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芙园葱茏的木芙蓉与层叠莲花之间钻出的那一刻，卫迁心里忽涌上一点奇异的感觉。高利仕领着他们踏出芙园，又一路走远，将铜壶，牙板，新丰酒，将这一整个烟气渺渺的午后俱抛在身后，寂静无声间，惟有一点带着芙蕖清香的水上风紧追不放，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是离开树木掩映的栖霞殿后天光乍放，竟仿佛滴漏流转，一切都未曾发生。
幸好还有一丝沉水沾衣不散，总是若有若无地叫人嗅得，提醒他并非一梦黄粱。终于它在不经意间盖过莲花香气，盈满鼻端。卫迁茫然地抬头，面前是一扇朱红宫门，芙园早已离得远了。
高利仕虽是奉命送郎官出宫，然而以他地位资历，郎官们亦不敢托大，更兼圣人撤走了芙园几乎所有宫人，高利仕一走，等同于圣人孤身一人，因此一行至右银台门，楼兰便笑着请高利仕止步。右银台门外的夹城直通兴安门，而出得兴安门就是宫城以外，既然郎官们知情识趣，高利仕也不多推辞，只叮嘱他们注意时辰莫误夜禁，说罢，也就施施然自回转芙园而去。
念奴回教坊去亦从夹城经过，她为人小心谨慎，只远远地缀在后头并不趋前来。但见灿灿夕阳下，红袍少年们绮年玉貌，身姿挺拔，人人手擎一支莲花，此时似乎正就下午芙园之事交谈，将手中莲花比来比去，面上有十分的眉飞色舞，念奴见了亦忍不住想，这样一道风景，无怪乎圣人如此宽容。
“卫二郎好本事哇！”原是朱微凑了过来，“把眉心砂借我瞧瞧？”
一朵花罢了，卫迁自然不会不肯，便将眉心砂递给他，朱微举起来看了看，称赞道：“我看这朵格外好看。”他将花还给卫迁，忽然又想起什么，睨着卫迁手里另一支女儿面啧道：“夏老五何等心肠，竟故意将别人的彩头摔摔打打，弄得不成样子——”
“那是我知道你学艺不精，想陷害给你的，”夏崇尺反应也快，斜他一眼便截口道，他又故作惋惜地叹气，“谁知道竟落到卫二郎手里！”朱微立刻就跳起来同夏崇尺你来我往地互呛起来，倒是惹得卫迁在旁不好意思，楼兰微笑着看了一会，挎着弓走到他身边。
“他们素来如此，只是爱争这点口舌，卫二郎不必挂怀，”这华美少年此时笑意温和，他看着卫迁，又道：“今日芙园投壶玩法新奇，卫二郎照旧夺魁，这身本事确实难得......不知师承何处？”
这问题他好奇已久，须知若学骑射，买弓买马，延请老师，处处都要花钱，寻常人家的子弟，一处练习场就要难死。哪怕如今大成养马成风，好马亦要贵价，且大多数时候，真正好马，好弓，好教师，均非金钱可得。楼兰出身高门，贵族都讲究这个，是在这上头是花了大价钱的，还得要本人有天份肯吃苦，才能有如今成就，诚然今日芙园他早有他意，然而卫迁也确是靠本事赢下魁首，此事做不得假。
卫迁摇头，“我没有正经师承，”他没有察觉楼兰神色中的探究，仍是想了想，方开口道：“我长在毗安，是河西都护府左近的一个中县，附近兵府众多，我从小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将父亲气个仰倒。”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乐事，这清秀腼腆的少年露出一个笑容，“全靠阿姐劝他。后来他拿我没办法，便干脆不管我......我常往兵府去，这身骑射便是自军中学来。”
楼兰便也露出惊奇的表情，道：“原来如此，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虽无缘得见，却也一向听说那边的兵府与众不同，可当真？”
卫迁不疑有他，只诚恳道：“我不知道别的兵府如何，但我待过的兵府......军中藩胡众多，也确实悍勇异常。”
言语间已行至兴安门，待众人验过鱼符出得宫去，等在外头的小厮纷纷牵马迎上前来，楼兰有意留心，因此一眼就瞧见卫迁的马，只见那马筋骨粗壮，眼如悬镜，头似侧砖，竟是匹上好的突厥马。这便非金钱可得了。但以大成如今风气，稍有权势之人弄两匹官马来骑骑也是寻常，其中关窍楼兰这等高门子弟再清楚不过。本朝嗜马成风，男人聊马就像聊女人一样自然且热衷，而女人，且不论有没有，总是不能时常带出来看的，马就不同了，因此不止楼兰，另两人也在看卫迁的马，朱微最心直口快，脱口就道：“这样好马，该配好鞍鞯。”
卫迁还未来得及开口，倒是楼兰睨了朱微一眼，笑道：“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非给马披挂上一身的闹装？”
朱微本想反驳自己说的是正经马具，然而一看楼兰眼神，他立刻也明白过来，卫迁这匹马膘肥体壮，浑身油光水滑，鬃毛修得整整齐齐编成三股，尾巴亦仔细扎束，打理得如此用心，显然也是爱马之人，既爱马，那就是没钱。他这句话，从控诉效力上来说，大致接近于辱骂穷书生拐了高门娘子陪他吃糠咽菜，无赖又无用，因此朱微有些讪讪，“是我说错。”
他又看看天色，自己打岔道：“腹中饥饿，也不知家中夕食等不等我，不若咱们一道吃了夕食再回？”朱微此次便心细，因又扭头问卫迁，“卫二郎家住何处？”
诚然他们全不至于因一人住处便将之轻贱，但此等不对等，向来是位卑者难过居多，他们再如何宽容，这种宽容也无可避免地有些高高在上。楼兰很早就明白，门不当户不对者，大多不美，盖因同行一路时，一人必须拼尽全力，一人只能放缓脚步，心力终有尽时，鲲鹏总要展翅，如此追赶如此等待，到底不能长远。只看卫迁的马，便知他家境，朱微这样直接发问，倘若是敏感之人，只怕已要暗恨他们辱人了。
卫迁却出奇坦然，道：“大通坊。”说完这话，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家住得太远，若吃了夕食再回，恐误夜禁。”
因皇宫修在长安北面，长安地价一向是北贵南贱，而本朝天子又主居东北角之大明宫，因此如今而言，则以东北为最贵，西南为最贱，而大通坊即恰在长安城西南角。
朱微还有些不甘心，又提议道：“那不如我们去平康坊——”
“你还想拿着这花去平康坊？”夏崇尺打断他，“只怕到时候你的相好们争起来，你只好拿刀剁成几块分了了事。”
楼兰也笑道：“今日平康坊还是罢了，我看这女儿面也觉难得，想早些拿回家去，借花献佛也讨个彩头。”
这样一来自然是不能成行了，卫迁更觉不好意思，急道：“若吃夕食，你们自去便可，不必管我。”此时楼兰已上得马去，宽慰他道：“卫二郎不必挂怀，今日时辰晚，我也有些累了，我们下次再去便是。”
朱微在旁道：“你道我们为什么不去？他摔了你的花，你不去，我们不好叫夏郎官做这个付钱的冤大头呀！”夏崇尺便也笑道：“这样说来，还得谢过卫二郎，叫我这个冤大头逃过一劫。”
卫迁无法，既定了不去，四人便拱手作别，各自归家。这边楼兰三人顺路同行，他们打马直走出一坊之地，朱微方凑上去奇道：“这卫二郎竟住在大通坊，不至于罢，不说他家从前做过县令，我记得骊山温泉宫那还有活儿在他阿耶手里攥着啊？”楼兰但笑不语，还是夏崇尺斜他一眼，“那说明人家清廉。”
朱微还是不服，“你瞧他那马具，哪怕光靠朝廷俸禄，也不至于如此罢！”
见他们骑马行远了，卫迁这才也拨转马头向家中去。如今正当夕食，路上行人稀疏，饶是如此，卫迁也花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到得大通坊，路上耽误了一会，去光福坊买了几个胡饼。到家时恰逢敲第一通暮鼓。鼓声又沉又闷，他牵马立在门外回头一看，只见天暗如灰，因今日天气晴好，这灰里又染着橘色，大通坊虽偏远，但在此时亦有灯火千盏，透出十分的烟火气息，仿佛正是炊烟升空，灯火相照，将这天空映出那一点暖色，也叫人无端地觉得安宁平静下来。
“哟，我道是谁呢，”忽有一人大剌剌道：“原来是我们家的赐绯郎回来了！”
卫迁母亲早亡，阿姐卫还也已经出嫁，卫山子颇有些酸腐脾气，不屑家中柴米油盐这等事，也不肯卫迁做，来长安前卫还尚帮着看顾一二，来了长安后则只好他们父子来管，管家管得颠三倒四，便将夫人还在时的一位老仆婢提了上来，不说多么妥帖周到，到底还是勉强着敷衍下去了。只是这样一来，她既有资历又有身份，就连卫迁也不能真把她当个仆婢看待。因此他半是无奈半是斥责地道：“阿婶，莫要胡说。”卫迁不理她在一旁咋咋呼呼，只将马交给小厮牵去马厩，他自己则拿着莲花往里去了。卫山子正点了灯在正堂里看书，听见外面嘈杂，便问：“怎么了？”
卫山子一出声，春婶便闭了嘴，卫迁瞧她一眼，道：“没什么，我叫阿婶不要管我叫赐绯郎。”
按成律，官五品以上方可服绯，县令官七品，员外郎官六品上，即便如此，寻常人一辈子能爬到此处已算运道不错。英雄出少年固然很好，然而以现实论，哪怕高门子弟，少居高位，亦绝无可能。
如此说来，凭郎官们的年纪，断无服绯的资格，他们中以楼兰千牛备身的出身最高，却也还不够，圣人使他们红袍加身，自然就有一层赐绯的意思在里头。而此间种种，一切仰仗不过是天子的宠爱，但凡不是名正言顺，总是不美，总是不牢靠，郎官里头官离五品一大截的大有人在，就是无官职在身的也不是没有，卫迁便是其一。
若说郎官这名头尚算客气，那么赐绯郎却同佞幸也没什么两样了。
因此卫山子听了便怒道：“我不知你从何听来，但二郎说得不错，再不许这样胡说，叫别人听去，以为我们多么轻狂！”卫迁见那妇人缩手缩脚却不作声，便知她不服。他看了看，将女儿面放在案上，径直回屋里将郎官的红袍脱下，换上一件自己的圆领袍。他转回正堂时春婶已走了，只有卫山子一人在，卫迁便补了一个礼，叫了声阿耶。他将自光福坊带回的胡饼拿出来，一边走到卫山子身边一边道：“阿耶吃过夕食没有？我带了几个胡饼回来。”
卫山子嗯了一声，仍是看着手里的东西头也不抬，卫迁这才发觉他看的不是书，而是一沓图纸。他也不多话，只将胡饼摆在案上，自己打开纸包拿了一个来吃。
天气暑热，他买了胡饼后又一路打马回来，因此此时尚算温热，温吞吞地散出微微发糊的芝麻香气。卫迁吃着饼，眼神落在那支眉心砂上，他有些恍惚地想，这朵花该送给阿姐。卫山子闻见胡饼香气，也将图纸放下，拿起一个来吃，他顺着卫迁的眼神看见那朵朱红的莲花，离枝半日，竟无多少凋败，仍有十分的好颜色，旁边还滚着一支，却远没有此等光景，几乎只剩下个翠绿的莲蓬。
“今日我去光福坊买胡饼，路上看见一处宅子在官卖，”卫迁忽道：“住在这里倒没什么别的不好，只是路途遥远，难为父亲上朝辛苦。”
光福坊在长安城中间一带，离皇城确实是比大通坊近得多了。卫山子闻言却立刻肃容道：“你是生得太安乐了。想那些田舍汉，此等时节，越是大日头越要出去割稻晒谷，起早贪黑挣不出几个钱，相比之下这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再远些，我也受得住。”他又看向卫迁，“你也不要觉得为此在别的郎官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们什么都来得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卫迁默不作声，此时恰好敲响第二通暮鼓，鼓声大作，父子俩便相对无言地吃饼，待这一通鼓敲完，卫山子擦擦饼渣，看着剩下的胡饼道：“便是再吃两个也吃得。”等卫迁劝他再吃些，他又摆手，“唉，不吃了。”说完又拿起那沓图纸看个不住，卫迁静静地吃完了饼，便算解决了今日的夕食，大概是因为吃饱了，那点细碎的烦躁平复下来，他这才问道：“父亲在看什么？”
卫山子将图纸扬了扬，“我从将作监摹来的骊山温泉宫的图纸。”
“将作监造温汤宫室，工部只管修通骊山的路，”卫山子感叹道：“天下县令多如牛毛，圣人独独赏识了我，那时我就想，知恩图报，今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该尽心尽力，报圣人知遇之恩才是。”他翻着图纸道：“在其位谋其事，我从将作监摹来图纸，就想看看这路还能怎么修，好叫圣人方便。致远，你也是如此，既然有幸进大明宫做了郎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事情要面面俱到——”
他抖着图纸，不留神便抖落了一张，卫山子立刻伸手去捡，这一低头，便见那张纸上满是字迹，却是一封信。他突然想起什么，将那张纸捡起递给卫迁，道：“我差点忘了，你阿姐那边写了信来。”
他又看看信上字迹，哼道：“姚绥这字还是毫无长进，狗爬似的！”
原来信是姐夫姚绥写的。卫还的丈夫是胡人汉人混血所生的孩子，汉名姚绥，据说父亲是个胡商，在大成做生意时同他母亲成婚，后来生意做完了，自然也就离开大成，剩下姚绥和母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识得卫家姐弟时已十足落魄。
卫山子不知道，卫迁却知道，姚绥能识字写字，还是阿姐卫还教的。而卫迁幼年丧母，此后卫山子又再未续娶，他几乎是阿姐卫还一手带大，关系最是亲厚，因此一听是阿姐消息，卫迁立刻便将别的事情一概抛诸脑后，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姚绥写信简短，不过数行，只道前次打突厥他随军出征立下军功，长官上报功勋，也许不日能来长安叙功，而言及家中，却只有一切安好四个字，信上落款是半个月以前。卫迁翻来覆去地看，再不见他多提阿姐，因问道：“就这一封么？怎么没有阿姐消息？”
卫山子不以为意，只道：“不是一切安好么，都好，可不就是没有么。”卫迁本想反驳，然而卫山子话音刚落，坊间第三遍暮鼓又响，他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
天将黑尽，这间正堂虽然不深，却也已几乎照不到半寸天光，卫迁伸手将烛火剔亮，又去看那封家书，仿佛这样便能从那寥寥的字句间找出自己想要的消息。待这通鼓一敲完，卫山子点点头肯定道：“姚绥投军不过二载，这样短的时间，便能得长官赏识立下跳荡功，不错。”他又露出一个小心翼翼，却到底难掩得色的表情，向卫迁悄声道：“这信是驿馆帮忙送来长安的，就夹在上报功勋的文书里，文书已递进两省了。”
纵使姚绥悍勇无匹，以战场的刀剑无眼，立功也绝非易事，遑论跳荡。一场战事破敌万人，才有至多十人能得跳荡功，若非长官有意，要谋此功勋，几无可能。而官驿夹带私书，这事不大不小，却是卫家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也不是如今的姚绥能有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卫山子所言长官赏识之故。
这份所谓的赏识里头也许还有卫氏父子的影子在，但不管怎样，此事若成，对姚绥是大好事，也必然惠及卫还，那么对卫迁来说，自然也就是好消息。虽然如今姚绥只说也许要来长安叙功，卫迁一时也不顾其他，只道：“不知这次姐夫可能在长安留下。”
卫山子口上虽照旧说些满不在乎的话，到底还是有些心动，因道：“倘若如此，我去问问光福坊那宅子。”见短信中再无别话，卫迁只得收起信纸，听卫山子这样说，便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道：“姐夫为立这跳荡功，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他总是最担心卫还，“不知阿姐多么心疼。”
“既走了这条路，吃多少苦头就都是应该的！”卫山子断言，又恨恨道：“倒是突厥此等狗鼠辈，年年打年年来，一刻也不消停！”
突厥世代居处不比中原肥沃，每到深冬初春青黄不接，便来大成打秋风。既然是打秋风，自然打的就是年年来的主意，朝野上下对此心照不宣。而以大成武力之强盛，版图之辽远，待突厥骑兵带来的阵风吹到长安时，已不够撩动任何一个人的神经，如果不是他们来处如此，家中又有亲人投军，恐怕也只将它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笑谈，一个习以为常的惯例，然而今春，这个谈资却重新被人们挂在嘴边了。
卫山子骂了一句，也想起什么，忽然又浮出一点得色，道：“但这回大概是真打得痛了，四月十七跑来行刺圣人，可见是怕了。”
他又叉手向北，正是大明宫的方向，“幸好圣人当世英主，化险为夷。”
不论四月十七花萼相辉楼究竟如何，他这样说，就是将临淄长公主的功劳一概抹去，既然功劳是一概没有，那么就只有过错了。
卫迁知道父亲对这位长公主素无好话，因她来路可疑，行事乖戾，身为女儿竟高踞上座，身为女子却当众杀人，种种做派已非有失礼容四字所能轻轻揭过，而浑然狼豺虎豹般的人物。但卫迁此时尚未能明白——虽然她们一个是天子的女儿，一个是天子的女人，但临淄长公主所受非议所受刁难，归根结底，只在于她如宫中杨惠妃一般，妨害了天子的英名。
因此当卫山子终于想起来问他那两支莲花时，卫迁想了想，只道是下午作陪圣人投壶之戏所得，而将他不慎窥得的那张面孔全然隐去。他向父亲历数午后芙园之事，在第四通暮鼓的沉沉鼓声中，他突然忍不住想，铜壶，牙板，新丰酒，这一整个烟气渺渺的午后，这样一场淫巧的玩乐，它同临淄长公主，同那张淡漠美丽的脸孔到底有什么干系，而她又究竟在其中享受到了什么，使得将来此事的缘由一旦显现，便注定要由她来承受这份责难？
但他到底崇敬父亲，崇敬圣人，因此待鼓声止息，便转了话头道：“如今姐夫有了功勋在身，若能留在长安参加兵部试，取得好名次，得官要容易许多。”他抬起头，神色里竟有非常的恳切与忧虑，“我亦打算去考今年的兵部试，如今虽做郎官，尽臣子本分侍奉圣人，然而父亲也知......终究不是正经。”
当年卫迁本想和姚绥一同投军，但卫迁乃家中独子，也不似姚绥，因出身之故，要想出人头地，除投军外几乎无路可走，之后不久又赶上卫山子受圣人嘉奖，补缺工部员外郎入了长安，投军一事便再也不提。因此此时卫迁提起功勋与兵部试，卫山子也不是不明白，然而他此一生，说好听些，方叫正直，说难听些，便叫迂腐。卫迁见父亲如此，只觉意料之中，倒并无多少失望。
他再无别话，向卫山子说了一声，就站起来朝马厩去。小厮已喂过马，他便抓了一把麦子，马儿亲昵地凑过来，温热的鼻息与濡湿的舌头都舔在他手心，带来些微的痒意。
卫迁爱怜地抚摸马头，又顺着脖颈摸到马背上，浑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惟有这一块粗糙，哪怕卸下马具后已经被重新梳理过，这一块还是凌乱，显出些斑秃痕迹。手里的麦子已被舔尽，马儿却仍极亲昵地挨着他，轻轻的响鼻声就落在他耳边，卫迁就在这一刻觉得安宁。
大明宫奢华的玩乐与郎官精美的红袍都不能令他感到满足，在他做郎官这短短十几个月的光阴中，他时常觉得沮丧，哪怕他的骑射本事在郎官中也十分出众，哪怕他总是一场一场地赢下马球，他仍然沮丧。
卫迁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他正在虚度自己最好的时光。他学这一身的本事，诚然不是为了封狼居胥拜将封侯，那太高太远，却也决不是为了赢一场马球或是投壶游戏，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双手不能只用来抓住月杖与无头箭，哪怕它们雕花彩绘，有举世无双的绮丽。
然而他也同时意识到，无论他想报效谁，哪怕只是“报效”自己，一切都先需要一个位置，一个身份。因此在察觉今日的投壶也许别有深意之后，他竭尽全力，想要赢得魁首，更想赢得天子的青眼。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对位卑者来说，一条裙带，未免不是一条出路，甚而是一条捷径。
季夏的天已黑尽了，无处不在的暑热像潮水一样退去。第五道暮鼓咚咚响起，将长安百坊封禁，一向熙攘的街上惟余武侯金吾穿行，万家灯火耀然不息，与漫天星辰争辉，仿佛也将像它们一样，亘古长安，光耀万年。
鼓声传至大明宫时已渐渺远，在宫中人听来，沉闷犹如千百里外的雷霆，已无多少声威。清思殿中，高利仕匆匆行来，方一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纷纷然珠玉坠地之声，仿佛撒豆般砸下的盛夏急雨，前有闷雷后有暴雨，几乎将这晴朗的夏夜翻覆，高利仕一时疑心，就听见圣人笑语。
“叫这狸奴乱了局，这局不算。”
他入殿一看，只见圣人正与一红袍官员执棋对弈，坚玉制成的棋子洒落一地，一只异色瞳的长毛白猫正蹲在棋枰上瞪大了眼睛，同他面面相觑，显是方才那阵声响的始作俑者。一旁杨惠妃走过去，晏晏笑着将雪狮儿抱起，又轻轻拍了它一下，惹来猫儿轻轻的喵喵声，杨惠妃巧笑倩兮道：“雪狮儿犯错，该罚！”
她美目流转间睨向高利仕，圣人这才注意到他，高利仕便往前两步，俯身在天子耳边低语。杨惠妃察言观色，待高利仕直起身来退开，便道：“圣人要东西，妾夕食还未吃好，也紧赶慢赶地去挑了送来，来了，又只将妾晾在一边，下棋妾也看不懂。”
她的神色里有十分的天真，语气亦似喜还嗔，决不会使人恼怒，她将雪狮儿递给双奴，抽走她手里捧着的团扇，掩面半真半假地打了一个哈欠，斜斜地看向天子，虽是抱怨，眼色却极其动人，“妾要回去了。”
同天子对弈而被搅了棋局的人正是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深夜召对，他也是第一次这样近地见到这传说中的天子宠妃，虽低眉敛目不敢观其形容，但此时听得言语，已觉非常。她言行散漫，天子却不以为忤，反倒笑着安慰她，又转头道：“夜已深了，射礼的事情便暂且如此，侍郎也先回去罢。”
杜丛立刻应下来，更表了一番必将此事办好的决心，天子一哂，并不多言，杨惠妃倒已真的先领着双奴走了。季夏时节，纵使衣衫轻薄，夜风拂过，却也不觉寒冷，走出清思殿好远，双奴才抱着雪狮儿小声道：“雪狮儿一向乖巧，今日突然闹起来，奴婢吓了一跳，幸好圣人不曾怪罪。”
杨惠妃便摇头笑道：“这你可就说错了，雪狮儿今日最乖。”她知道双奴不解其意，因此又问她：“双奴，你每年与宫人乞巧，是喜欢乞巧，还是喜欢赢？”双奴一下子被问住了，她虽不明白杨惠妃何出此问，却还是仔细想了想，答道：“虽然乞巧本身也很有意思，但奴婢还是更喜欢赢。”
“那下次乞巧，本宫帮你作弊，”这美妇人双眼闪亮，向她眨眨眼道：“凡是比你好的，派雪狮儿去砸个干净。”
双奴恍然大悟，雪狮儿听见自己的名字，也挣了挣，喵喵地叫了一声。杨惠妃便笑意盈盈地竖起一指，比在唇前，雪狮儿睁大一双琉璃眼看她，双奴却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倒是惹得杨惠妃噗嗤笑了出来。知道娘娘在笑自己，双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走了一阵，又忍不住问杨惠妃。
这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疑惑道：“娘娘会下棋了么？”
杨惠妃摇摇团扇，“不会。”她知道双奴何意，既嫌她呆，也爱她傻，便笑道：“就像你虽然不懂我，却也知道我现在好说话。”
双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但她已经相信了圣人确实没有见恼于雪狮儿，自然也就不会怨上杨惠妃，因此不再纠结。她记起下午自己还在想，圣人十余年来不曾薄待杨惠妃分毫，而之后突然有人来请，她才跟着突然发现，圣人竟已足有七八个月的时间不像从前那样时常让娘娘作陪，而近四五个月尤甚。这种冷落来得不着痕迹，双奴花了这样长的时间才有所察觉，杨惠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她就是莫名地觉得，娘娘一定早就发觉了。
这是个心肠柔软的女孩，因此她又忧心忡忡道：“圣人叫娘娘去挑了那些东西送来......”口脂花钿画眉石，要最好最得用的，除了另一个女人，又还能给谁呢？叫自己的一个女人给另一个女人挑选礼物，简直是折辱。双奴咬着唇，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倒是杨惠妃不以为意，摇着团扇颇为好笑地看她一眼，提醒她：“最近可没来新人。”
双奴更不明白了。见她如此迷惑，却又满心焦急，杨惠妃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也确实笑出声了。
“真傻。”
杨惠妃晏晏笑道：“圣人叫大臣深夜召对，只为了一个多年不曾办过的重阳射礼。”她以团扇掩住自己的半张脸，绢丝遮挡下朱唇翘起，扇缘之上，则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此时正满含笑意。
“不还是你告诉我的么，”杨惠妃稍一回忆，学着双奴的神色语气。
“似乎......似乎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学弓箭之故。”
幸好还有一丝沉水沾衣不散，总是若有若无地叫人嗅得，提醒他并非一梦黄粱。终于它在不经意间盖过莲花香气，盈满鼻端。卫迁茫然地抬头，面前是一扇朱红宫门，芙园早已离得远了。
高利仕虽是奉命送郎官出宫，然而以他地位资历，郎官们亦不敢托大，更兼圣人撤走了芙园几乎所有宫人，高利仕一走，等同于圣人孤身一人，因此一行至右银台门，楼兰便笑着请高利仕止步。右银台门外的夹城直通兴安门，而出得兴安门就是宫城以外，既然郎官们知情识趣，高利仕也不多推辞，只叮嘱他们注意时辰莫误夜禁，说罢，也就施施然自回转芙园而去。
念奴回教坊去亦从夹城经过，她为人小心谨慎，只远远地缀在后头并不趋前来。但见灿灿夕阳下，红袍少年们绮年玉貌，身姿挺拔，人人手擎一支莲花，此时似乎正就下午芙园之事交谈，将手中莲花比来比去，面上有十分的眉飞色舞，念奴见了亦忍不住想，这样一道风景，无怪乎圣人如此宽容。
“卫二郎好本事哇！”原是朱微凑了过来，“把眉心砂借我瞧瞧？”
一朵花罢了，卫迁自然不会不肯，便将眉心砂递给他，朱微举起来看了看，称赞道：“我看这朵格外好看。”他将花还给卫迁，忽然又想起什么，睨着卫迁手里另一支女儿面啧道：“夏老五何等心肠，竟故意将别人的彩头摔摔打打，弄得不成样子——”
“那是我知道你学艺不精，想陷害给你的，”夏崇尺反应也快，斜他一眼便截口道，他又故作惋惜地叹气，“谁知道竟落到卫二郎手里！”朱微立刻就跳起来同夏崇尺你来我往地互呛起来，倒是惹得卫迁在旁不好意思，楼兰微笑着看了一会，挎着弓走到他身边。
“他们素来如此，只是爱争这点口舌，卫二郎不必挂怀，”这华美少年此时笑意温和，他看着卫迁，又道：“今日芙园投壶玩法新奇，卫二郎照旧夺魁，这身本事确实难得......不知师承何处？”
这问题他好奇已久，须知若学骑射，买弓买马，延请老师，处处都要花钱，寻常人家的子弟，一处练习场就要难死。哪怕如今大成养马成风，好马亦要贵价，且大多数时候，真正好马，好弓，好教师，均非金钱可得。楼兰出身高门，贵族都讲究这个，是在这上头是花了大价钱的，还得要本人有天份肯吃苦，才能有如今成就，诚然今日芙园他早有他意，然而卫迁也确是靠本事赢下魁首，此事做不得假。
卫迁摇头，“我没有正经师承，”他没有察觉楼兰神色中的探究，仍是想了想，方开口道：“我长在毗安，是河西都护府左近的一个中县，附近兵府众多，我从小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将父亲气个仰倒。”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乐事，这清秀腼腆的少年露出一个笑容，“全靠阿姐劝他。后来他拿我没办法，便干脆不管我......我常往兵府去，这身骑射便是自军中学来。”
楼兰便也露出惊奇的表情，道：“原来如此，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虽无缘得见，却也一向听说那边的兵府与众不同，可当真？”
卫迁不疑有他，只诚恳道：“我不知道别的兵府如何，但我待过的兵府......军中藩胡众多，也确实悍勇异常。”
言语间已行至兴安门，待众人验过鱼符出得宫去，等在外头的小厮纷纷牵马迎上前来，楼兰有意留心，因此一眼就瞧见卫迁的马，只见那马筋骨粗壮，眼如悬镜，头似侧砖，竟是匹上好的突厥马。这便非金钱可得了。但以大成如今风气，稍有权势之人弄两匹官马来骑骑也是寻常，其中关窍楼兰这等高门子弟再清楚不过。本朝嗜马成风，男人聊马就像聊女人一样自然且热衷，而女人，且不论有没有，总是不能时常带出来看的，马就不同了，因此不止楼兰，另两人也在看卫迁的马，朱微最心直口快，脱口就道：“这样好马，该配好鞍鞯。”
卫迁还未来得及开口，倒是楼兰睨了朱微一眼，笑道：“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非给马披挂上一身的闹装？”
朱微本想反驳自己说的是正经马具，然而一看楼兰眼神，他立刻也明白过来，卫迁这匹马膘肥体壮，浑身油光水滑，鬃毛修得整整齐齐编成三股，尾巴亦仔细扎束，打理得如此用心，显然也是爱马之人，既爱马，那就是没钱。他这句话，从控诉效力上来说，大致接近于辱骂穷书生拐了高门娘子陪他吃糠咽菜，无赖又无用，因此朱微有些讪讪，“是我说错。”
他又看看天色，自己打岔道：“腹中饥饿，也不知家中夕食等不等我，不若咱们一道吃了夕食再回？”朱微此次便心细，因又扭头问卫迁，“卫二郎家住何处？”
诚然他们全不至于因一人住处便将之轻贱，但此等不对等，向来是位卑者难过居多，他们再如何宽容，这种宽容也无可避免地有些高高在上。楼兰很早就明白，门不当户不对者，大多不美，盖因同行一路时，一人必须拼尽全力，一人只能放缓脚步，心力终有尽时，鲲鹏总要展翅，如此追赶如此等待，到底不能长远。只看卫迁的马，便知他家境，朱微这样直接发问，倘若是敏感之人，只怕已要暗恨他们辱人了。
卫迁却出奇坦然，道：“大通坊。”说完这话，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家住得太远，若吃了夕食再回，恐误夜禁。”
因皇宫修在长安北面，长安地价一向是北贵南贱，而本朝天子又主居东北角之大明宫，因此如今而言，则以东北为最贵，西南为最贱，而大通坊即恰在长安城西南角。
朱微还有些不甘心，又提议道：“那不如我们去平康坊——”
“你还想拿着这花去平康坊？”夏崇尺打断他，“只怕到时候你的相好们争起来，你只好拿刀剁成几块分了了事。”
楼兰也笑道：“今日平康坊还是罢了，我看这女儿面也觉难得，想早些拿回家去，借花献佛也讨个彩头。”
这样一来自然是不能成行了，卫迁更觉不好意思，急道：“若吃夕食，你们自去便可，不必管我。”此时楼兰已上得马去，宽慰他道：“卫二郎不必挂怀，今日时辰晚，我也有些累了，我们下次再去便是。”
朱微在旁道：“你道我们为什么不去？他摔了你的花，你不去，我们不好叫夏郎官做这个付钱的冤大头呀！”夏崇尺便也笑道：“这样说来，还得谢过卫二郎，叫我这个冤大头逃过一劫。”
卫迁无法，既定了不去，四人便拱手作别，各自归家。这边楼兰三人顺路同行，他们打马直走出一坊之地，朱微方凑上去奇道：“这卫二郎竟住在大通坊，不至于罢，不说他家从前做过县令，我记得骊山温泉宫那还有活儿在他阿耶手里攥着啊？”楼兰但笑不语，还是夏崇尺斜他一眼，“那说明人家清廉。”
朱微还是不服，“你瞧他那马具，哪怕光靠朝廷俸禄，也不至于如此罢！”
见他们骑马行远了，卫迁这才也拨转马头向家中去。如今正当夕食，路上行人稀疏，饶是如此，卫迁也花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到得大通坊，路上耽误了一会，去光福坊买了几个胡饼。到家时恰逢敲第一通暮鼓。鼓声又沉又闷，他牵马立在门外回头一看，只见天暗如灰，因今日天气晴好，这灰里又染着橘色，大通坊虽偏远，但在此时亦有灯火千盏，透出十分的烟火气息，仿佛正是炊烟升空，灯火相照，将这天空映出那一点暖色，也叫人无端地觉得安宁平静下来。
“哟，我道是谁呢，”忽有一人大剌剌道：“原来是我们家的赐绯郎回来了！”
卫迁母亲早亡，阿姐卫还也已经出嫁，卫山子颇有些酸腐脾气，不屑家中柴米油盐这等事，也不肯卫迁做，来长安前卫还尚帮着看顾一二，来了长安后则只好他们父子来管，管家管得颠三倒四，便将夫人还在时的一位老仆婢提了上来，不说多么妥帖周到，到底还是勉强着敷衍下去了。只是这样一来，她既有资历又有身份，就连卫迁也不能真把她当个仆婢看待。因此他半是无奈半是斥责地道：“阿婶，莫要胡说。”卫迁不理她在一旁咋咋呼呼，只将马交给小厮牵去马厩，他自己则拿着莲花往里去了。卫山子正点了灯在正堂里看书，听见外面嘈杂，便问：“怎么了？”
卫山子一出声，春婶便闭了嘴，卫迁瞧她一眼，道：“没什么，我叫阿婶不要管我叫赐绯郎。”
按成律，官五品以上方可服绯，县令官七品，员外郎官六品上，即便如此，寻常人一辈子能爬到此处已算运道不错。英雄出少年固然很好，然而以现实论，哪怕高门子弟，少居高位，亦绝无可能。
如此说来，凭郎官们的年纪，断无服绯的资格，他们中以楼兰千牛备身的出身最高，却也还不够，圣人使他们红袍加身，自然就有一层赐绯的意思在里头。而此间种种，一切仰仗不过是天子的宠爱，但凡不是名正言顺，总是不美，总是不牢靠，郎官里头官离五品一大截的大有人在，就是无官职在身的也不是没有，卫迁便是其一。
若说郎官这名头尚算客气，那么赐绯郎却同佞幸也没什么两样了。
因此卫山子听了便怒道：“我不知你从何听来，但二郎说得不错，再不许这样胡说，叫别人听去，以为我们多么轻狂！”卫迁见那妇人缩手缩脚却不作声，便知她不服。他看了看，将女儿面放在案上，径直回屋里将郎官的红袍脱下，换上一件自己的圆领袍。他转回正堂时春婶已走了，只有卫山子一人在，卫迁便补了一个礼，叫了声阿耶。他将自光福坊带回的胡饼拿出来，一边走到卫山子身边一边道：“阿耶吃过夕食没有？我带了几个胡饼回来。”
卫山子嗯了一声，仍是看着手里的东西头也不抬，卫迁这才发觉他看的不是书，而是一沓图纸。他也不多话，只将胡饼摆在案上，自己打开纸包拿了一个来吃。
天气暑热，他买了胡饼后又一路打马回来，因此此时尚算温热，温吞吞地散出微微发糊的芝麻香气。卫迁吃着饼，眼神落在那支眉心砂上，他有些恍惚地想，这朵花该送给阿姐。卫山子闻见胡饼香气，也将图纸放下，拿起一个来吃，他顺着卫迁的眼神看见那朵朱红的莲花，离枝半日，竟无多少凋败，仍有十分的好颜色，旁边还滚着一支，却远没有此等光景，几乎只剩下个翠绿的莲蓬。
“今日我去光福坊买胡饼，路上看见一处宅子在官卖，”卫迁忽道：“住在这里倒没什么别的不好，只是路途遥远，难为父亲上朝辛苦。”
光福坊在长安城中间一带，离皇城确实是比大通坊近得多了。卫山子闻言却立刻肃容道：“你是生得太安乐了。想那些田舍汉，此等时节，越是大日头越要出去割稻晒谷，起早贪黑挣不出几个钱，相比之下这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再远些，我也受得住。”他又看向卫迁，“你也不要觉得为此在别的郎官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们什么都来得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卫迁默不作声，此时恰好敲响第二通暮鼓，鼓声大作，父子俩便相对无言地吃饼，待这一通鼓敲完，卫山子擦擦饼渣，看着剩下的胡饼道：“便是再吃两个也吃得。”等卫迁劝他再吃些，他又摆手，“唉，不吃了。”说完又拿起那沓图纸看个不住，卫迁静静地吃完了饼，便算解决了今日的夕食，大概是因为吃饱了，那点细碎的烦躁平复下来，他这才问道：“父亲在看什么？”
卫山子将图纸扬了扬，“我从将作监摹来的骊山温泉宫的图纸。”
“将作监造温汤宫室，工部只管修通骊山的路，”卫山子感叹道：“天下县令多如牛毛，圣人独独赏识了我，那时我就想，知恩图报，今后无论做什么，我都该尽心尽力，报圣人知遇之恩才是。”他翻着图纸道：“在其位谋其事，我从将作监摹来图纸，就想看看这路还能怎么修，好叫圣人方便。致远，你也是如此，既然有幸进大明宫做了郎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事情要面面俱到——”
他抖着图纸，不留神便抖落了一张，卫山子立刻伸手去捡，这一低头，便见那张纸上满是字迹，却是一封信。他突然想起什么，将那张纸捡起递给卫迁，道：“我差点忘了，你阿姐那边写了信来。”
他又看看信上字迹，哼道：“姚绥这字还是毫无长进，狗爬似的！”
原来信是姐夫姚绥写的。卫还的丈夫是胡人汉人混血所生的孩子，汉名姚绥，据说父亲是个胡商，在大成做生意时同他母亲成婚，后来生意做完了，自然也就离开大成，剩下姚绥和母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识得卫家姐弟时已十足落魄。
卫山子不知道，卫迁却知道，姚绥能识字写字，还是阿姐卫还教的。而卫迁幼年丧母，此后卫山子又再未续娶，他几乎是阿姐卫还一手带大，关系最是亲厚，因此一听是阿姐消息，卫迁立刻便将别的事情一概抛诸脑后，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姚绥写信简短，不过数行，只道前次打突厥他随军出征立下军功，长官上报功勋，也许不日能来长安叙功，而言及家中，却只有一切安好四个字，信上落款是半个月以前。卫迁翻来覆去地看，再不见他多提阿姐，因问道：“就这一封么？怎么没有阿姐消息？”
卫山子不以为意，只道：“不是一切安好么，都好，可不就是没有么。”卫迁本想反驳，然而卫山子话音刚落，坊间第三遍暮鼓又响，他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
天将黑尽，这间正堂虽然不深，却也已几乎照不到半寸天光，卫迁伸手将烛火剔亮，又去看那封家书，仿佛这样便能从那寥寥的字句间找出自己想要的消息。待这通鼓一敲完，卫山子点点头肯定道：“姚绥投军不过二载，这样短的时间，便能得长官赏识立下跳荡功，不错。”他又露出一个小心翼翼，却到底难掩得色的表情，向卫迁悄声道：“这信是驿馆帮忙送来长安的，就夹在上报功勋的文书里，文书已递进两省了。”
纵使姚绥悍勇无匹，以战场的刀剑无眼，立功也绝非易事，遑论跳荡。一场战事破敌万人，才有至多十人能得跳荡功，若非长官有意，要谋此功勋，几无可能。而官驿夹带私书，这事不大不小，却是卫家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也不是如今的姚绥能有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卫山子所言长官赏识之故。
这份所谓的赏识里头也许还有卫氏父子的影子在，但不管怎样，此事若成，对姚绥是大好事，也必然惠及卫还，那么对卫迁来说，自然也就是好消息。虽然如今姚绥只说也许要来长安叙功，卫迁一时也不顾其他，只道：“不知这次姐夫可能在长安留下。”
卫山子口上虽照旧说些满不在乎的话，到底还是有些心动，因道：“倘若如此，我去问问光福坊那宅子。”见短信中再无别话，卫迁只得收起信纸，听卫山子这样说，便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道：“姐夫为立这跳荡功，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他总是最担心卫还，“不知阿姐多么心疼。”
“既走了这条路，吃多少苦头就都是应该的！”卫山子断言，又恨恨道：“倒是突厥此等狗鼠辈，年年打年年来，一刻也不消停！”
突厥世代居处不比中原肥沃，每到深冬初春青黄不接，便来大成打秋风。既然是打秋风，自然打的就是年年来的主意，朝野上下对此心照不宣。而以大成武力之强盛，版图之辽远，待突厥骑兵带来的阵风吹到长安时，已不够撩动任何一个人的神经，如果不是他们来处如此，家中又有亲人投军，恐怕也只将它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笑谈，一个习以为常的惯例，然而今春，这个谈资却重新被人们挂在嘴边了。
卫山子骂了一句，也想起什么，忽然又浮出一点得色，道：“但这回大概是真打得痛了，四月十七跑来行刺圣人，可见是怕了。”
他又叉手向北，正是大明宫的方向，“幸好圣人当世英主，化险为夷。”
不论四月十七花萼相辉楼究竟如何，他这样说，就是将临淄长公主的功劳一概抹去，既然功劳是一概没有，那么就只有过错了。
卫迁知道父亲对这位长公主素无好话，因她来路可疑，行事乖戾，身为女儿竟高踞上座，身为女子却当众杀人，种种做派已非有失礼容四字所能轻轻揭过，而浑然狼豺虎豹般的人物。但卫迁此时尚未能明白——虽然她们一个是天子的女儿，一个是天子的女人，但临淄长公主所受非议所受刁难，归根结底，只在于她如宫中杨惠妃一般，妨害了天子的英名。
因此当卫山子终于想起来问他那两支莲花时，卫迁想了想，只道是下午作陪圣人投壶之戏所得，而将他不慎窥得的那张面孔全然隐去。他向父亲历数午后芙园之事，在第四通暮鼓的沉沉鼓声中，他突然忍不住想，铜壶，牙板，新丰酒，这一整个烟气渺渺的午后，这样一场淫巧的玩乐，它同临淄长公主，同那张淡漠美丽的脸孔到底有什么干系，而她又究竟在其中享受到了什么，使得将来此事的缘由一旦显现，便注定要由她来承受这份责难？
但他到底崇敬父亲，崇敬圣人，因此待鼓声止息，便转了话头道：“如今姐夫有了功勋在身，若能留在长安参加兵部试，取得好名次，得官要容易许多。”他抬起头，神色里竟有非常的恳切与忧虑，“我亦打算去考今年的兵部试，如今虽做郎官，尽臣子本分侍奉圣人，然而父亲也知......终究不是正经。”
当年卫迁本想和姚绥一同投军，但卫迁乃家中独子，也不似姚绥，因出身之故，要想出人头地，除投军外几乎无路可走，之后不久又赶上卫山子受圣人嘉奖，补缺工部员外郎入了长安，投军一事便再也不提。因此此时卫迁提起功勋与兵部试，卫山子也不是不明白，然而他此一生，说好听些，方叫正直，说难听些，便叫迂腐。卫迁见父亲如此，只觉意料之中，倒并无多少失望。
他再无别话，向卫山子说了一声，就站起来朝马厩去。小厮已喂过马，他便抓了一把麦子，马儿亲昵地凑过来，温热的鼻息与濡湿的舌头都舔在他手心，带来些微的痒意。
卫迁爱怜地抚摸马头，又顺着脖颈摸到马背上，浑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惟有这一块粗糙，哪怕卸下马具后已经被重新梳理过，这一块还是凌乱，显出些斑秃痕迹。手里的麦子已被舔尽，马儿却仍极亲昵地挨着他，轻轻的响鼻声就落在他耳边，卫迁就在这一刻觉得安宁。
大明宫奢华的玩乐与郎官精美的红袍都不能令他感到满足，在他做郎官这短短十几个月的光阴中，他时常觉得沮丧，哪怕他的骑射本事在郎官中也十分出众，哪怕他总是一场一场地赢下马球，他仍然沮丧。
卫迁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他正在虚度自己最好的时光。他学这一身的本事，诚然不是为了封狼居胥拜将封侯，那太高太远，却也决不是为了赢一场马球或是投壶游戏，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双手不能只用来抓住月杖与无头箭，哪怕它们雕花彩绘，有举世无双的绮丽。
然而他也同时意识到，无论他想报效谁，哪怕只是“报效”自己，一切都先需要一个位置，一个身份。因此在察觉今日的投壶也许别有深意之后，他竭尽全力，想要赢得魁首，更想赢得天子的青眼。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对位卑者来说，一条裙带，未免不是一条出路，甚而是一条捷径。
季夏的天已黑尽了，无处不在的暑热像潮水一样退去。第五道暮鼓咚咚响起，将长安百坊封禁，一向熙攘的街上惟余武侯金吾穿行，万家灯火耀然不息，与漫天星辰争辉，仿佛也将像它们一样，亘古长安，光耀万年。
鼓声传至大明宫时已渐渺远，在宫中人听来，沉闷犹如千百里外的雷霆，已无多少声威。清思殿中，高利仕匆匆行来，方一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纷纷然珠玉坠地之声，仿佛撒豆般砸下的盛夏急雨，前有闷雷后有暴雨，几乎将这晴朗的夏夜翻覆，高利仕一时疑心，就听见圣人笑语。
“叫这狸奴乱了局，这局不算。”
他入殿一看，只见圣人正与一红袍官员执棋对弈，坚玉制成的棋子洒落一地，一只异色瞳的长毛白猫正蹲在棋枰上瞪大了眼睛，同他面面相觑，显是方才那阵声响的始作俑者。一旁杨惠妃走过去，晏晏笑着将雪狮儿抱起，又轻轻拍了它一下，惹来猫儿轻轻的喵喵声，杨惠妃巧笑倩兮道：“雪狮儿犯错，该罚！”
她美目流转间睨向高利仕，圣人这才注意到他，高利仕便往前两步，俯身在天子耳边低语。杨惠妃察言观色，待高利仕直起身来退开，便道：“圣人要东西，妾夕食还未吃好，也紧赶慢赶地去挑了送来，来了，又只将妾晾在一边，下棋妾也看不懂。”
她的神色里有十分的天真，语气亦似喜还嗔，决不会使人恼怒，她将雪狮儿递给双奴，抽走她手里捧着的团扇，掩面半真半假地打了一个哈欠，斜斜地看向天子，虽是抱怨，眼色却极其动人，“妾要回去了。”
同天子对弈而被搅了棋局的人正是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深夜召对，他也是第一次这样近地见到这传说中的天子宠妃，虽低眉敛目不敢观其形容，但此时听得言语，已觉非常。她言行散漫，天子却不以为忤，反倒笑着安慰她，又转头道：“夜已深了，射礼的事情便暂且如此，侍郎也先回去罢。”
杜丛立刻应下来，更表了一番必将此事办好的决心，天子一哂，并不多言，杨惠妃倒已真的先领着双奴走了。季夏时节，纵使衣衫轻薄，夜风拂过，却也不觉寒冷，走出清思殿好远，双奴才抱着雪狮儿小声道：“雪狮儿一向乖巧，今日突然闹起来，奴婢吓了一跳，幸好圣人不曾怪罪。”
杨惠妃便摇头笑道：“这你可就说错了，雪狮儿今日最乖。”她知道双奴不解其意，因此又问她：“双奴，你每年与宫人乞巧，是喜欢乞巧，还是喜欢赢？”双奴一下子被问住了，她虽不明白杨惠妃何出此问，却还是仔细想了想，答道：“虽然乞巧本身也很有意思，但奴婢还是更喜欢赢。”
“那下次乞巧，本宫帮你作弊，”这美妇人双眼闪亮，向她眨眨眼道：“凡是比你好的，派雪狮儿去砸个干净。”
双奴恍然大悟，雪狮儿听见自己的名字，也挣了挣，喵喵地叫了一声。杨惠妃便笑意盈盈地竖起一指，比在唇前，雪狮儿睁大一双琉璃眼看她，双奴却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倒是惹得杨惠妃噗嗤笑了出来。知道娘娘在笑自己，双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走了一阵，又忍不住问杨惠妃。
这女孩的眼睛闪闪发光，疑惑道：“娘娘会下棋了么？”
杨惠妃摇摇团扇，“不会。”她知道双奴何意，既嫌她呆，也爱她傻，便笑道：“就像你虽然不懂我，却也知道我现在好说话。”
双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但她已经相信了圣人确实没有见恼于雪狮儿，自然也就不会怨上杨惠妃，因此不再纠结。她记起下午自己还在想，圣人十余年来不曾薄待杨惠妃分毫，而之后突然有人来请，她才跟着突然发现，圣人竟已足有七八个月的时间不像从前那样时常让娘娘作陪，而近四五个月尤甚。这种冷落来得不着痕迹，双奴花了这样长的时间才有所察觉，杨惠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她就是莫名地觉得，娘娘一定早就发觉了。
这是个心肠柔软的女孩，因此她又忧心忡忡道：“圣人叫娘娘去挑了那些东西送来......”口脂花钿画眉石，要最好最得用的，除了另一个女人，又还能给谁呢？叫自己的一个女人给另一个女人挑选礼物，简直是折辱。双奴咬着唇，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倒是杨惠妃不以为意，摇着团扇颇为好笑地看她一眼，提醒她：“最近可没来新人。”
双奴更不明白了。见她如此迷惑，却又满心焦急，杨惠妃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也确实笑出声了。
“真傻。”
杨惠妃晏晏笑道：“圣人叫大臣深夜召对，只为了一个多年不曾办过的重阳射礼。”她以团扇掩住自己的半张脸，绢丝遮挡下朱唇翘起，扇缘之上，则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此时正满含笑意。
“不还是你告诉我的么，”杨惠妃稍一回忆，学着双奴的神色语气。
“似乎......似乎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学弓箭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