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紧了刀环,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哆嗦着把刀刃指向男人的脖颈。

    裴熙躺在床上,像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老师为了边关安稳死谏迎敌,而你,手握重兵,却向敌人低头,你——!

    “当啷。”

    刀跌在地上,她“唰”地站起身,后退几步。

    可是——

    他刚刚才救了自己。

    “女娃娃,要搭把手么?”大婶的声音透过窗棂传来,显然是听见了屋内的动静,姜邶定了定心神:“不用了婶子,我自己可以。”

    她脑子思绪乱成一团麻,裴熙不是被手下副将杀了吗?怎么会出现在中原?

    床上忽然有了动静,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从刀边弹开退到墙角,正对上男人乌黑如墨的眸子。

    “你应该庆幸,刚才没有轻举妄动。”男人哑着声音说道,声音有些冷。

    男人长腿一翻下地,弯腰把刀捡起重新挂回腰间,头顶的毛巾随着他的动作“啪”的掉下地上。

    肃杀的氛围顿时散了。

    裴熙若无其事地把毛巾也捡了起来:“你认识我?”

    姜邶背过身去,面对墙壁,不答他的问题:“你既然醒了,自己把衣服换掉。”

    裴熙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衣冠不整,一边换衣服一边追问:“我明明救了你,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姜邶拿不准他出现在中原的目的,冷声道:“我被刀吓到了,不是怕你。”

    背后窸窸窣窣一阵,裴熙自觉后退了几步,给她留出一个安全距离:“你当我是傻子吗?”

    姜邶猛地转过身:“那你为什么要投敌!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为你的一个决策丧命!”

    “我没有投敌。”裴熙深吸一口气,沉声回她。

    姜邶步步紧逼:“‘宣威将军裴熙投敌,致惨败,退守金汤山’,这是边关传回来的战报,将士牺牲,百姓枉死,现在你竟说没有你投敌?”

    裴熙突然转身,一手掐上姜邶下颌,额上隐有青筋,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没有通敌。”

    说完手一甩,松开了被他钳制的人。

    复又解开衣带,将那道穿心伤展现到姜邶眼前。

    “这从背后来的一刀,才是真相。”

    姜邶盯着那道伤口,眼神犀利:“什么意思?”

    “军中有内鬼,只是不知道是谁的人。”裴熙说完,又系上了衣衫。

    “你还知道什么?”

    “你要帮我?”裴熙挑眉,“倒还没问,你是什么人?能惹得皇城司来杀你。”

    姜邶一愣:“你说那些是皇城司的人?”

    “你不知道?”

    她登时手脚冰凉,皇城司直属圣上,圣上要杀她?不对,不可能,老师刚死,以陛下如今的性子,绝对做不出这么狠心的事。如今朝堂之上能调动他们的唯有一人——

    当朝太师,严蔚。

    姜邶脸色难看,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裴熙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看来你也猜到了,你得罪严蔚了?”

    姜邶反问:“你认出他们是官兵,还要救我,你呢,又是为什么?”

    “看那群只会对弱者动刀子的窝囊废不顺眼。”

    弱者么?

    当年严蔚引国师进京传教,天下学子云集宫门外上书,因言杖刑者无数。

    姜邶一个小小医女,随师门赴京救人,但受伤的人太多了,行刑者下手太狠了,从那场血洗中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舍了一身医术,投身宦海沉浮。

    可如今看来,即便是挤进来官场,如老师、裴熙这般身居高位,竟也难以拔除腐烂的根基!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失落。

    “姜邶。我叫姜邶。”

    “三年前的那个女官?”裴熙微讶,“我听说过你,这样说来倒是巧了。你不在京城当你的官,跑来北边做什么?”

    “我……”姜邶咬白了下唇,也不知道恩师的棺椁如何了,眼神一黯,“我原本是……送老师还乡。”

    从她的神态中,裴熙猜到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力排众议收下你的是傅杉?”

    “是,他死了,死谏边关发兵迎敌。”

    沉默在室内蔓延,过了半晌,裴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去找找你的马车。”

    “娃娃,我这里的草药有限,你哥哥伤的那么重,还得去城里拿药嘞。”

    大婶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伤口,但从屋内端出的血水不难推断出伤势,从院子里解了一匹小毛驴:“顺着往东走十几里就到了邠城,老婆子腿脚不利索,怕是不太方便。”

    姜邶答应下来。

    除了刺客留下的剑伤,裴熙的的穿心伤也因为没有妥善处理,伤口反复溃烂,需要治疗。

    他功夫好,简单辨了方向,孤身去寻找姜邶的马车,姜邶在院子里等着也是干着急,不如趁这个时间为他寻伤药。

    时至深秋,黄叶凋敝,在城门外铺下一层碎金。

    北边的战乱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南方的繁华,客商往来络绎不绝,清晨便有不少小贩搭起摊子,香气和吆喝传出几里地。

    忽地“咚咚咚”几声锣响,传出几里地去,将集市众人的目光都引去城墙根。

    “擒拿反贼,悬赏百金!”

    守城士兵拿着画像,边走边吆喝:“看见没,画像上这位,卖国贼!北狄人的狗!还活着!抓到他啊,朝廷赏百金!提供线索者,也重重有赏!”

    一个带着幕篱的女子牵着小毛驴低调地缀在进城的队伍末端。

    临街的小贩正张罗着手头生意,面前突然洒下一小片阴影,纤长柔荑拈着个荷包,朝他招了招手,连忙抬头招呼:“客官,来点什么?”

    幕篱后女子嗓音温和:“跟你们买点消息。”

    小贩手在衣摆上擦了擦,眼珠跟着荷包转,赔笑道:“好说,好说,您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邠城探亲的,怎么瞧见这的盘查又变严了哇?”

    小贩嘴边笑容一淡:“急着抓那通缉令上的卖国贼呢!”

    “沿路倒是听说了,但口耳相传难免失了细节。大哥在这做生意,想来知道的准确,能否多说几句,这卖国贼到底做了什么?”

    小贩仔细想了想:“这人好像是个什么将军,可残忍了,勾结蛮子把百姓困在城里杀!那可真是血流成河啊!为了战功真是不择手段,可怜边关百姓,横遭劫难!”

    姜邶赏了他们各一块碎银,故作好奇地追问:“今儿个挂出来的么?我怎么前几日赶路没见过?”

    “可不是嘛,之前都传他死了。”得了赏赐,小贩眉开眼笑,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有所不知,一月前啊,京中有位大人物谢罪自尽了,听说他原本在朝中力谏和北狄人开战,结果边关这一败,可给把大雍的脸丢尽了,他倒好,以死谢罪,留下一个烂摊子,也就朝廷不计较,还准他回乡安葬。”

    什么?

    这说的是恩师傅杉?老师明明是为了死谏迎敌,怎么到了他们口中就变成自惭而死?

    姜邶又惊又怒,连忙追问:“这与反贼何干?”

    “要不怎么说反贼可恶呢!这位大人物不是回乡安葬嘛,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敢沾他的边啊?因而送行的只有他一个学生……您猜怎么着?这卖国贼竟是闷不做声潜入中原,把人学生给劫持了!”

    “也不知道着学生如今怎么样了,落到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手里还能讨好?听说还是个女学生,好不容易读书出人头地,偏偏又碰上这么个冤家,真该千刀万剐。”

    一旁的邻铺插嘴:“呸!什么狗屁将军,一个沽名钓誉的狗贼!我还听说啊,他这战功都是联合北狄人冒领的!刀子不朝外,连个女眷都不放过,真是个孬种。”

    “归根结底就是这边关军烂了根!什么人都能爬上将军位置!”

    姜邶缰绳猛地握紧,指节捏得发白。

    好一个倒打一耙!

    小贩没注意到她的动作,说得正到激愤处:“那位大人的尸体被救回来了,倒是可怜那女学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凶多吉少。”

    姜邶迅速抓住了他话中关键:“尸体?那位死谏的大人的尸体?”

    “是啊,朝廷派了官兵迎接,我远远地瞧见了一眼,那棺材面都糟蹋的不成样子了。你说一个主张打仗的,被一个打仗的牵连死了,结果连尸体还遭毒手,也不知道算哪条因果。国师心善,近几日打算在京郊为因战而死的人祈福呢,这位大人勉强也沾边。朝廷啊,怕卖国贼扰乱祭祀……要是能抓到那卖国贼,用他的脑袋上供就好了,真希望战火别烧过来。”

    傅杉的尸体被带走了?那裴熙此去寻棺……恐怕有埋伏!

    自己出京一路没见到这通缉令,裴熙也没提过,显然是新发的……他都“通敌叛国”半个月了,朝廷这个时候发通缉令……定是那天的刺客没死绝,认出裴熙,还回去通风报信了!

    无论如何,裴熙不能死。

    “聊什么呢,进不进城了?”

    她耽搁一会,身后有人催道,姜邶压下纷乱思绪,重新跟上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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