺着高利仕的目光回头一看，便见影壁背后的渠边，一个宫婢已跪倒在地，怀中犹抱一支花瓣零落的粉白莲花。楼兰眼角一扫四周，就明白这宫婢至少有一条犯在她怀里那支莲花上。
天子就在不过一二十步远的殿内，而芙园芙渠是天子得意之作，楼兰能明白高利仕的紧张，而过了宣政紫宸二殿，这里已是内宫，他并不随往，甚至退了两步以示避嫌。楼兰转头打量这满眼茂密的芙蓉，余光瞧见高利仕低声训斥了那宫婢几句，她很快站起来转过影壁出了芙园，临走前宫婢将脸藏在莲花后很快地望了楼兰一眼，莲花零落，这一望便半遮半掩，又将她一张粉面相映生色。楼兰知道自己生得好颜色，早已习惯这种目光，他坦然地微微一笑，但见那宫婢红着脸匆匆垂首，仍抱着那支莲花走开了。
等那宫婢走远，楼兰方才靠近两步，高利仕仍恨恨道：“总有这起子眼皮浅的东西！”
想来宫女是没有这等胆子与闲心的，楼兰不知道她在哪宫做事，也就不知道高利仕指桑骂槐的是哪位娘娘，他不作声，高利仕却回头看他一眼。
“圣人虽不曾明令......可芙园就这么点大，一渠子总共又有多少莲花莲蓬，经得起阖宫惦记？”楼兰亦听说圣人将芙园视为城南曲江池芙蓉园的翻版，暑热难消，曲江池与南内也都嫌远，天子在大明宫中建了芙园，便常幸于此，这个夏天尤甚。而芙园实在称不上大，要时时有花且时时新鲜妍丽，却也不易。楼兰点头附和，他方才环顾时便觉得疑惑，此刻高利仕开了这个头，他即趁势道：“高叔叔说得有理......明珠贮锁匣，该多派些人看守也就是了。”
高利仕又看他一眼，哼道：“你以为这里平时少了人看守？若不是圣人来此，圣人嫌前呼后拥把园子都塞满了，败了风景不肯四处设人，断不能教她溜了进来！”
既是圣人的示意，楼兰不敢置评，而高利仕似乎也觉失言，不再多言语，只是领着他上了架在渠上的一道白玉拱桥，一径往殿中去。栖霞殿四面透风，因此稍一靠近便能清晰地听见殿中声响，天子正与座下人闲谈，言笑间兴致正好。
转过那几株精心种下的木芙蓉后，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天子竟真的遣退了几乎所有宫人，高利仕亲自为他掀开殿门掩蔽的青玉珠帘，发出伶仃的珠玉相击声。楼兰稍一留心，立刻自菡萏清风中闻到一股馥郁的沉水香气，他跟在高利仕身后入殿，那香气在几步之间便盖过芙蓉清香，真如沉沉深水般向他没顶漫来。
高利仕将他引至天子面前，楼兰是惯于伴驾的人，也对天子的性情有大致的了解，他早在外面整理过仪表，此时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沉水香气霎时便满盈胸臆，他忽然觉得沉静，因此十分得体地掬起一个笑容，一面向天子行下一礼，一面道歉自己来迟。
天子自然不以为忤，将楼兰指去自己右手边第一席去，又转头去吩咐高利仕。
“方才朕尚与郎官们说起芙园所植芙蕖，如何清艳如何香甜，百闻不如一见，千看不如一尝，你来了正好，你这便去找人采几枝过来，要开得最繁复艳丽，蓬头结了实的那些。”
高利仕叉手唱喏，天子又添上几句吩咐，楼兰在席上坐定，先与同被请来的郎官们点头致意，这才不着痕迹地打量其中光景。
天子爱香，无时不焚，殿中四下零散摆着几盏铜炉，有袅袅的烟气自兽口绵绵吐出，此时过午不久，日光正盛，栖霞殿四面的珠帘珠光玓瓅，金彤日影，铺陈而下。殿外高大葱郁的木芙蓉筛出斑驳树影，而芙渠中潺潺流水折出些微光彩，曲折地穿过层层碧叶莲花，终于粼粼地映于粉壁朱柱之上。绣屏前，天子盘腿坐在座榻上，手边摆着一朵开得正盛的朱红莲花，原本紧紧包覆着的花瓣缺了几片，无力地露出其中尚未成熟的肥绿莲蓬来。
楼兰看着那扇高大绣屏上连绵如云的芙蓉，忍不住心想，昔年雀屏，大抵如此。
高利仕叉手退下，去办天子吩咐下的冶游助兴之物，天子便回过头来环顾左右，对前来应聘长公主殿下的弓术老师的少年郎官们道：“今日天气太大，便不出去了，等东西都摆上来，咱们就在这里玩投壶。”
郎官们连连应和，就见皇帝又拿起手边那朵朱红的莲花，向楼兰道：“刚才朕正与他们说这莲花，楼兰，你适才从外面进来，看这芙园如何？”
楼兰立刻就席拜倒，却思索片刻，方笑答道：“久闻芙园盛名，今日第一次得见，虽还不知多少妙处，却已觉精巧玲珑......寂不善辞藻，说不出这种妙丽，只是闲时多去曲江池玩耍，只觉芙园虽小，竟不输曲江通透。寂从兴安门来，一路颇有些炎热，一进芙园便见如此疏朗景致，又闻菡萏香风，立刻就清凉下来。一入殿中，更觉清风阵阵，沁人心脾，竟一丝暑热也无了。”他说完这话，稍一停顿，又道：“不知是谁如此别具匠心，芙园的这等好处，便是曲江池也万万不及的。”
天子便笑顾左右，“瞧瞧，还说自己不善辞藻，天下的好话都要给他说尽了！”郎官们自然又连声应和，楼兰亦笑着分辩一二，但见天子把玩着那朵朱红莲花，仿似漫不经心般笑道：“楼兰一贯仔细，那你可瞧清楚了，芙园是个什么形状？”
楼兰笑容不减，心中却暗暗叫苦，朝中批芙园不是一日两日了，原因也极简单。芙园上圆下方，外圆内方，外环水流，正是辟雍之制。天子在宫中建了这样一个园子，却只用于取乐，丝竹不断，钗环横陈，只是因在内宫之中见的人少，谏言芙园不合制的折子才少一些。然而天长日久，岂有不透风的墙？此其一。若说其二，就连楼兰也发觉，自去岁岁中天子因心疾卧病一月后，是越来越听不得逆耳的话了。
栖霞殿中卫迁且不论，他与夏，朱二人，家中都多有为官之人，夏崇尺的二叔更任右拾遗。楼兰闻弦歌而知雅意，乖觉道：“臣方才不曾虽仔细察看，但记得芙园边界参差，倒难说是个什么形状。”
夏崇尺亦立刻道：“臣也这样觉得，芙园形状莫名，虽是人工，却别有一分自然，格外野趣。”
朱微等夏崇尺一说完，也添上两句话表了态度，惟有卫迁一人坐在天子左手边第二席，半晌才照样应和了一声。
楼兰倒没想到天子竟也不以为忤，只是笑着抬手叫他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卫迁不过工部员外郎之子，去年才入长安，芙园之因由他们清楚，卫迁却不见得知道，天子虽然强势精明，却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不见怪倒也在情理之中。
恰好几个宫人鱼贯入内，将铜壶箭箙等物一一摆好，又在案上摆上杯盏美酒，高利仕则亲自端上满满一盘莲花，放在皇帝身侧。皇帝侧目看了看，想必对这盘花十分满意，他显然兴致高涨起来，楼兰察言观色，笑道：“芙园至妙，可惜寂来迟了不曾听见，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竟有如此殊色？”言语间向高利仕看去。
高利仕见皇帝但笑不语，也不含糊，答道：“此花名为‘女儿面’，昳丽鲜妍，千花千色，在江南莲乡亦难得一见。‘女儿面’花已开得漂亮，更难得结出莲子来清香可口，专种来结莲子的也不如它的滋味，挖出藕来也是鲜脆雪白，可惜如今季节不对，暂时无缘，但花已摘了来，莲子倒是可以一尝，郎官们一会自然就知道了。”
皇帝这才笑道：“一会咱们投壶，就拿这个做彩头。”他又将手中那朵朱红莲花放在花堆上，这朵莲花虽已有些零落，然颜色秾艳不失周正，相较盘中那些或粉或白的莲花，竟不觉有损。楼兰看了片刻，忽然想起美人眉心一点朱砂色，他越看越像，便听天子道：“这朵眉心砂即赏魁首。”
天子绝口不提临淄长公主，楼兰也不奇怪，此事端得心照不宣。他从箭箙里拿起无头箭掂量，只见此箭笔直通顺，漆得油光水滑，再一看铜壶壶口大小，五人投壶，至多能投两轮，而囊中只得十支箭。
投壶之戏，既要眼力又要腕力，次序也十分要紧。他将无头箭放回囊中，转手掀开案上酒壶一嗅，酒气醇厚，正是新丰美酒。他想起高利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言，再一看天子背后那面高大的绣屏，而对角卫迁仍在看手中无头箭，楼兰立时打定主意，然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倒有一宫人先声夺人。
“奴念奴见过圣人，圣人万福。”天子将她叫起，念奴方才又拜，向楼兰他们道：“奴见过高将军，将军万福，诸位郎君万福。”
这宫人声音清越高亢，如莺如鹂，穿一件卷草团花的妃色褙子，而面善可亲，正是宫中备受天子宠爱的歌女，唤作念奴者。此一番礼毕，高利仕将念奴引至天子左手边设座，天子问道：“可带了牙板来？”
念奴便站起身来，自腰上取下一副镶珠嵌宝的象牙板，摊在手中呈给天子，笑道：“带来了，请圣人过目。”
天子眼风一扫，便不多言，只向座下郎官们道：“你们都是弓马高手，投壶自然不在话下，寻常玩法未免无趣，要排次序也总是为难，咱们今日便加些花样。”他转向念奴，“你一会背对执板，让你敲了，你便随着性子敲上几声。”念奴叉手唱喏，笑看郎官们一眼，依言执板背对而坐。
“虽是玩乐，朕今日就要不讲道理一回，拿辈分压你们一头，朕投第一支，剩下你们的次序，你们便赶着板声争上一争！”皇帝侧首从花盘中挑出一朵雪白硕大的莲花来，递给高利仕，“咱们行抛打令，击板传花，板声停时花在谁手中，谁便算拿了彩头，既然已经得了彩头，那可就要末次投壶。”
高利仕得了那朵莲，亦笑着左右看了看，最终捧着花递到楼兰手中。天子见他们传递间小心翼翼，忍不住又笑道：“朕刚刚不讲道理一回，现在便讲一回道理，再提醒你们一句，年轻人要知道怜香惜玉，一会你们击板传花，谁把花瓣碰掉了，统统给朕罚酒。”
楼兰听了，连忙将手中捧着的花轻轻放到案上，道：“圣人这样说，寂这样的粗人简直连碰都要不敢碰了！”
朱微闻言立刻拆台，“圣人可别听他胡说，臣等一起出去，哪个女子的眼风不是挂在他身上扒都扒不下来？他可是最知道怜香惜玉的，”朱微眼珠子一转，突然掐着嗓子，学出一副女子情态，向楼兰道：“你说是也不是，魏郎？”朱微长相英挺，这一扮情态夸张，众人都笑起来。
夏崇尺也懂凑趣，只见他拿起案上的酒壶晃了晃，道：“还有这份闲心，可见你们都是玩笑，只有我愁眉苦脸，惟恐这一壶酒还不够罚的。”
楼兰心中自有打算，也不多争辩，此时便笑着倒满一杯酒，道：“我说不过你们。我先自罚一杯......只盼这杯酒吃了，一会儿少挨几回罚罢！”楼兰这样一说，夏，朱二人自然也立刻要自罚一杯讨个彩头，卫迁亦跟着举杯，此一番玩笑下来，天子多有笑容，众人又已饮酒热身，便吩咐念奴敲响牙板传起花来。
牙板敲得声声清脆，众人既想将手中莲花赶紧送出去，又惟恐动作粗鲁，掉了花瓣挨罚，动作间颇有些拈狼牙棒绣花的可笑味道。
楼兰先将花传给下首的朱微，朱微又递给卫迁，却笑吟吟地向卫迁使个眼色。卫迁倒也会意，听得念奴牙板声有将歇之意，方才将莲花传给夏崇尺。
夏崇尺捧着莲花笑骂：“好啊，你们合起伙来坏我！”
朱微也笑：“坏的就是你！莫要多说，快罚酒！”
这一轮次序既定，便由天子投第一支，轮着玩起投壶来，一时间栖霞殿中牙板清脆，铜壶咣当，玩笑不断，不知不觉已玩过四轮。
第一轮夏崇尺吃了亏，第二轮便联合楼兰硬把花塞给了朱微，又是一番玩笑，四轮下来，四人案上各有一支女儿面，投壶渐入佳境，彼此间也已玩得熟起来，除了朱微和夏崇尺各自失手一次，算得上不分胜负，因此俱都盯着盘中除赏魁首的那朵眉心砂以外最后一支女儿面摩拳擦掌。
天子笑道：“这把铜壶至多能装九支无头箭，方才你们一人一输，干脆抹平，这最后一轮咱们改改规矩，且再加个花样。这一轮你们四个玩便罢，只是谁拿了彩头谁第一个投，投壶时也叫念奴敲牙板，牙板一停立刻出手，如何？”
圣人这样说，自然无人敢道不好，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念奴便背过身去，由缓转急，将手中一副牙板敲得上下翻飞，这一轮牙板声久久不绝，更兼越敲越急，众人到后来连轻手轻脚也顾不上，几乎将那朵莲花抛着传来传去。终于咔哒一声牙板脆响，夏崇尺急匆匆一抛，莲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到卫迁案上。
莲花跌得零落残缺，洁白馥郁的花瓣洒了一案一地，日影已渐西斜，在殿中拉出长而寂寥的光影，亦静静地将莲花染出陈茶般的浅色，一道夕阳恰从花心穿过，仿佛光阴作刃，而将之一刀两断。
天子坐在上首，忽然翘起唇角。
卫迁尚未反应过来，高利仕已从天子的箭箙中取出一支无头箭置于他案上。楼兰看看卫迁那头的狼藉，向夏崇尺笑道：“看来你这壶酒果然不够罚的。”
夏崇尺也笑，却摇摇酒壶，扭头去催卫迁，“卫二郎赶紧投壶罢，这回罚酒要全吃了，我只怕要钻到案底下去，投壶不中更白白被他们两个坏心眼笑话，先投再吃，一会一起罚。”他又睨着朱微和楼兰笑道：“万一有人投不中陪我一起罚酒，那便再好没有了。”
高利仕得了天子授意，因此也打趣道：“要吃酒也许不够，要吃罚酒却是一定管够，郎官们且先玩着，咱家这就去取‘罚酒’来。”说着退出栖霞殿去了。念奴便也笑吟吟地回头，“奴家可要敲板了。”
话音一落，牙板声便脆声响起，第一轮自然毫无悬念，夏崇尺敛声屏气，也撵着牙板声将第八支箭投入壶中，他立刻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向对面的朱微和楼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卫迁一人身上。
卫迁拿起案上那支原本属于天子的无头箭，念奴回头瞧他一眼，嫣然一笑，仍笑吟吟地扭过身去，哒哒地敲响了牙板。她重又用了方才传花时的敲法，手中牙板翻飞，一声赶着一声，久久不绝，卫迁全神贯注，终于一箭掷出，落入壶中。
他这一掷极其用力，无头箭铮然敲响铜壶，与最后一声牙板的脆响恰恰重叠，袖风鼓动，将案上散落的莲花瓣卷起，又轻轻飘飘地坠于地上。他想黄钟大吕，玉旨纶音，莫过于此。卫迁第一次抬起头来向座上的君王看去。
皇帝亦看清，那是一张清秀的少年的脸，鼻尖尚有薄汗，而眼神清澈，似是忐忑，亦有执着。他双目一闪，翘起的唇角于是再收拾不住，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朦朦沉水香烟之后，日影悄悄攀上皇帝手边那朵眉心砂，将它的花瓣边缘直直照透，烧出火灼般的旧黄，而明暗之间，花心朱红不改，仿佛将有鲜血一线淌出。
大明宫对楼兰来说并不陌生。
天子年青时英武矫健，酷爱马球，即便如今年岁已长，也始终不乏对此的热情，尤其是自天保年来，天子较之往年多享乐起来，宫中常伴身侧的，不但有貌美解语的嫔婢，能歌善舞的伶人，总还有一群少年郎官——楼兰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往往出身世家望族，都是年轻健朗的美少年，天子对他们亦颇肯假以辞色，除却仅有的那么几位显赫殿下，天子数十儿女，其中泰半见到父亲的机会还不如这些陪打马球的郎官多。
这样说来，这些飞扬神气的少年郎出身既高，人生得漂亮，又是天子近臣，因此哪怕他们常年在宫中斗鸡走狗，惯犯地调戏宫女，那也是纨绔而非浪荡，风流却不下流。就连天子本人，也乐于将这些在宫中纵情的绯红身影看作一道风景，将这种漂亮的轻浮一并包容。
楼兰出身高门，祖宗在凌烟阁里有肖像，他自己天生长于弓马，打得一手好马球，加之其颖悟绝伦，长相漂亮，十分得天子宠爱，他千牛备身出身，在一众郎官中也是很出众的一位，算得上宫里的小小红人。
楼兰在宫中行走，除非是挨着发作，否则就是见了太子和娘娘也是有一份从容的。然而这一趟……
“高叔叔。”
这一声喊出来，他才发觉自己喉咙发紧，干渴得厉害，接下来的话便在口中戛然而止。
“魏郎官？”
就在这一停歇之间，高利仕已回过头来出声相询。楼兰咽下两口唾沫，方讲出话来。
“高叔叔……高叔叔可知道，圣人这次寻我，是为着什么事体？”
高利仕他是自幼识得的，叫一声叔叔既亲近，又是一种闲聊口吻，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开头。楼兰说着话，一面将左肩往前稍稍一斜，让高利仕看他肩上挎着的弓。高利仕的脸色并不显得多么为难，却一时没有回答，楼兰的心就有些吊起来，他退而求其次。
“那高叔叔可知道圣人这次还叫了谁去？”
在不太重要的事情上，这种情分总是好用的，倘若高利仕一个字也不肯说，那他也就知道该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圣。就在他已经准备好打个哈哈岔开这问题的时候，高利仕突然说话了。
“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圣人要替长公主殿下寻一名弓术老师。”
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楼兰这样混迹在长安贵人圈与大明宫闱里的世家少年却不会不知道，宫中公主虽多，长公主却只有一位，正是今春方封的临淄长公主，而但凡摊上临淄长公主，先不论是不是大事，起码就不会是什么小事。
这位长公主殿下虽是女儿，如今的显赫却几乎胜过太子，以天子的多情，一时受宠而炙手可热，又转眼就摔进泥潭的人不在少数，且他的多情不仅仅限于女人，哪怕是儿女，臣子，也是如此，因此得宠不算什么，一得宠便张狂起来的更不算什么，毕竟楼兰也算其中之一。
然而临淄长公主却不一样。
天子子嗣众多，多数都分不到什么宠爱，庸庸碌碌地出生，庸庸碌碌地长大，庸庸碌碌地成婚，有的更已庸庸碌碌地死了，实权在握一些的贵族都不屑同他们攀交。本来天子为贵族所尊重的儿女是有数的，除了东宫和可能入主东宫那几位，公主实在是没有几个能入眼。这位临淄长公主却是横空出世，直到今年春前，哪怕是最接近大明宫的贵族们都不知道天子还有这么个女儿，不知年纪几何，不知生母为谁，哪怕是演一出天家血脉流落民间的戏码，也还缺个认亲的信物，长公主像是天子一拍脑袋拍出来的似的，贵族们都觉得天子受骗。
偏偏天子一口咬定，一封就封了长公主，封地又选在临淄，可见真正受宠。这位长公主倒也奇怪，天子将她这样掌珠似的捧出来，贵族们自然是要相交的，更何况他们觉得怀疑，要满足这份好奇，又还有什么比接触这位从天而降的长公主更好的办法？
大成贵族女子公然抛头露面本是寻常，甚至可以说，如临淄长公主这样的女子本该是最热衷于赴宴应约，寻欢作乐的那一类人，她却偏偏幽居宫中，这样一来，既然请不到公主，各家各族的诰命夫人，公主，郡主，县主只好自己往宫中跑，结果就是全在长公主手里吃了个闭门羹。贵妇人们何时受过此等委屈？这份好奇立刻就全变成了怨气，怨气又变成枕头风，这厢枕头风还没吹完，今春四月十七，天子在花萼相辉楼开宴，临淄长公主携利器入宴，以一己之力击杀十三刺客。
枕头风尴尬地吹着，诸位郎君笔上蘸的墨都干了，迟迟不敢下笔，是劝圣人好好核查长公主的身世，避免影响天家血脉的纯净呢，还是参长公主携利器入宴居心叵测呢，还是为长公主护驾有功请个赏呢？
最后天子收到了一打歌功颂德的奏章。
错过了这个发作的时机，临淄长公主就算成了定局。
以大成的尚武风气，为公主请个弓术老师不算什么，为临淄长公主这样的剑术高手请个弓术老师就更不算什么。但给年轻未婚的公主请楼兰这样的郎官做弓术老师，可就有些什么了。这位长公主来历神秘，叫人摸不着头脑，正是稳固高门最不愿意招惹的那一类人。
以楼兰的身份地位，他是必须对这位长公主感到好奇的，更遑论他浸淫宫廷，自长公主出现以来，已足有五个月的时间，他们这些宫廷法外狂徒般的郎官竟无人见过公主真容，而关于长公主的传奇却接连发生——楼兰早已发自内心地感到好奇起来，他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一点。
“那长公主殿下——”
“除了魏郎官你，还有朱郎官，夏郎官和卫迁卫郎官。都是郎官里的弓马高手。”
楼兰便咽下了后半句没问出口的话。
朱微和夏崇尺出身虽不及楼兰高，但也并不差多少，这里头惟有卫迁一人出身普通，父亲不过是陇右道中一县县令，据说颇有政声。但京官难求，卫山子想入京却一直求告无门，然而就在去年，不知怎么的竟叫天子知道了他的政绩，天子特意将他叫进长安来亲自接见，更曾在早朝上以卫山子为例申饬了好一批大员，有了这一番抬举，卫山子立刻就借着四年大考的机会入尚书省谋了个员外郎。
虽说天子的抬举也不过如此，他入了长安，也不过是一个员外郎，也不过补在工部，在满地高门的长安，实在是连高官贵族的尾巴都摸不到，然而他到底是住进长安了，这不，连儿子也跟着进了大明宫成了郎官么？
卫山子的事情算得上是去年长安官场一样不大不小的谈资，但自卫山子入尚书省卫迁入大明宫之后，天子的宠爱便戛然而止，天子的青眼一从他们身上转开，善于揣摩的贵族高官们的目光自然也就渐渐地转开，卫氏父子便成了万千长安人中平凡的两个。倘若卫迁也在，依照长公主如今的盛宠，只怕天子此举也不完全就是他所想的意思。
高利仕在旁看他反应，便知他在想什么，但见这心思深沉的华美少年对他扬眉一笑。
“哎呀，他们也去？那我可赢不了了……高叔叔可有看上次我们一起打的那场马球？卫迁最近可越发厉害啦。”
他谁也不提，独独只提卫迁，正如楼兰熟知宫中布局，自然知道这不是往马球场去的路，但他恍若不觉，仍是满脸笑容地向高利仕道。
“一会到了马球场真个比起来，我输了，高叔叔可不要笑话我呀。”
高利仕停下脚，转身看住他，将左边眉毛轻轻一挑。
“魏郎官可别妄自菲薄，能得圣人亲口夸奖，差得到哪里去呢？纵使良马宝驹，一时失蹄也是有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这句话就很关键，楼兰听了便笑起来，连声称是，两人转身仍往前去，不远处蝉声渐小，花木扶疏，芙园就在前方了。
芙园位于大明宫右，楼兰也未曾来过，说是园子，其实不过一渠一殿，据传乃天子一手规划，将作监在天子的指示下从太液池凿渠引流，水道环园中栖霞殿一周再汇入太液池，如此一来，园中便有活水，这条渠就叫做芙渠。渠中所植莲花乃特意从江南挑选而来的品种，花叶俱美，更兼可产莲蓬莲藕以供消遣食用，花色从雪白到深红，依色之浅淡变化环渠种下，虽已季夏，还是有满渠的莲叶田田，挺拔高茎捧起硕大饱满的鲜妍花朵，渠边采选自蜀中的木芙蓉郁郁葱葱，照水而立，将栖霞殿掩映其间。
楼兰跟着高利仕转过芙园门口的影壁，只听水声潺潺，满目的碧绿如玉托起盏盏雪白花朵，朱红的栖霞殿飞檐斗拱，形制似亭，以汉白玉筑基悬立水面，四面用以蔽风的青纱帘高高卷起，满渠的莲花几乎涌到殿门口的平台上，伸手可摘。裹着莲花清香的湿润微风穿堂而过，青玉珠帘摇晃，击碎了风中零散的谈笑声。
楼兰短暂地忘记了此行的叵测，并立刻在心中信服此确乃天子手笔——芙园看起来相当有天子本人的风范，天子是个颇懂审美的人，也的确喜欢这种实际上十分奢华的幽艳。
他尚在打量这片其实并不大的精巧园子，便听高利仕低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楼兰极少听见高利仕这种语气，那一瞬间的惬意烟消云散，他立刻回神，顺着高利仕的目光回头一看，便见影壁背后的渠边，一个宫婢已跪倒在地，怀中犹抱一支花瓣零落的粉白莲花。楼兰眼角一扫四周，就明白这宫婢至少有一条犯在她怀里那支莲花上。
天子就在不过一二十步远的殿内，而芙园芙渠是天子得意之作，楼兰能明白高利仕的紧张，而过了宣政紫宸二殿，这里已是内宫，他并不随往，甚至退了两步以示避嫌。楼兰转头打量这满眼茂密的芙蓉，余光瞧见高利仕低声训斥了那宫婢几句，她很快站起来转过影壁出了芙园，临走前宫婢将脸藏在莲花后很快地望了楼兰一眼，莲花零落，这一望便半遮半掩，又将她一张粉面相映生色。楼兰知道自己生得好颜色，早已习惯这种目光，他坦然地微微一笑，但见那宫婢红着脸匆匆垂首，仍抱着那支莲花走开了。
等那宫婢走远，楼兰方才靠近两步，高利仕仍恨恨道：“总有这起子眼皮浅的东西！”
想来宫女是没有这等胆子与闲心的，楼兰不知道她在哪宫做事，也就不知道高利仕指桑骂槐的是哪位娘娘，他不作声，高利仕却回头看他一眼。
“圣人虽不曾明令......可芙园就这么点大，一渠子总共又有多少莲花莲蓬，经得起阖宫惦记？”楼兰亦听说圣人将芙园视为城南曲江池芙蓉园的翻版，暑热难消，曲江池与南内也都嫌远，天子在大明宫中建了芙园，便常幸于此，这个夏天尤甚。而芙园实在称不上大，要时时有花且时时新鲜妍丽，却也不易。楼兰点头附和，他方才环顾时便觉得疑惑，此刻高利仕开了这个头，他即趁势道：“高叔叔说得有理......明珠贮锁匣，该多派些人看守也就是了。”
高利仕又看他一眼，哼道：“你以为这里平时少了人看守？若不是圣人来此，圣人嫌前呼后拥把园子都塞满了，败了风景不肯四处设人，断不能教她溜了进来！”
既是圣人的示意，楼兰不敢置评，而高利仕似乎也觉失言，不再多言语，只是领着他上了架在渠上的一道白玉拱桥，一径往殿中去。栖霞殿四面透风，因此稍一靠近便能清晰地听见殿中声响，天子正与座下人闲谈，言笑间兴致正好。
转过那几株精心种下的木芙蓉后，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天子竟真的遣退了几乎所有宫人，高利仕亲自为他掀开殿门掩蔽的青玉珠帘，发出伶仃的珠玉相击声。楼兰稍一留心，立刻自菡萏清风中闻到一股馥郁的沉水香气，他跟在高利仕身后入殿，那香气在几步之间便盖过芙蓉清香，真如沉沉深水般向他没顶漫来。
高利仕将他引至天子面前，楼兰是惯于伴驾的人，也对天子的性情有大致的了解，他早在外面整理过仪表，此时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沉水香气霎时便满盈胸臆，他忽然觉得沉静，因此十分得体地掬起一个笑容，一面向天子行下一礼，一面道歉自己来迟。
天子自然不以为忤，将楼兰指去自己右手边第一席去，又转头去吩咐高利仕。
“方才朕尚与郎官们说起芙园所植芙蕖，如何清艳如何香甜，百闻不如一见，千看不如一尝，你来了正好，你这便去找人采几枝过来，要开得最繁复艳丽，蓬头结了实的那些。”
高利仕叉手唱喏，天子又添上几句吩咐，楼兰在席上坐定，先与同被请来的郎官们点头致意，这才不着痕迹地打量其中光景。
天子爱香，无时不焚，殿中四下零散摆着几盏铜炉，有袅袅的烟气自兽口绵绵吐出，此时过午不久，日光正盛，栖霞殿四面的珠帘珠光玓瓅，金彤日影，铺陈而下。殿外高大葱郁的木芙蓉筛出斑驳树影，而芙渠中潺潺流水折出些微光彩，曲折地穿过层层碧叶莲花，终于粼粼地映于粉壁朱柱之上。绣屏前，天子盘腿坐在座榻上，手边摆着一朵开得正盛的朱红莲花，原本紧紧包覆着的花瓣缺了几片，无力地露出其中尚未成熟的肥绿莲蓬来。
楼兰看着那扇高大绣屏上连绵如云的芙蓉，忍不住心想，昔年雀屏，大抵如此。
高利仕叉手退下，去办天子吩咐下的冶游助兴之物，天子便回过头来环顾左右，对前来应聘长公主殿下的弓术老师的少年郎官们道：“今日天气太大，便不出去了，等东西都摆上来，咱们就在这里玩投壶。”
郎官们连连应和，就见皇帝又拿起手边那朵朱红的莲花，向楼兰道：“刚才朕正与他们说这莲花，楼兰，你适才从外面进来，看这芙园如何？”
楼兰立刻就席拜倒，却思索片刻，方笑答道：“久闻芙园盛名，今日第一次得见，虽还不知多少妙处，却已觉精巧玲珑......寂不善辞藻，说不出这种妙丽，只是闲时多去曲江池玩耍，只觉芙园虽小，竟不输曲江通透。寂从兴安门来，一路颇有些炎热，一进芙园便见如此疏朗景致，又闻菡萏香风，立刻就清凉下来。一入殿中，更觉清风阵阵，沁人心脾，竟一丝暑热也无了。”他说完这话，稍一停顿，又道：“不知是谁如此别具匠心，芙园的这等好处，便是曲江池也万万不及的。”
天子便笑顾左右，“瞧瞧，还说自己不善辞藻，天下的好话都要给他说尽了！”郎官们自然又连声应和，楼兰亦笑着分辩一二，但见天子把玩着那朵朱红莲花，仿似漫不经心般笑道：“楼兰一贯仔细，那你可瞧清楚了，芙园是个什么形状？”
楼兰笑容不减，心中却暗暗叫苦，朝中批芙园不是一日两日了，原因也极简单。芙园上圆下方，外圆内方，外环水流，正是辟雍之制。天子在宫中建了这样一个园子，却只用于取乐，丝竹不断，钗环横陈，只是因在内宫之中见的人少，谏言芙园不合制的折子才少一些。然而天长日久，岂有不透风的墙？此其一。若说其二，就连楼兰也发觉，自去岁岁中天子因心疾卧病一月后，是越来越听不得逆耳的话了。
栖霞殿中卫迁且不论，他与夏，朱二人，家中都多有为官之人，夏崇尺的二叔更任右拾遗。楼兰闻弦歌而知雅意，乖觉道：“臣方才不曾虽仔细察看，但记得芙园边界参差，倒难说是个什么形状。”
夏崇尺亦立刻道：“臣也这样觉得，芙园形状莫名，虽是人工，却别有一分自然，格外野趣。”
朱微等夏崇尺一说完，也添上两句话表了态度，惟有卫迁一人坐在天子左手边第二席，半晌才照样应和了一声。
楼兰倒没想到天子竟也不以为忤，只是笑着抬手叫他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卫迁不过工部员外郎之子，去年才入长安，芙园之因由他们清楚，卫迁却不见得知道，天子虽然强势精明，却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不见怪倒也在情理之中。
恰好几个宫人鱼贯入内，将铜壶箭箙等物一一摆好，又在案上摆上杯盏美酒，高利仕则亲自端上满满一盘莲花，放在皇帝身侧。皇帝侧目看了看，想必对这盘花十分满意，他显然兴致高涨起来，楼兰察言观色，笑道：“芙园至妙，可惜寂来迟了不曾听见，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竟有如此殊色？”言语间向高利仕看去。
高利仕见皇帝但笑不语，也不含糊，答道：“此花名为‘女儿面’，昳丽鲜妍，千花千色，在江南莲乡亦难得一见。‘女儿面’花已开得漂亮，更难得结出莲子来清香可口，专种来结莲子的也不如它的滋味，挖出藕来也是鲜脆雪白，可惜如今季节不对，暂时无缘，但花已摘了来，莲子倒是可以一尝，郎官们一会自然就知道了。”
皇帝这才笑道：“一会咱们投壶，就拿这个做彩头。”他又将手中那朵朱红莲花放在花堆上，这朵莲花虽已有些零落，然颜色秾艳不失周正，相较盘中那些或粉或白的莲花，竟不觉有损。楼兰看了片刻，忽然想起美人眉心一点朱砂色，他越看越像，便听天子道：“这朵眉心砂即赏魁首。”
天子绝口不提临淄长公主，楼兰也不奇怪，此事端得心照不宣。他从箭箙里拿起无头箭掂量，只见此箭笔直通顺，漆得油光水滑，再一看铜壶壶口大小，五人投壶，至多能投两轮，而囊中只得十支箭。
投壶之戏，既要眼力又要腕力，次序也十分要紧。他将无头箭放回囊中，转手掀开案上酒壶一嗅，酒气醇厚，正是新丰美酒。他想起高利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言，再一看天子背后那面高大的绣屏，而对角卫迁仍在看手中无头箭，楼兰立时打定主意，然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倒有一宫人先声夺人。
“奴念奴见过圣人，圣人万福。”天子将她叫起，念奴方才又拜，向楼兰他们道：“奴见过高将军，将军万福，诸位郎君万福。”
这宫人声音清越高亢，如莺如鹂，穿一件卷草团花的妃色褙子，而面善可亲，正是宫中备受天子宠爱的歌女，唤作念奴者。此一番礼毕，高利仕将念奴引至天子左手边设座，天子问道：“可带了牙板来？”
念奴便站起身来，自腰上取下一副镶珠嵌宝的象牙板，摊在手中呈给天子，笑道：“带来了，请圣人过目。”
天子眼风一扫，便不多言，只向座下郎官们道：“你们都是弓马高手，投壶自然不在话下，寻常玩法未免无趣，要排次序也总是为难，咱们今日便加些花样。”他转向念奴，“你一会背对执板，让你敲了，你便随着性子敲上几声。”念奴叉手唱喏，笑看郎官们一眼，依言执板背对而坐。
“虽是玩乐，朕今日就要不讲道理一回，拿辈分压你们一头，朕投第一支，剩下你们的次序，你们便赶着板声争上一争！”皇帝侧首从花盘中挑出一朵雪白硕大的莲花来，递给高利仕，“咱们行抛打令，击板传花，板声停时花在谁手中，谁便算拿了彩头，既然已经得了彩头，那可就要末次投壶。”
高利仕得了那朵莲，亦笑着左右看了看，最终捧着花递到楼兰手中。天子见他们传递间小心翼翼，忍不住又笑道：“朕刚刚不讲道理一回，现在便讲一回道理，再提醒你们一句，年轻人要知道怜香惜玉，一会你们击板传花，谁把花瓣碰掉了，统统给朕罚酒。”
楼兰听了，连忙将手中捧着的花轻轻放到案上，道：“圣人这样说，寂这样的粗人简直连碰都要不敢碰了！”
朱微闻言立刻拆台，“圣人可别听他胡说，臣等一起出去，哪个女子的眼风不是挂在他身上扒都扒不下来？他可是最知道怜香惜玉的，”朱微眼珠子一转，突然掐着嗓子，学出一副女子情态，向楼兰道：“你说是也不是，魏郎？”朱微长相英挺，这一扮情态夸张，众人都笑起来。
夏崇尺也懂凑趣，只见他拿起案上的酒壶晃了晃，道：“还有这份闲心，可见你们都是玩笑，只有我愁眉苦脸，惟恐这一壶酒还不够罚的。”
楼兰心中自有打算，也不多争辩，此时便笑着倒满一杯酒，道：“我说不过你们。我先自罚一杯......只盼这杯酒吃了，一会儿少挨几回罚罢！”楼兰这样一说，夏，朱二人自然也立刻要自罚一杯讨个彩头，卫迁亦跟着举杯，此一番玩笑下来，天子多有笑容，众人又已饮酒热身，便吩咐念奴敲响牙板传起花来。
牙板敲得声声清脆，众人既想将手中莲花赶紧送出去，又惟恐动作粗鲁，掉了花瓣挨罚，动作间颇有些拈狼牙棒绣花的可笑味道。
楼兰先将花传给下首的朱微，朱微又递给卫迁，却笑吟吟地向卫迁使个眼色。卫迁倒也会意，听得念奴牙板声有将歇之意，方才将莲花传给夏崇尺。
夏崇尺捧着莲花笑骂：“好啊，你们合起伙来坏我！”
朱微也笑：“坏的就是你！莫要多说，快罚酒！”
这一轮次序既定，便由天子投第一支，轮着玩起投壶来，一时间栖霞殿中牙板清脆，铜壶咣当，玩笑不断，不知不觉已玩过四轮。
第一轮夏崇尺吃了亏，第二轮便联合楼兰硬把花塞给了朱微，又是一番玩笑，四轮下来，四人案上各有一支女儿面，投壶渐入佳境，彼此间也已玩得熟起来，除了朱微和夏崇尺各自失手一次，算得上不分胜负，因此俱都盯着盘中除赏魁首的那朵眉心砂以外最后一支女儿面摩拳擦掌。
天子笑道：“这把铜壶至多能装九支无头箭，方才你们一人一输，干脆抹平，这最后一轮咱们改改规矩，且再加个花样。这一轮你们四个玩便罢，只是谁拿了彩头谁第一个投，投壶时也叫念奴敲牙板，牙板一停立刻出手，如何？”
圣人这样说，自然无人敢道不好，众人都纷纷点头称是。念奴便背过身去，由缓转急，将手中一副牙板敲得上下翻飞，这一轮牙板声久久不绝，更兼越敲越急，众人到后来连轻手轻脚也顾不上，几乎将那朵莲花抛着传来传去。终于咔哒一声牙板脆响，夏崇尺急匆匆一抛，莲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落到卫迁案上。
莲花跌得零落残缺，洁白馥郁的花瓣洒了一案一地，日影已渐西斜，在殿中拉出长而寂寥的光影，亦静静地将莲花染出陈茶般的浅色，一道夕阳恰从花心穿过，仿佛光阴作刃，而将之一刀两断。
天子坐在上首，忽然翘起唇角。
卫迁尚未反应过来，高利仕已从天子的箭箙中取出一支无头箭置于他案上。楼兰看看卫迁那头的狼藉，向夏崇尺笑道：“看来你这壶酒果然不够罚的。”
夏崇尺也笑，却摇摇酒壶，扭头去催卫迁，“卫二郎赶紧投壶罢，这回罚酒要全吃了，我只怕要钻到案底下去，投壶不中更白白被他们两个坏心眼笑话，先投再吃，一会一起罚。”他又睨着朱微和楼兰笑道：“万一有人投不中陪我一起罚酒，那便再好没有了。”
高利仕得了天子授意，因此也打趣道：“要吃酒也许不够，要吃罚酒却是一定管够，郎官们且先玩着，咱家这就去取‘罚酒’来。”说着退出栖霞殿去了。念奴便也笑吟吟地回头，“奴家可要敲板了。”
话音一落，牙板声便脆声响起，第一轮自然毫无悬念，夏崇尺敛声屏气，也撵着牙板声将第八支箭投入壶中，他立刻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向对面的朱微和楼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卫迁一人身上。
卫迁拿起案上那支原本属于天子的无头箭，念奴回头瞧他一眼，嫣然一笑，仍笑吟吟地扭过身去，哒哒地敲响了牙板。她重又用了方才传花时的敲法，手中牙板翻飞，一声赶着一声，久久不绝，卫迁全神贯注，终于一箭掷出，落入壶中。
他这一掷极其用力，无头箭铮然敲响铜壶，与最后一声牙板的脆响恰恰重叠，袖风鼓动，将案上散落的莲花瓣卷起，又轻轻飘飘地坠于地上。他想黄钟大吕，玉旨纶音，莫过于此。卫迁第一次抬起头来向座上的君王看去。
皇帝亦看清，那是一张清秀的少年的脸，鼻尖尚有薄汗，而眼神清澈，似是忐忑，亦有执着。他双目一闪，翘起的唇角于是再收拾不住，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朦朦沉水香烟之后，日影悄悄攀上皇帝手边那朵眉心砂，将它的花瓣边缘直直照透，烧出火灼般的旧黄，而明暗之间，花心朱红不改，仿佛将有鲜血一线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