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壶戏毕已过申正,皇帝既没有留郎官们夕食的意思,楼兰等人自然便早早告退。时辰略晚,天子只叫高利仕相送一二。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栖霞殿眨眼安静下来,日光已成斜阳,千万条射入殿中,芙渠潺潺流淌,在泛起橘朱之色的粉壁朱柱上漾起大片粼粼波光。铜兽炉中烟气渐淡,是沉水将要燃尽了。皇帝亲自拿起一支香箸拨了拨,然而心字已成灰,那袅袅的烟气终究还是淡下去,他却似乎没有半点不悦,嘴角含笑,将香箸撇下,自站起身来转过芙蓉绣屏去了。

    “在看什么?”

    芙蓉绣屏背后宛然一间小室,案榻杯盏,一应俱全。少女却独独倚在门边,给屋中人留下一个长长的背影。她面前是伸手可及的芙园芙蕖,斜阳余晖下,朱红不复,而翻作砖红颜色。皇帝落足无声,稳稳当当地走到她身后坐下,带来些微的酒气与沉水香气。

    皇帝抬手拿起她手边的短剑,正是他午后方才送给她的那把,名唤朝露。

    他两臂自身后环过少女,将剑举至她眼前拔出寸许,寒气迫人而出,这显然不是什么赏玩的文剑,而是一把真正的凶器。朝露刃面反光,映亮两张紧挨的肖似容颜。

    天子就着刃面倒影看了她片刻,收剑入鞘,随手放在自己身后。他转而抚摸她斑斓的裙摆,又替她将披帛捡起斜斜搭在肩上,上好的软绸自她肩头垂垂而落,蜿蜒出漂亮的弧度。皇帝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莲花,仍是问道:“嗯?在看什么?”

    他离她是这样近,以至于吞吐间的热气都喷上她的颈侧,少女仿佛终于意识到有人来,她轻轻地往回一缩,回首露出一张美丽而淡漠的脸,幸赖夕阳为她镀上金边,又自她眼珠闪烁,冲淡了这张脸上的冷漠。皇帝含笑不语,只是看她,临淄长公主亦静静地看着她的父亲,她终于开口,却只道:“有人摘你的花。”

    似乎只要她有所反应,他便喜悦已极,面对这样的无礼,皇帝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按着她的肩头愉悦地笑起来,道:“是我叫他们摘的。”

    听皇帝这样说,她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也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她想将脸转回去,却叫皇帝伸出手捏住了下颌。好像没有什么愿意或不愿意的想法,既受此钳制,少女便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是这样的漠然,宛如一个漂亮人偶,任人摆弄。

    皇帝仔细瞧过她的每一寸,再一次确认了这副容颜的合乎心意,他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又收敛成翘起的唇角,皇帝嘴角带笑,若有所思地摩挲她光洁的眉心。他显然很快就为此时所想之事打定了主意,并立刻抛之脑后,天子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转而摆手叫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那可曾听见我们说的话?那些郎官里,喜欢谁?”

    少女迎着皇帝称得上专注的目光,她纹丝不动,连些微的表情也欠奉,只道:“没有听清......我睡着了。”

    “嗯?”

    她已经能够明白,这意味着自己的父亲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于是又道:“可是后来醒了......后来太吵了。”

    皇帝微笑道:“那就是听见了。来说说,喜欢谁?”

    少女却不说话了,她垂着眼想了一会,还是摇头,实话道:“不知道。”这答案早在意料之中,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天子面色如常,伸手抚摸她光润的头发,又拈起珠坠把玩,她虽然面无表情,却同他一样天生生着一对微微翘起的唇角,因此哪怕面无表情,亦自带一分蕴藉,不使人觉得冰冷可恶——正是一副惹人欢喜的好形容。

    他复又靠近她,低声笑道:“倒也不碍事,老师,我已选好了。”

    皇帝伸出手抚摸少女柔软的脸颊,又转头看向殿外,只见莲花如云如浪,木芙蓉葱葱郁郁,目光几不能穿透,他本身形高大,此时长臂一展,轻易摘下一朵朱红莲花来,天子将莲花举到少女脸畔,忽然道:“芙园还是太小了。”

    他左右比划,然而芙蕖茎秆粗壮,花尚未簪上,却已将她头上的簪钗拔了个干净,又随手扔在地上。最后一根钗一拔下,她精致的发髻立时而散,长发垂落,披满肩头。小室中珠玉满地,更骨碌碌地滚进芙渠,沉入水底。

    既不得用,天子将莲花远远抛开,从地上捡起一支小小的绿宝石朵子,撩起长发别在她耳畔。他端凝片刻,自言自语道:“这个不好。”父亲将女儿抱入怀中,这才发觉,莲花的清香已为酒气与沉水香气取代,他闭目嗅闻她的头发,唇角微微翘起,语带叹息。

    “待骊山温泉宫修好了,还是栽点别的。”

    双奴正跪在美人榻下拨弄炉中香灰,四周传来幽幽凉气,冰鉴盛水,冰已快化尽了。如今虽然已是季夏,到底还是暑热难消,而她所侍奉的这位杨惠妃杨娘娘更因体丰怯热,历来畏夏。盛夏时节,紫兰殿满殿都是冰鉴,尚且出了“红汗”这样的掌故,哪怕是季夏了,也用冰不断。双奴想,幸好她还是位颇为受宠的娘娘,得过圣人的特许,能领到一宫份例以外的冰,不然哪里够用?

    但她仍然有些为此事发愁,有没有领到冰的面子是一回事,宫中到底有没有冰又是另一回事了。前几日内府局才与她打过招呼,今年宫中存冰不多,紫兰殿再有面子,他们总还要留点以备圣人不时之需吧。

    双奴把铜炉盖子扣上,又看看冰鉴,心想,既嫌热,又不断了烧火。刚摇摇头将这大逆不道且百无一用的抱怨甩出脑袋去,双奴又想起另一件为难事来,她悄悄叹了口气,便听人问她。

    “双奴,什么时辰了?”

    原来是杨惠妃午睡醒了。双奴立刻爬起来将杨惠妃扶起,拿来隐囊供她倚靠,回头看了一眼水漏方答:“娘娘可算醒了,申末了,娘娘可要夕食?”

    听闻自己午睡睡到申末,这贵妇人的眼中便浮上一抹厌倦,她素来怕热,长安的夏天更是难捱,从来都是偎着点冰的寒气勉强过活,她未初就躺下了,却熬到未末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这一个时辰睡起来,浑身粘腻,非但不觉清爽,反而头晕脑涨,夕阳挡也挡不住地从外面照进来,刺得她心浮气躁,便靠在隐囊上闭目养神,对双奴的问题充耳不闻。

    双奴颇有眼色地闭了嘴,转头去吩咐宫人把早就用冰水拔过的甜瓜葡萄端了上来,杨惠妃吃了几个,这才觉得真是醒了过来,心绪平静,便也下榻让双奴为她理妆。原本趴在殿角的一只雪白猫儿睁了眼,露出一双琉璃一样熠熠生辉的异色竖瞳,又迈着懒懒的步子走到杨惠妃脚边趴下,舔起自己的毛来。

    杨惠妃显然十分宠爱这只猫儿,斜眼看了看,笑骂道:“这畜生!”双奴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妥当,杨惠妃照照铜镜,只见镜中人云鬓花颜,眉心一点菱花与朱唇相映。既觉得满意,杨惠妃便站起来出了内殿,漂亮猫儿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那副慵懒的姿态倒是十足相像。

    紫兰殿里还吊着一只金笼,里头站一只神气活现的雪白鹦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见杨惠妃出来,立刻扑腾翅膀,学舌道:“娘娘万福!娘娘万福!”杨惠妃便笑着扭身在榻上坐下,她先朝着鹦鹉喝了一声,待白鹦鹉闭了嘴,又招手叫那猫儿过来。

    “雪狮儿,来。”听主人唤它,猫儿迈着轻盈的步子,两步跳到这美妇人的身上卧下。双奴指挥着宫人搬来小几摆上瓜果,待换了香炉架了屏风,冰鉴也换了新冰摆好,双奴擦擦汗,抬头看见杨惠妃正笑着逗弄怀里的猫。

    眼见杨惠妃心情转好,双奴转身吩咐了一个宫人,自己则凑到杨惠妃身前耳语了几句。

    杨惠妃笑意渐淡,双奴也不多话,不多时得了吩咐的宫人已将东西拿了上来。花盘里是一支粉白莲花,沾着点点水珠,虽然花瓣残缺,但还是显得十分鲜妍。

    杨惠妃看了看,问道:“女儿面?”双奴点点头,杨惠妃便松了手,雪狮儿极其乖觉地跳下主人膝头,跑到一边舔毛去了。

    “那人呢?”

    “奴婢擅作主张,还让她在外面跪着。”双奴又连忙补上一句,“特意寻了僻静处,娘娘放心,外人见不着。”

    杨惠妃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拿起花盘中那支女儿面,看了一会,贵妇人抬手将莲花放回盘中,淡淡道:“把人叫上来。”

    宫人很快就领了人上来,那宫婢虽垂头跪着,然而身形窈窕,头发乌黑,已见风致,杨惠妃命她抬头,入目便是一张雪白的脸,柳眉杏眼,竟生得十分貌美。

    徽音亦看见一位美人。她知道杨惠妃已有三十多岁,然而眼前人艳光四射,绯红的诃子捧出饱满的胸脯,指尖蔻丹,眉心菱花,面上朱唇,雪白的皮肤上四处点缀着美丽的红,此刻那朱唇一启,勾出一个慵懒的笑容,却又冰冷。

    “你就是徽音?”

    她眼光流转,“倒是个好名字。”

    徽音记得双奴的话。彼时这位紫兰殿大宫女皱着眉头,将她领到殿角一块大石后跪下,天气暑热,而哪怕杨惠妃睡着,紫兰殿也人来人往,这里却阴凉僻静,避人耳目——不管徽音能不能察觉,这样的温柔细致,双奴总是个心肠不错的女孩。

    “你就是这样抱着花一路从芙园走回来的?”双奴皱眉,“路上都有谁看见了?”她问完这话便叹了口气,芙园在大明宫右,紫兰殿在左,这一路几乎斜斜地横穿了整个大明宫,自己白白有此一问。徽音长跪在地,倒也答了她:“那时正午,日头太盛,大家都不愿意出来走动,并无多少人瞧见。只有,只有高将军。”

    徽音觑她一眼,“高将军骂了我几句,就放我回来了。”

    双奴虽然还是沉着脸色,心里却想,幸好是高利仕,高将军虽然位高权重,然而在这大明宫里,脾气好也是出了名的。换句话说,高利仕这样地位的人,全犯不着同徽音这种小小的宫婢计较,倒比旁人来得宽厚大度许多。见徽音垂首跪在阶下,她忍不住轻轻叹气,“我知道你本来......”她突然住了口,压了压心火,才道:“罢了,你现在先在这里跪着,等娘娘起了发落......你不该去摘芙园的花,又一路招摇着拿回紫兰殿来,平白惹了麻烦落了话柄,徽音,你要记着,你就是错在此处。”

    双奴又看她一眼,又轻又快道:“待娘娘传了你去,认错利落些。”说完便转身出去,呵斥着看热闹的宫人走开了。

    往前数上两个时辰,徽音不会想到自己此刻会因为一朵花长跪于此,惴惴地等待传唤,或者把她的人生说得再清楚一些,不过四五个月以前,她也不会想到自己今日会是一个奴婢。她听得懂双奴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前礼部侍郎之女萧徽音听得懂这句话——她已经从一位任性的小娘子,变成了一个失败的奴婢。其实徽音也不是不明白,作为罪臣之后,没入宫廷已算是一条很不错的出路,起码,她想,起码比充作军妓官妓要好得多了。

    然而她总是不甘心的。倘若从来没有尝过甜头,苦头想必不会那么难吃,但不幸的是她做过人上人,人下人的生活便显得如此难以忍受。权势一朝丧尽,她本以为她已经学会了做一个奴婢,也确实能够弯下膝盖低下头去,承认自己的奴婢身份,然而她骨子里到底还是不服,所以她摘下了莲花,又藏在莲花后面看那红衣少年,并且绯红了双颊,怦然心动。

    她跪在殿中,周身能感到丝丝寒气,那是冰鉴中冰块在无声融化,袅袅的烟气自铜炉升起,变成她嗅闻到的一丝香气,不远处卧着一只雪白的猫,姿态慵懒,而她双膝刺痛,仍然只能直挺挺地下跪。徽音心想,原来失去权势,就是失去所有。

    一点莲花的清香突然扑到鼻尖,将她唤醒,徽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端到她面前的花盘,是那朵粉白的莲花。她立刻拜倒。

    “娘娘万福,请娘娘息怒。奴婢犯了错,听凭娘娘发落,绝无二话。”

    双奴侍立在杨惠妃身侧,稍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杨惠妃听了这话,也不再说别的,她微微直起身子,转而熟练地玩起上位者最喜欢的游戏,美妇人饶有兴致地问道:“哦?”

    “那你错在何处?”

    “奴婢不该擅自去芙园摘花,又一路招摇着拿回紫兰殿来,平白惹了麻烦落了话柄,”徽音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奴婢犯错,就是被打死也不算什么,但奴婢惶恐,因为惟恐坏了娘娘名声。”

    杨惠妃已实实在在的笑起来,她显然觉得有趣,便顺着她的话又问,“哦?那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她的态度不能说不宽容优厚,然而这种优容......双奴觉得十分眼熟,因为杨惠妃平日也纵容雪狮儿卧在她的膝头,她满含笑容,看它伸出剪去指甲的爪子抓挠,而无论何时,一旦感到些微恼怒或是厌倦,便立刻将它扔下地去。

    她不怀好意地试探,一如伸出手用指头戳弄那只猫,杨惠妃晏晏笑道:“不如我将你打死?”

    尽管知道这不过是试探,是戏弄,徽音还是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因为她绝望地发现,杨惠妃的确可以这样做,而几乎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奴婢恳请娘娘救奴婢一命,奴婢来生结草衔环,也必定报答。”她更加卑微地俯下身去,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奴婢自知做错,给娘娘带来麻烦,此事不敢辩驳,但奴婢做此错事之时乃是正午,日头正盛,宫中少有人走动,惟有高将军一人见到奴婢......而今,恳请娘娘先行责罚,再将奴婢赶出紫兰殿去,奴婢,奴婢感恩戴德。”

    她一口气说完这一通话,只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刻卷草纹的青石地砖近在眼前,徽音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光福坊的家中。然而下一刻,杨惠妃哈哈大笑,雪狮儿被这突然而来的清脆笑声惊吓,蹭地站起来跑开了,雪衣女亦站在金笼里扑腾起翅膀,落下一根洁白的翎羽。徽音惊醒,接着恍然大悟——她在家中时,从不会把脸挨地挨得如此之近。

    “你,抬头。”杨惠妃渐渐收了大笑,但言语间仍有笑意。她看着面前貌美宫女这张稍显苍白的脸,露出一丝好奇,这一丝好奇很难说是不是带着恶意,然而却的的确确让她本来美艳丰韵的容貌多出一分天真,杨惠妃本不显老,此时她神情幼稚,仿似少女。

    杨惠妃好奇道:“萧广道真是你父亲?”

    不过短短几个月,她竟好像已一生没听过父亲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徽音不知不觉苍白了脸色,然而她记起父亲严肃的面色,记起他的教诲——徽音,避尊者讳,避亲者讳,避贤者讳,是为敬,是为礼,但有时候,避讳是虚伪,是卑琐,是含糊其辞,天下父母赠儿女令名,正是为了口呼笔记。徽音,你要堂堂正正地说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别人的名字,敬与不敬,不在避讳,而在心诚。父亲和蔼地看着她,终于还是妥协了,他说,世礼如此,非一朝夕能改,徽音,至少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必避我之讳。她闭了闭眼,这才微微哽咽着将父亲的名字用这样一种屈辱的方法念出。

    “回娘娘的话......奴婢确是,确是萧广道的女儿。”

    作为女儿,竟然直呼父亲姓名,杨惠妃目光闪动,却没有追问,只道:“倒是意想不到。”

    她复又展开一个笑容,斜眼觑着她,“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去摘花?”徽音尚未回答,杨惠妃突然转头看向双奴,“下午芙园有什么事?”

    双奴心下一突,却心知不可能隐瞒,因此低低道:“是圣人,圣人召了几位郎官来芙园游乐。”双奴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叫徽音也听个清清楚楚。

    这答案显然有些出乎杨惠妃的意料,她沉默片刻,但很快又将这点惊诧按下,转而回首挽起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再问徽音道:“嗯?为何要去芙园摘花?”美妇人随手从旁边花盘中的莲花上撕下一片花瓣,拿在手中把玩,目光沉静,似有怀疑,“可要想清楚,若说得不好,我还是只好将你打死。”

    听闻此言,徽音惨白着脸拜倒在地,口中道:“圣人在芙园之事,奴婢也是方才才知,奴婢入宫不过二三个月,全无门路,实在无从得知圣人行迹,此事一查便知,奴婢不敢欺瞒。”

    “哦,无从得知,”杨惠妃平平道,“那么你是想得知了?”

    受此诘难,徽音脸色更白,她抬起头,惨然一笑,“娘娘也知道萧广道。”

    “萧广道是开远八年进士,开远十年,补东宫崇文馆校书郎,而任礼部侍郎之前,曾外放苏州。娘娘,想必娘娘知道此花名为女儿面,”徽音的眼神落到那朵粉白莲花上,露出追忆的样子,“奴婢回京之前,恰逢宫中修建芙园,西京苑副监亲自来江南挑选莲花,女儿面正是萧广道所荐,父亲曾说,这花生得好,名字也好,可不就是天底下父亲眼中女儿的形容,待到以后他的女儿嫁了人,便种此花,以为想念。”

    “因此奴婢家中也种得几株,然而......奴婢只是想,只是想......”

    她再说不下去,只是俯身拜倒,有两道泪划过双颊,又滴落青石地面。

    双奴立在一旁,似是被她打动,面上亦有一分不忍,却见杨惠妃看着徽音一条微微颤抖的瘦弱脊背不言不语,手中莲花瓣已被条条撕碎。那份给她带来稚气的好奇从她面上徐徐褪去,美艳丰韵的天子宠妃慵懒地靠回隐囊上,杨惠妃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金陵洛下音倒是又清又脆,可惜呀,”她摇头,“编得不好。”

    双奴忍不住看向徽音,就见她猝然抬起一张惨白惊心的脸,她满脸泪痕,却神色坚定,只是一时间泪流难止,气短难言。杨惠妃并不给她机会,竖起一掌示意她噤声,“莫要争辩。”

    徽音之前如此圆滑肯低头,连双奴亦吃了一惊,此时却梗起脖子寸步不让,她竭力咽泪,“奴婢平生最敬爱者,惟萧广道一人,”她竟直视榻上杨惠妃双目,又再度拜倒,“萧广道流放三千里,又是我父,此事辩无可辩,亦无可对质,娘娘不信——我甘愿被打死,也绝不改口。”

    双奴虽怜悯她,此时一见,也觉她举止乖张。杨惠妃却扬眉一笑,只扭头问双奴:“宫女在宫中偷盗,本宫便将她打死,这对也不对?”

    双奴只能点头。

    “......自然是对的。”

    杨惠妃便看向徽音笑道:“可听见了?倘若你真被打死,那也是因为你在宫中偷盗,同你家是不是种了女儿面,萧广道是不是你最敬爱者,没有半点干系。”双奴不安地侍立在侧,但见徽音仍拜倒在地,一言不发。

    美妇人像是忽然觉得这事再没有半点意思,疲倦地撑一撑头,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鞭二十,送回内侍省去,”她稍一停顿,忽然又笑起来,“算了,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身上留了疤怎么好?便杖二十罢。”

    双奴看一眼天色,道:“娘娘......已经酉时了,今日时辰太晚,闹得鸡飞狗跳的总是不美,不如挪到明天再行责罚?”

    杨惠妃这才记起自己申末方起,因此颔首,“也可,”她又看向双奴,“双奴,就交给你去办。”

    双奴看徽音一眼,惟恐她不知好歹再惹来更大的磋磨,叉手唱喏,立刻就要使眼色,让宫人将徽音带下去。她此番倒是多虑,徽音听了发落,自己慢慢地直起身来,脸色苍白,泪痕犹在,却已经平静如初,利索地向杨惠妃再拜谢恩。

    她长跪半日,血脉不畅,膝盖早已红肿,此时站起来更是刺痛难言,几乎不能行路。徽音却不求人帮扶,还是强自支持着退出殿去。杨惠妃看着她,忽然笑道:“既然已经入宫,规矩还是要的,本宫封惠妃,巧之又巧,闺名也带一个慧字,且徽音这名字听着太高,既做个奴婢,便还是不要叫了罢。”

    她眼角余光瞥到那支粉白的女儿面,眼前一亮,因道:“不如就唤作抱莲,”美妇人笑意深深,好整以暇地看着立在殿口的少女,不怀好意地问:“如何?”她如愿看见徽音刷白了脸色,怒气与恨意像一道裂缝一闪而过。

    这新名字满含侮辱,徽音心底冰冷,摇摇欲坠,原来失去权势,就是一无所有,连名字亦不能保全。然而再如何痛苦难堪,她终究还是拜倒在地,膝盖痛得太久,已经麻木,正如她深深地俯下身去,以期能够掩藏起自己那张无表情的脸。夕阳残照,淹没了她的身形,惟余一团小小的剪影——原来已是掌灯时分。

    双奴去而复返时紫兰殿灯火辉照,宫人来往穿梭,奉上夕食,她径自走到杨惠妃身边为她布菜。美妇人正拿着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挑挑拣拣,见她回来,随口问:“办好了?”

    “回娘娘的话,已安排妥当。”

    杨惠妃瞥见她在旁欲言又止,侧头看她,道:“你可怜她?”双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奴婢是觉得,她做了十几年的高门小娘子,而今一下子就要她做奴婢......奴婢没想到她这么咽得下这口气。”

    杨惠妃本没什么胃口,更嫌菜肴不合心意,挑来拣去,索性放下筷子,笑道:“你说得不错,小小年纪,就这样能屈能伸,能说会道,萧广道可是有个好女儿。”双奴自然听得出这不是句好话,因此也不搭腔,倒是杨惠妃瞧出她并未听懂,笑着点破,“你不信?”

    她也不给双奴表示惶恐的机会,杨惠妃晏晏一笑,美目中波光流转,睨着双奴道:“那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女儿面,是芙园修成以后,圣人起的名字。”

    她拿起那支女儿面,将它举起端详,又转过一圈,让一旁呆住的双奴看,“此女儿非彼女儿,女儿女儿,这女儿嘛,就要像这莲花一样,脸孔呢是新鲜妍丽,娇嫩干净,心思呢是七窍玲珑,善解人意,”她一片片将粉白的花瓣撕下,玉手纤纤将莲蓬剥开,一颗颗取出莲子,摊在手心,“还要能生能养,任劳任怨,哪怕埋你在三尺污泥里,也要纤尘不染,挖出莲藕来,照旧是雪白甜脆。”

    “倘若年老色衰,还要懂得腾出地方来,自己落进泥里,好让新的花又开起来......哎呀,果真香甜可口,难得一见,尝尝?”

    双奴呆呆地从杨惠妃手里接过两枚莲子,只觉惶然,杨惠妃正当盛年,貌美无双,恩宠不衰逾十载,圣人几乎从不曾薄待于她,却无端作此悲凉之语。此时她朱唇翘起,笑意深重,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形容,平白让人觉得苦涩。她心肠柔软,嗫嚅着想要安慰一二,然而她不过是个奴婢,又能说得出什么话来?

    杨惠妃亦不领此情,只笑着催她快些,双奴稀里糊涂地剥出一个莲子放入口中,迎着杨惠妃的目光匆匆点头,直到一股清苦自舌根泛起,她方才想起,自己忘了挑去莲心。

    雪狮儿四处踱步,被杨惠妃伸手一招,又轻巧地跳进她怀中。美妇人抚摸猫儿蓬松柔软的皮毛,忽道:“倘若你真怜悯她,也应当怜悯她天生是个女人。”

    “男人做成事业,总是他自己的功劳,而男人犯了错,却要妻子女儿也一同受罚......双奴,你说是不是?”

    双奴刚怔怔地点了头,杨惠妃便嗤笑出声,“傻!我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怎么不想想,莫说萧徽音,就是我自己,”她的目光将紫兰殿一扫而过,“我过着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难道不是全靠男人?我何尝用自己的一双手挣来哪怕一针一线?”

    双奴已经被绕得云里雾里,既觉全有道理,又觉全没有道理,只呆呆地立在一旁。见她中套,杨惠妃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样咯咯地笑起来,满脸戏谑得意之色,双奴绞尽脑汁,只得跪下道:“娘娘莫要自轻。”

    这句话一出口,杨惠妃的脸色突然就冷下去,她生硬地将头扭向一边,良久才道:“不是我自轻自贱,”她的语气平静下来,“是世道瞧不起我。”她又忍不住侧目看向自己在这宫中最贴心的女孩,“是世道瞧不起女人。双奴......给我起来!”

    这句话前半句低而静,仿佛梦呓,是心绪流露的形容,而最后却转为喝斥,不知为何,双奴竟丝毫不觉畏惧,她犹豫片刻,真的慢慢站起身抬起头来,便见杨惠妃定定地看那支已残败不堪的莲花。烛火明灭,将这怀中抱猫的美妇人柔柔包裹,也将她过分艳丽而竟至咄咄逼人的眉目软化。

    殿中一时安静,惟余铜壶滴漏之声,杨惠妃看着烛花渐渐烧结,忽问道:“下午圣人召郎官去芙园,只为了玩乐?”

    双奴立刻回神,想了想,方低声道:“听罗浮仙罗娘子说,念奴娘子下午去了芙园,敲板行抛打令为圣人投壶之戏助兴,圣人又拿女儿面做彩头,似乎......似乎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学弓箭之故。”

    “临淄长公主?”

    “......这倒也是个女儿。”

    说完这句,杨惠妃再不开口,她抚摸着怀中白猫的毛皮沉吟片刻,自站起身来转向内室去了。双奴看看一案几乎原封不动的菜肴,两步追上去相劝,杨惠妃脚步不停,头也不回。

    “不吃了,腻得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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