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流水般泻下,皎洁而清凉,我坐在凌凤阁后院的秋千上,心中想着何时向王兄辞行回紫云山,再过半月便是母后生辰了,虽然母后仍然不喜欢我,但我还是给母后贺寿之后再走吧!

    “小离!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呢?”不知何时王兄走了进来。我连忙站了起来,笑了笑没说话。“过来坐着,王兄陪你说会儿话!”王兄在柏树下的石椅上坐下。

    随行的宫人将手中食盒打开,端出酒菜放在石桌上,满脸堆笑地朝我说道:“长公主!这是蜜汁烧鹅、栗子糕、翡翠银鱼羹、玫瑰酒!请长公主尝尝!”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色香俱佳,正要坐下,莺歌拿了两个团花软垫过来。“寡人不用!给长公主!”王兄拿了一块栗子糕递给我,“你们都退下!”

    “真好吃!”我咬了一口栗子糕。“喜欢吃就多吃些!”王兄嘴角泛起宠溺的微笑,斟了一杯玫瑰酒给我,又给他自己斟了一杯。

    “我今儿去见王嫂了,她正在画画,美人画美人,可好看了!”我拿起一只鹅腿,大快朵颐。

    “王后满腹诗书,书法、绘画、女红也都是极好的,你多与她为伴,让她教你一些!日后你去了云国,自会有用得上的时候!”王兄饮完一杯玫瑰酒,又自斟一杯。

    “哦!”被王兄一提醒,我方才发觉自己近来几乎已将那云国王子忘了,“我听王兄的,一定认真学!”

    “你自幼离宫,久居清苦之地,王兄亦未能尽心照拂!你缺衣少食,又未能好好读书,是王兄疏忽了!”王兄颇为感慨,起身走出几步,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对月不语。

    我正要说话,却见一片树叶飘飘落下掉在了王兄的酒杯里,因深知王兄是极爱洁净之人,此时他又不愿被打扰,便将王兄与我的酒杯互换了,拈去落叶,一切如旧。

    “王兄不要自责了!我并不缺穿少吃的,只是书没念好!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发奋用功,全补上来!”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读书非一蹴而就之事,只要你持之以恒就好,别一时心急把身子累坏了!”王兄转身走过来落座,“其实王兄并不愿你远嫁云国,只是为了我姜氏王族,为了我姜国百姓,你我都有必须肩负的使命!”

    我不大明白王兄所说的使命,问了一句显得没头没脑的话,“王兄,你很喜欢当大王吗?”

    王兄淡淡一笑,饮尽杯中玫瑰酒,“居王位,行王权,兴国祚,护万民,乃华之任,华之幸!”

    似这般文绉绉的话,我素来听不大懂,但我能听出王兄内心的慷慨激昂,当下少有地郑重庄严道:“王兄,我一定会做好我该做的事!”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玫瑰酒虽无多大劲儿,但因喝得太急,呛得我一阵咳嗽。

    “这玫瑰酒还是别喝了!明日王兄命人送些玫瑰露来,甘甘甜甜的不带酒味!”王兄起身过来帮我轻轻地拍着背,又吩咐道:“来人啊!把酒撤了!”

    我匀过气,摇着头说道:“没事没事!”“好!王兄也不能久坐了!你少吃些烧鹅,夜里吃多了怕不消化,吃不完的也别留着,明日王兄再命人送来新鲜的来,别吃坏了肚子!”王兄嘱咐了我一番,便走了。

    那一夜睡得极不踏实,心里一阵阵莫名地直突突,直到黎明时分才打了个盹,却又被一阵沉闷的钟声惊醒。

    “长公主!长公主!”莺歌惊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红螺寺的晨钟响了!”我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翻了个身。

    “长公主怕是睡迷了!这是在宫里!”莺歌焦急地摇着我,“长公主快起来啊!”我无奈地坐了起来,睁开眼却看见莺歌脸上挂着泪痕,神情颇为焦急惊惧。

    “怎么啦?”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是王上!方才敲的是丧钟!”莺歌啜泣着低下了头。

    “丧钟?丧钟?宫里有人死了就敲丧钟吗?”我心中升起一个恐怖的猜测,只是自己不敢去确认。

    “王上薨逝了!”莺歌的话将我心中所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粉碎。“王上昨晚还同我喝酒聊天来着!怎么会?怎么会?”我跳下床往外跑去。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定是搞错了!王兄昨晚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一定是搞错了!我拼命地跑着,只要见到了王兄,我就能证明这不是真的!

    “长公主!这是去哪儿啊?”一宫人领着一队侍卫拦住了我的去路。“让开!我要去见王上!”我气恼地吼道。

    “太后有令,长公主禁足凌凤阁!”那宫人脸上浮起凌厉之色。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大喊着:“我要去见王上!”

    “还愣着干什么?”那宫人一声冷喝,他身后的两个宫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将我往后拖。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见王上!”我双脚乱踢,然后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当我被重重地扔进凌凤阁,刹那间心中一片澄明——王兄真的死了!

    假如此生不曾与王兄相见,假如王兄不这般疼爱我,当我在紫云山收到王兄死讯时,或许我不会像此刻这般心痛。

    我颤抖着在地上蜷成一团,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直到哭到声嘶力竭,直到晕晕沉沉地没了意识。

    凌凤阁的宫人侍女只留下了莺歌一人,侍卫在外日夜把守着,凌凤阁里静得可怕,风不时送来丧乐哭声,我再也不拍着门板哭喊着要出去了,已然明白那是枉然。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死一般的夜突然被开门的吱呀声打破,我木然从床上坐起,莺歌急忙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却见母后一人缓缓走了进来,她还是那么美,美得仿佛不属于这尘世,只有那眼角眉梢骤生的憔悴与那眼中已然黯淡的光华昭示着她终是一介凡人,终会美人迟暮。

    我连忙起身下床行礼如仪,母后站在我面前,不言不语。我不敢站起来,跪了许久,我才怯怯地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你知道大王因何暴毙吗?”母后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山间凛冬朔风更令人寒意彻骨。我摇了摇头,不知亦不敢说什么。

    “太医们都说不上缘由!哀家就那么看着大王,他静静躺着,嘴角仿佛含着一丝微笑,如同睡着了一般!”母后眼中不见泪光,只有无尽的时光亦不能淡化的悲伤。

    “你应该认得这个!”母后从脖间慢慢抽出一根红绳,红绳末端系着一块七彩斑斓的小石头。

    “是女娲石!王兄也有这么一块!”我如实说道。“大王走时毫无异样,只有这项间的女娲石不翼而飞!”母后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我胸口。

    我怔怔地看着母后,仿佛不能够呼吸了,而母后却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朝外走去。

    “大王不信天煞孤星一说,只为让哀家安心才日夜佩戴这女娲石,如今他这般去了,总该信了吧!”母后留下一个伤心决绝的背影给我。

    原来是我!原来是我!我为何要随王兄回平邑?我为何不安安分分地待在紫云山?是我!是我这颗天煞孤星克死了王兄!

    “长公主!长公主!”莺歌急急走来。我张大嘴却哭不出声来。“长公主你怎么了?”莺歌几乎要哭了。

    我疯狂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莺歌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哭道:“长公主别折磨自己了!”

    “是我克死了王兄!”低哑如鬼哭的声音自我喉间发出。莺歌将我抱在怀里,我未哭一声,然而却觉得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一般,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是我克死了王兄!”

    父亲、母亲、哥哥,世间与我骨肉相连的至亲,如今只有母亲一人在世了。那个翩翩似仙的哥哥,那个温暖如三月阳春的哥哥,那个踌躇满志的哥哥,被我克死了,一如父亲当年。

    我坐在铜镜前,散开头发,毫不犹豫地齐根剪下一缕头发。“长公主,使不得!”一旁的莺歌连忙抓住我拿剪刀的手。

    “放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冰凉决绝。莺歌为难道:“可是——”我只是冷着脸重复说了一遍,“放手!”

    莺歌不肯放手,“奴婢知道长公主的一片苦心,可若长公主落发出家了,那长公主与云国王子的婚约怎么办?”

    婚约?那个我并不在乎的婚约!却又是王兄所在乎的婚约!我无力地垂下手,任剪刀脱手落地。莺歌松开手,连忙去剪地上的剪刀。

    “请外面的侍卫去禀告太后,姜离自请即日回红螺寺,与云国王子大婚前绝不下紫云山!”或许这是我唯一能为王兄和母后做的了!

    我在妆奁里随意取了一段绢带,将头发把在脑后,换上从紫云山带来的粗布衣衫,起身环顾四周,太多的东西令人留恋却不能带走。

    静等母后派人来送我回紫云山,然后等来的却是圣都大虞天子派来的人。

    “长公主!太后传你速去昭阳殿!”莺歌焦虑中带着几许茫然。“昭阳殿?那不是上朝议政的地方吗?”我不禁疑惑。

    走出凌风阁,只见宫人已备好步撵,我坐上步撵,宫人们抬起步撵,疾步赶往昭阳殿。

    步撵在昭阳殿前停下,我走下步撵拾阶而上,踏进昭阳殿,只见臣工面朝殿外分成两列垂手而立,恭谨地半低着头。

    丹壁之下,迎面而立的二人是丞相吴辛与在王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舅父——太尉洛英。

    金光闪耀的王座左下首,母后身着朝服在一张镶嵌着白玉翡翠的雕花大椅正襟危坐。王座右下首则站着一位华服男子,凝重中带着一份倨傲,双手托着一幅黄绢卷轴。

    我走在两列队伍中间,感觉一股不安的躁动隐伏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走到丹壁之下,我对着母后行礼如仪。

    “姜离,圣皇派了传旨大臣来!你接旨吧!”母后的眼神依旧疏离,但却多了一分鼓励,说完便朝那华服男子看去,二人互换了一个眼色。

    想来那华服男子便是母后所说的传旨大臣,只见他展开手中卷轴,朗声宣读圣旨,声音浑厚而庄重。

    我长于红螺寺,自幼荒废学业,文绉绉的话素来听起来费劲,更遑论这文词生僻的圣旨了。

    待圣旨宣读完,我仿佛觉着圣皇的意思是命我继承姜国王位,但又觉着自己的理解着实荒诞可笑,放眼这龙渊大陆,千百年来几时有过女王?

    我眼带询问地看向母后,母后朝我微笑颔首,我一时不知何意,只见传旨大臣走下丹壁走到我面前,庄重地双手将圣旨呈给我,“姜王请起!”

    顿时我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接过圣旨站了起来。我竟成了姜王!龙渊大陆有史以来首位女王!

    我朝母后看去,母后依然眼带鼓励保持着微笑,我又朝舅父、吴辛一一看去,须髯如戟的舅父神情肃穆地朝我点了下头,吴辛则投我以一个风轻云淡的微笑。

    “小离,来!”恍惚间我听见了王兄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王兄坐在王座上朝我伸出手来,一圈温暖的光晕环绕着他。

    我不假思索地朝王兄走去,一如当初在紫阳山,走到王座前,王兄的身形却渐渐便得透明,最终与那圈光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那空空的王座在我面前。

    如梦初醒般,我在王座上款款坐下,左手无意识地搭在扶臂上,手心触到一处异常的光润,刹那间仿佛感觉到是王兄的手托举着我的手。

    “参见王上!”舅父率众臣朝拜。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丹壁之下的众人,豪情壮志却并未如期而至,心中只觉着自己是代替王兄坐在王座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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