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禾幸好没嫁给李儒。

    李儒是个地地道道的孔孟之乡的孩子,满脑子当官挣钱之外,就是夹饼板面。他有个毛病,估计也是娘胎里带的,就是爱出轨。他和王雨禾住过一段时间阳光小区,不过很快就搬走了。可他们的故事没那么快就结束。

    有次李儒白日里摸完别人,又亲又哄,晚上回家带着香水味,先洗个澡,然后又献殷勤,好像身上挺干净。王雨禾说饿了,他半夜两点起来做卤子,整了一碗热乎乎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王雨禾想帮忙,却打碎了一颗鸡蛋,于是静静地在客厅等饭。李儒做好了献宝一样端出来,连条内裤也不穿,挺得意地问王雨禾自己香还是面香。接着坐在她旁边,自己一口不动,含情脉脉地看着老婆吃。王雨禾感动得不行,倒在他怀里,想自己命真好啊,怎么能从那个重男轻女的家里来到这个男人身边啊。她那时真想嫁给他。只有李儒自己知道哪来的一身劲做卤子,他仅剩的一点良心都放在这老抽里了,黑得发亮。也只有李儒明白王雨禾的命到底好不好——说好,她再也不用回那个家了;说不好,她来到他的家了。

    话虽这么说,李儒是挺彻底的二代,不缺钱不缺车不缺房。甚至在他那个地界,钱也用不着,刷个脸该有的就送上来了。而且他花归花,总带着王雨禾出席聚会。矛盾之处就在这里,他自己玩得花,朋友全知道,王雨禾也有所察觉。可他偏偏要带一个老实的王雨禾到处见人,佐证自己的正派形象,大家还得给他捧场。这是他对家里的交代:一个纯洁朴实的高学历发妻,还得是处女。他们那群人就这样,喜欢把在专业领域有能力的人收编在家里,跟个活体勋章似的。互相吹捧起来,也不觉得恶心。

    聚餐时,圆桌边一水儿的娃娃脸女孩儿。要么说同类相聚,满桌子十来个人,竟然没有一个整容脸,而且笑起来都一个模子里刻得一样甜。王雨禾思忖,原以为娃娃脸挺特别,没想到这伙人天南海北地给她搜罗来一堆姐妹。其中一个白米糕一样的女孩儿,带着金丝眼镜梳着马尾辫,穿件无袖白色连衣裙,藕一样的胳膊内侧一个深紫带绿的牙印儿。她坐在那里轻轻暖暖地笑,落落大方,丝毫不知道有人看这个牙印儿一样。旁边的男人壮得像黑铁塔,也把一张胡子脸拢起来笑,但他笑是因为知道别人能看到这牙印儿。王雨禾看了恶寒,也是,像他们这个调性,估计觉得整容脸掉派,不仅追求原生态,还要拿得上台面,够识规矩,才值大价钱。有的明明就是威逼利诱,还要挂着个爱情的幌子,显得特高洁。其实到了年龄,一说相亲,都不会拒绝——他们这帮人最怕自己一着不慎就被边缘化,都挤破脑袋想往中间去,再不济也要站得稳才行。那时候娃娃脸不再值钱。

    王雨禾很老实,但老实不意味着蠢。李儒是她的学弟,在她的辅导下顺利读了同专业的研。她自然有思考。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会全心全意爱她,并且一辈子都会抽烟喝酒有应酬的时候,她想我不能管他一辈子,他早晚有出了校园更有权有钱的时候,到那时我未必是笑着的官太太,说不定天天在家哭,哪也去不了,还得陪他们吹牛,见更多娃娃脸。而且李儒只是拿钱给她看,惯会装可怜。花钱只花一些小地方,买些奶茶钥匙扣啦,或者换季买条裙子内裤,或者出去吃饭旅行的共同花销。李儒说再多的没有了,要么就跟他回家乡刷脸玩,他爹掐了他这头的钱了。于是三年来王雨禾就顶着颜色断层的头发,用着一千多块的手机,穿着涤纶碎花裙享受着李儒既不纯粹也不放手的爱。因此她对李儒以后的财富既没什么想象力,也没什么占有欲,反正她以后靠自己的收入也会换下碎屏手机。

    可李儒绝不放手。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方法。他想,无论如何要让王雨禾早跟他结婚并且生孩子,这样一来一下就定了。他后面再怎么玩怎么搞事业都不用操心了——像王雨禾这种用力读书的女人,想必是不会放任自己的人生毁于一旦的。是啊,一个高学历人才还没参加工作就结婚生子,并且有他这么一个丈夫,她以后的人生别再想其他男人的介入了。他不跟她继续生活,但会搅乱她之后的生活。他对王雨禾也许不是纯粹的爱,但是有够纯粹的占有欲,掺杂着很多自私和一点点坏。

    很多坏还是只有一点点?王雨禾也说不清。

    他在宿舍楼下接自己上课,在实验室门口接自己下课,在教室自习也要打着视频看她的表情,会嘘寒问暖,会发信息说:“宝宝,你能不能别跟别人说话,我吃醋要吃死。”也会一本正经地警告她晚上八点之后不许穿着新裙子出去玩,一定会有人爱上你的。他们在操场上看着星星走了一圈又一圈,在树下的阴凉里接吻,风穿过发梢,王雨禾感觉自己的耳朵又冷又热。

    也不是没想过花他的钱,只是他也会辛苦地做家教,然后给她看工资,一笔笔小钱,拿来给她买糕点,买裙子。她想,这些难道还不够吗,已经比她本来拥有的多得多了。她在他身边是宝贝,回家却会被弟弟指责身材不够好、被妈妈催促相亲结婚。而在他身边她什么也不用做,不用规划行程,不用操心天气,不用担心没东西吃,也不用担心结婚——他一定会娶她的。李儒比王雨禾年纪小,没满法定婚龄就急着开车去她家定亲。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李儒的妈妈还给她戴上了一条细细的黄金手链,握着她的手跟她说:“好姑娘,等结婚的时候妈给你买镯子。”

    她站在院子里,亲戚聚在一起,讨论着李儒带来的气派。她那一刻如坠云端,脚下的泥都显得轻了,恍惚间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幸福。

    但幸福并非无坚不摧,破碎往往来自于建筑它的人。

    他有暴力基因。王雨禾迟钝地意识到,这并非良缘。面前的男人不是当时的青涩学弟了,他有能力一脚油门蹬到她家门口,就也有能力不管在哪都能找到她。他不让自己穿短裙,不让自己出门玩,不让自己和别的男生多说话,要么就被反复盘问是不是出轨了。可他自己脖子上还带着红痕,这种不公已经超出了情趣的范围,而是一种精神虐待。她开始痛恨自己的女性特质让她平白蒙冤。而更令她恐惧的是他的执着,就像当时追求她时一样,有增无减、变本加厉。自从出轨被发现,他几乎什么事也不做,整日守在宿舍楼下。王雨禾能请一次假,却不能天天请假,更堵不住实验室师生的耳朵。她不得不露面,穿上最严实的衣服下楼问他究竟要怎样。

    李儒一下子就跪地上了,甚至没分前后腿。人来人往,他看不见一样。他虽然跪下,但直起腰来身量依然高。他跟名字不像,一点也不儒雅,鹰钩鼻三角眼高眉骨,从下往上看人时候脸上有很重的阴影。爱的时候她觉得这五官帅得很有担当,简直像保护她的英雄。但她第一次以这个角度、这个心情看他,突然觉得他不帅了,也许是因为面相,她开始觉得他鼻子好尖,会戳死人。不像是个英雄,倒像个巫婆。他顶着那个大鼻子,慢条斯理地说:“求你原谅我,对不起。你知道我很少说对不起的。”他吐字慢得享受,一点不怕旁人录像。此时王雨禾已经要吓死了,她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她那时还以为这事很小,不会影响她多久,只是分个手。她赶快去拉李儒起来,李儒站起来了,想抱住她。她一下子推开,说:“我没原谅你,你别在这里丢人。”李儒被推开后站在原地不动,只愣了一秒就开始扇自己耳光。王雨禾神志也模糊了一秒,心想怎么跟电视演得不一样,好歹说句开场白吧,一言不合就开始扇。李儒没喘气扇了二十多下,脸迅速红肿起来,但嘴角没有流血。王雨禾已经吓傻了,完全被动。此时李儒终于开始念台词,求求你了,原谅我吧。而后继续威胁道:“你不原谅我,我就一直站在这,一直扇自己。”多年以后王雨禾心想就应该让他自己呆在那自虐的,当时还是心太软,又或许是害怕疯子,总之不该答应。因为他的占有欲并非来自爱,但比爱更强烈更可怕。如果当时不脱身,就再也走不了了。她早该意识到的。他一戳即破的家庭氛围,他对组建家庭病态的渴求,他年事已高仍然爱纹身的母亲和他酗酒暴躁的父亲。奶酪后面的大多是陷阱,而不是仙境。

    幸好有个漂亮蠢货及时出现了,又掉入了这一模一样的爱情陷阱。但即使李儒已经和那姑娘牵上线,他依然没放弃王雨禾,开着车堵到她家里要求给彩礼结婚——李儒已经到法定婚龄了,他没有开玩笑,他要王雨禾不仅不走,还给他生孩子。于是她用了些非常简单的手段让那姑娘知道情况,果不其然她不久找上门来。王雨禾却犹豫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是自己不清楚他二人的恋情。她想,若不是你,我真的没法离开,对不起。而且,你选择他,自有你的道理。我若搅了局,恐怕不得安宁,他势必是要赶快找人结婚生子的,否则他爸会一直掐着他所有的钱。食得咸鱼抵得渴,祝你好运吧,只不过对你他可能更急,更想马上有个孩子。后来那姑娘够漂亮够闹腾,李儒终于消停一阵,起码让她有时间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没有嫁给李儒的人生。

    很快王雨禾提前李儒两年毕业,人才引进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任职。她换掉了所有联系方式,李儒也许会找到他,也许不会。蒋道理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她也只见了王雨禾最后一面。那时候王雨禾仍然特别平静地笑,皱着一张娃娃脸说你也别想太多了,大家都是要从这小区搬走的。明年你也毕业了,会换到更好的地方住的。你一定行的。过两天我走了,你在这里好好的。蒋道理不吭气,她此刻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原来爱和恨如此接近,能将人逼到这样境地。更奇怪的是,原来他们都要离开。

    她又想阳光小区是不是受过诅咒,来这里的人都会透支自己的幸福,然后灰溜溜地搬走。那时候她和王雨禾在小区的单杠上系上秋千,凉风习习,大晚上互相推着玩个不停。她看着王雨禾的背影,说:“我们现在也太幸福了,会不会遭报应啊?”王雨禾荡得高高的:“你说什么呢?!避谶懂不懂啊?我们活该这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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